四、山水:自由的象征性占有
当我们先入为主地以“山水诗”之名来指称谢灵运的大部分作品时,就无意中忽略了一个诗歌类型学的问题。应该肯定,谢灵运那些被视为山水诗的作品,从类型学的角度说应归于游览或行旅。它们在《昭明文选》中正是分收在“行旅”和“游览”两类中的,“行旅”所收34首中谢灵运占10首,“游览”所收23首中谢灵运占9首,可见都被视为有代表性的作品。今天讨论谢灵运的诗作,首先应该从游览或行旅诗的范式来加以评估,并注意其间主动的“游”与被动的“行”所遇山水风物的差别
。而它们一旦被视为游览或行旅诗,其叙述便明显凸现出模式化的雷同: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富春渚》)
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登永嘉绿嶂山》)
协以上冬月,晨游肆所喜(《游岭门山》)
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坰郊(《石室山》)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灭(《游赤石进帆海》)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游南亭》)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
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登石门最高顶》)
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石门岩上宿》)
出宿薄京畿,晨装抟曾飔(《初发石首城》)
但欲淹昏旦,遂复经盈缺(《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以晨出暮止或暮宿晨发的时间框架来安排和叙述旅行经历,其间更以主人公的行止如“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之类,连缀不同的空间以支撑整个游历过程,这样,专门写景的部分就受到很大程度的压缩,基本上局限在两联之内: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七里濑》)
连障叠
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登永嘉绿嶂山》)
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威摧三山峭,瀄汨两江驶(《游岭门山》)
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
莓莓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石室山》)
拂鲦故出没,振鹭更澄鲜。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
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鸲,纤纤麦垂苗(《入东道路》)
即便是这些写景句,也很少细致的描写和刻画,而主要是整体性的陈述,它们与记叙游踪的句子相配,构成了诗的主体——旅行或游览过程,发挥玄理的感慨和议论则镶嵌于其间,形成一种夹叙夹议的章法结构,诗的末尾更是很少例外地归结于对玄理的体会。它们叙述的过程和感触可能都是真实的,但诗人坚持原原本本地陈述这种过程,却不能不说是出于一种记录和展示其日常生活状态的动机,藉此表明自己的生活态度及为此不懈追求的姿态,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超越。《入华子冈》诗“恒充俄顷用,岂为古今然”一联,黄节先生认为可据以知悉谢灵运的人生观:“其意盖谓不为古,亦不为今,只充我个人俄顷之受用而已。实则康乐之为此言,亦只是俄顷间事耳,并未能做到也。”
为何这么说呢?“良以康乐于性理之根本功夫,缺乏修养,故不免逐物推迁,无终始靡他之志,昧穷达兼独之义,于功名富贵,犹不能忘怀。是故山水不足以娱其情,名理不足以解其忧。学足以知之,才足以言之,而力终不足以行之也”
。正因为谢灵运根本上未能解决情理的交战,最终不能以理克情,所以他的游览诗愈是刻意要展现超越的过程,其中的山水描写与其说是记录观赏的对象,还不如说是营构一个超越的环境,使之成为蕴含着玄学名理、让诗人展示其超越趣味及其心理成果的背景性存在。
我们知道,游览诗起源于建安时代的公䜩诗。诗人们描写饗宴游乐的笔触拂过宫禁场景,偶然会落在楼台池沼和一些植物上,日常生活中的风景就这样进入了诗歌,开始充当抒情角色活动的背景和环境素材。动荡的社会现实在改变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方式的同时,也就确立了人们赖以判断自我感觉和经验的新的形式。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自然摆脱了神性和皇权的象征属性,成为让人身心亲和的生活环境,进而被赋予远离社会的精神超越之场的意义。至迟在阮籍诗中,自然已成为精神自由之场的象征,被视为可逃遁的乐土,只不过对他来说这个场仍可望而不可即,仅具虚拟意义而已;只有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自然作为安顿精神的场所才有了真实的意义。真实的也就是最朴素自然的,因此陶公无需夸耀他对自然的喜爱和亲近,而那种真实的亲和之感与喜悦之情却无处不在。
介于阮籍和陶渊明之间的谢灵运,恰好是最需要象征精神自由的自然以舒解心灵的压抑、同时也有足够的能力占有和消费这种象征意义的人。他因为同时意识到这种占有的暂时性和不真实性,不免过于刻意地夸耀和铺张着他的消费。此刻,玄学的名理实际已内化为精神自由的体验,而山水景物则成为帮助他酝酿这种体验的超越之场。通常视为谢灵运山水诗代表作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这样写道: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叠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诗人在此着重描写的并不是山水,而只是他徜徉于其间的感觉。他告诉我们,一早就出门,及暮都舍不得归去,中间还插入散步于南径、偃仰于东扉的适意细节,最后还不忘与同道分享此行的精神收获。“清晖”一联实在点透了他与山水景物的关系的本质:自然对于他完全是个逃避官场和世俗、寻求精神安宁的场,他行藏其中,与其说是观赏和玩味风景,还不如说是涤除心灵的烦闷,获取精神的自由平和。《郡东山望溟海》诗所说的“荡志将愉乐,瞰海庶忘忧”,其实与王羲之《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是同样的心态,仍不出东晋人“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的故蹊。山水风景虽也“娱人”,但效果主要是消解心灵郁闷(虑澹),达到精神超越的境界(意惬),物色之赏只是附带的收获,并不是着意追求的东西。著名的《登池上楼》所叙写的物我关系,同样也不出这一模式。诗自始至终都在叙述,即便是脍炙人口的“池塘”一联,也只是陈述物色的变易,引出迟暮之感。它备受后人称道的“一语天然万古新”(元好问句)的魅力,只有体会到诗人自陈久病初起、触目惊心之情的贴切,我们才能认同。至于“薄霄”一联,应是脱化陶公“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一联之意,属于比况句法。它告诉我们的只是谢灵运也思考过陶公的问题,有过同样的心理经验。或许可以说他就是一个未辞官归隐的陶渊明吧?不能回到真正的自然状态中去,于是只能在风景中寻求暂时的精神解脱,以诗歌象征性地占有作为自由之场的山水。
明白这一点,再读《游赤石进帆海》、《游南亭》、《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登石门最高顶》、《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入彭蠡湖口》等游览诗,就能看出这些作品始终是在叙述,通过叙述自己移步换形之所见,以展现自己的时间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度过。由此我不禁联想到,汉魏以来不断高涨的生命意识,使自然的运化总是呈现为很夸张的急遽感。谢灵运笔下的景物也莫能例外,曾有“盛往速露坠,衰来疾风飞”(《君子有所思行》)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这种时间感觉一旦形成心理定势就难以摆脱:“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豫章行》)在这种情況下,游览诗按部就班的叙述倒成了让时间回复平静、保持自然状态的一个很好的方式。当然,我们也不妨说,正是在游览中获得的平和心态恢复了正常的时间感觉,才有在这样的时间框架内展开的游览诗。总之,当山水这意味着精神自由的空间填满了他生命的时间时,他失意的人生就得到了意义的装饰和价值的提升,这是不难理解的。
由此看来,谢灵运的游览诗既不以描写山水之美为目的,诗中的山水也未避免知性的介入而葆全其本来面目。前人根据刘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说法,以为到谢灵运的创作中,诗歌开始描写真实的自然,看来并不符合实际。李泽厚先生曾指出,“谢灵运尽管刻画得如何繁复细腻,自然景物却并未能活起来,他的山水诗如同顾恺之的某些画一样,都只是一种概念性的描述,缺乏个性和情感”
。刻画细腻常被视为谢灵运描写山水的特点
,然而在我看来,谢灵运笔下的山水,严格地说连刻画和描述都说不上,因为它们都是作为游览行为的背景存在、充当人物活动的叙事素材而被叙述出来的,甚至与写实也有一定的距离,更不要说自觉的审美描写了。
自然景观作为审美对象,无论在哪个民族的文学史上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齐美尔(Georg Simmel)《风景的哲学》在论及风景的历史性时说,“虽然它的物质基础或者各个部分也完全可以认为是自然,但作为风景来理解,则要求光学的、美学的、或许是情调的自我存在,需要从自然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中独特地脱离出来”,“自然界就其深刻的本质和意义来说是没有个性的,但是,通过人把它这样那样地分成特殊的单位以后,看起来就变成了各具个性,即‘风景’”。这实际上就是“从杂乱的无止境的现实世界中截取一块,把它作为统一体来理解和塑造,这个统一体可以从自身中找到它的意义,它截断连接世界的线,回接到自己的中点”
。这段话听起来虽有点拗口,但意思还是很清楚的。风景成为审美对象的前提,是必须从社会环境中独立出来,切断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也就是成为一个审美观照的场。因此,当主体不是以审美的方式,而是以哲学的方式进入,期望以由表及里的体悟,获得“得意忘象”的性理愉悦,尤其是这种栖居更出于逃避和置换自己日常生活的要求时,它就丧失审美品格而变成纯智性或另一种意义的世俗性解决方式。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进剧院听音乐,剧院对我们而言是个与日常生活隔绝的场,观剧因而成为一种审美活动;如果将家搬进剧院,在里面过起日子,剧院就失去了审美之场的属性。谢灵运式的游览,正属于试图将日常生活移入山水的努力,结果他的诗歌不是成为对自然美的发现,反而成了对自然美的漠视。这也正是当今风景区因开发导致风景丧失的症结所在。
(本文原载《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