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的发现与表现
杜甫不仅是诗歌美学中“老”境的发现者,同时也是身体力行的创造者。他晚年写作的最大特点,就是与持续不断的反省相伴。而对庾信文学老成之美的发现和表彰,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自我彰显。历史上许多作家都曾在前人的创作中看到自己的艺术理想,在对前人赞扬中宣扬自己的艺术观念。杜甫也一样,他对庾信的称赞显然隐含着自身经验的体认,但值得注意的是,“凌云健笔意纵横”的重心已由“健笔”向“意纵横”的方向转移。
正如我在另文中已指出的,瘦硬劲健是“老”最醒目的审美意涵。他人或许要到晚境才能企及这种境界,但杜甫在中年即已达成,他晚境的创作则走向了自然浑成的方向。杜甫中年在政治理想失落之余,一面调整自己的人生态度,一面开始探索律诗的技巧。《曲江二首》既有“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的观念调适,也有“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这样的奇异句法实验,类似的例子后来还有《宿府》“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五律则有《别常征君》“白发少新洗,寒衣宽总长”,《宴王使君宅题二首》其二“自吟诗送老,相对酒开颜”等上三下二的句法。类似的例子中年颇多,晚年反而减少,甚至像《春宿左省》“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这样的炼字之例,也很少见于晚年诗中。吴可《藏海诗话》指出:“杜诗叙年谱,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致此。如说华丽平淡,此是造语也。方少则华丽,年加长渐入平淡也。”
这正是苏东坡所谓极绚烂而归于平淡的境界,成就了杜诗晚境一种朴素无华的抒情风格,这已为古今论者所公认
。如《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其一李因笃评:“空老极矣,正是骨肉至情。然何尝无点染、废巧法也,难其化为老境耳。”
又如《寄杜位》顾宸评:“是一纸家书。率直摅写,不待致饰。曰近闻,曰想见,曰虽皆,曰已是,曰况复,曰还应,曰何时更得。只此数虚字中,情文历乱,俱写出心乱之故。骨肉真情,溢于言表矣。”
诗中用虚字,最突出的效果是口语化和散文化,让人直接感受到作者的情真意切。最经典的例子是《江村》中日常家庭生活的描写,黄生说:“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
参照《又呈吴郎》的浅白如话,《九日五首》其一的语序正常、合乎语法,这些倾向共同营造出杜甫诗歌语言日趋散文化和口语化的新面貌。
与语言上的这种朴实自然相应的是诗体操作上的率性任意,所谓“意纵横”是也。《晚晴》的不规则押韵固属其例,《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赀》通篇不对仗也可作如是观,所以查慎行许为“诗家老境”
。更常见的是以歌行体写律诗,如《白帝城最高楼》起联“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就是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再如《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去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荒原何处村?”仇评:“杜诗起语,有歌行似律诗者,如‘倚江柟树草堂前,古老相传二百年’是也;有律体似歌行者,如‘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是也。然起四句一气滚出,律中带古何碍?”
在这方面,杜甫晚年的写作强烈地表现出“老”所意味的自由适意的写作态度,率意但绝不是草率,因为它是另一种成熟的表现和证明。
杜甫评价庾信的“老更成”本义是成熟,即完成度高。他本人晚年有《长吟》曰:“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稳”也是意味着技巧成熟的概念。这是杜甫晚年最为人推重的特点。尤其是五七言律诗的工稳浑成,达到了唐诗艺术的顶峰。以《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为代表的七律组诗,被公认为代表着杜甫晚年的成就,《登高》更被明人推为唐人七律第一。这基本上是世间定论。另外,还有一些不那么引人瞩目的作品,比如《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同样代表着杜甫叙述和描写的高超笔力。“语多杂乱离,说尹终在口”、“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数句,活写出田家声口及淳朴民风。明代批评家郝敬称“此诗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传者,宛转笔端,如虚谷答响,字字停匀。野老留客,与田家朴直之致,无不生活。昔人称其为诗史,正使班、马记事,未必如此亲切。千百世下,读者无不绝倒”
,无疑是非常到位的评价。
杜甫晚年自述诗学心得,有“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的夫子自道,论者谓多见于属对之工。蒋瑞藻《续杜工部诗话》卷上,曾举了丰富的例证来说明杜甫属对之工,善于变化。这看上去似乎同“老去诗篇浑漫与”产生牴牾。仇兆鳌解释说:“公尝言‘老去诗篇浑漫与’,此言‘晚节渐于诗律细’,何也?律细,言用心精密。漫与,言出手纯熟。熟从精处得来,两意未尝不合。”
的确,杜甫晚年诸作,不仅对仗之工,其声律运用之妙,尤臻炉火纯青的境地。清代诗评家指出的杜甫七律出句尾字上去入交替使用,自是用心细密
;而多做吴体与喜用拗句,也不能不说是出手纯熟。《愁》一首原注:“强戏为吴体。”姑不论吴体究竟为何义,一种声律格式特异的诗体可勉强以游戏之笔为之,不是纯熟还能有别的解释吗?仇兆鳌评《省中题壁》指出:“杜公夔州七律有间用拗体者,王右仲谓皆失意遣怀之作。今观《题壁》一章,亦用此体,在将去谏院之前,知王说良是。”
从长安时期作品中偶尔所见,到夔州期间时时有之,也只能解释为从无意到有意,而有意为之的动机则无非是发现了其中某些奥秘而兴趣盎然地反复尝试。拗体最终成为杜甫七律的重要特征,为后人揣摩、效法,足见杜甫对拗体的探索已达成熟而足以垂范的境地。杜甫晚年的写作,在许多方面都可以看出“老”所涵容的美学境界,包括风格上的老健苍劲、技巧上的稳妥成熟、修辞上的自然平淡以及创作态度上的自由超脱与自适性等方面。后人眼中的杜甫及学杜所着眼之处,也不外乎就是这些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