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五言长城”的叩审
我想先从“五言长城”说起。这是刘长卿的得意之处,也是后人乐于称道的美谈。其实诗人对于自己的作品并不是最权威的裁判,刘长卿自许“五言长城”,只能看作是他平生最喜欢五言,在上面倾注了最大的努力,而实际成就是否像他认定的那么高就很难说了。
刘长卿早年偏爱写篇幅较大的诗型如五古五排。《全唐诗》卷一四八至一五〇三卷所收的五言长篇,大都作于大历元年以前。这些作品总体上可以说语句稳妥、叙议得当,但结构方面却不免有意脉不清的毛病。试举几例:《罢摄官后将还旧居留辞李侍郎》(5.1551)
末云:“世难慵干谒,时闲喜放归。潘郎悲发白,谢客爱清辉。樗散因材弃,交亲迹已稀。独愁看五柳,无事掩双扉。世累多行路,生涯向钓矶。榜连溪水碧,家羡渚田肥。旅食伤飘梗,岩栖忆采薇。悠然独归去,回首望旌旗。”按:此诗前段叙己之蹭蹬穷厄,中段赞李之文才武略,末段陈告归留别之意。本来自“世难慵干谒”以下即领起归隐之意,“世累”一联的重复已属无谓,而“旅食”两句更在顺叙中忽然插进一联分叙,使意脉变得复沓紊乱。刘勰说“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文心雕龙·风骨》),正是指的这种毛病。
《奉寄婺州李使君舍人》(5.1548)先赞扬李纾牧婺的政绩,然后叙己之困顿云:“永日空相望,流年复几何。崖开当夕照,叶去逐寒波。眼暗经难受,身闲剑懒磨。似鸮占贾谊,上马试廉颇。(下略)”按:“永日”句领起的是对自身状况的描写,而紧接“崖开”两句却是写景,即使“叶去”句含有某种象征意味,也使叙述中心偏离了意脉。尤其是这两句写景与前半段末联“天清婺女出,土厚绛人多”两句离得太近,在阅读中很容易造成一种呼应关系,使“永日空相望”的提示作用消解,结构的标志归于无形。《至德三年春正月时谬蒙差摄海盐令……》(5.1555)前段叙安禄山叛乱:“天上胡星孛,人间反气横。风尘生汗马,河洛纵长鲸。本谓才非据,谁知祸已萌。食参将可待,诛错辄为名。万里兵锋接,三时羽檄惊。负恩殊鸟兽,流毒遍黎氓。朝市成芜没,干戈起战争。人心悬反复,天道暂虚盈。略地侵中土,传烽到上京。王师陷魑魅,帝座逼欃枪。”按:“人心”一联是安史叛乱引起的社会效应和对它的哲学解释,这两层意思本应是在叛乱过程的全部描述后交待的,现在插在过程中间,无形中就使叙述中心偏离了意脉,从而使“略地”句的承接出现了裂缝。
以上诸例还可以说是细节问题,而《题冤句宋少府厅留别》(5.1551)一诗仔细分析就应该说是不成功的作品。
宋侯人之秀,独步南曹吏。世上无此才,天生一公器。尚甘黄绶屈,未适青云意。洞澈万顷陂,昂藏千里骥。从宦闻苦节,应物推高谊。薄俸不自资,倾家共人费。顾予倦栖托,终日忧穷匮。开口即有求,私心岂无愧。幸逢东道主,因辍西征骑。对话堪息机,披文欲忘味。壶觞招过客,几案无留事。绿树映层城,苍苔覆闲地。一言重然诺,累夕陪宴慰。何意秋风来,飒然动归思。留欢殊自惬,去念能为累。草色愁别时,槐花落行次。临期仍把手,此会良不易。他日琼树枝,相思劳梦寐。
按:此诗前六联写宋少府的器质道义,次四联叙己潦倒之况,再次三联述宋少府之款待,末五联抒别情,层次分明。但第三层六句内部却理致紊乱,经不起推敲。“壶觞”句引出款待的主题,接下去应该写䜩饮之乐,却冒出一句称赞宋少府吏干的“几案无留事”,“绿树”一联随之而来,把话头折回第一层次;一直到“一言重然诺”再现“应物推高谊”三句的意思,才又返回饮宴的主题,简直像奏鸣曲式的再现部!这种局部的紊乱,由于隐藏在整体结构的有序中,一般不太显眼,不易为人察觉,但它在细致的解读中就暴露出了意脉上的缺陷。
以上各例,考究起来都属于“炼意”环节的毛病,而且都出于长篇作品。这样,我们就有理由说,刘长卿在缔构长篇作品时,尽管有建立通篇结构、计划内容层次的才能,却还欠缺控制思维逻辑、把握意脉流向、理顺表述程序的功力。揭示出这一点,高仲武对刘长卿的评价——“思锐而才窄”,就由抽象变得具体了。“思锐而才窄”,基本涵义应是敏于感受,拙于表现;而就五言长篇的具体情况来说,则意味着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意向,使作品的内容呈现出有机的一致性即完整、连贯、清晰的意脉。这是功力不足的表现,原因只能归结于他的年轻。长篇五古、五排本是需要具备深厚的艺术功力,比如像杜甫那样,才能做得好的。杜甫的五古、五排虽然也有个别拙辞累句,但那是修辞的问题,像城墙某些砖块上的毛病,不会影响到墙的整体。而炼意的问题,却好比城墙上的裂纹,蕴藏着整体的危机。所以刘长卿的“五言长城”实在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坚稳,倒是他的五律确实写得工稳妥帖,风韵天然,可以目为“五言短城”。权德舆《秦征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诗序》(《文苑英华》卷七一六)云:“(长卿)尝自以为五言长城,而公绪用偏伍奇师攻坚击众,虽老益壮,未尝顿锋。词或约而旨深,类乍近而致远。”今秦系集中与刘长卿唱和诗只存一首《耶溪书怀寄刘长卿员外》,而刘长卿集中赠秦系之诗存三首五绝,两首五律,一首七绝。看来所谓“偏伍奇师”就是五言长篇以外的这些诗型,秦系欲以之扬长克短,殊不知恰好撞到刘长卿的枪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