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保镖
我要讲一个人的故事。他被称为德瓦,1218年至1221年担任塔萨森保护国的护国公乌尔莱恩将军的首席保镖。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沃里菲尔宫殿。宫殿位于塔萨森的古都库夫,时间是1221年——决定性的一年。
我选择按照耶利特神话学家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也就是采用编年史的形式。如果人们倾向于相信这些有意义的信息,必然会猜测讲述者的身份。我这样做是为了给读者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选择信或不信我所讲述的故事。当然,这些事件在整个“文明”世界内众所周知,甚至臭名昭著。究竟如何分类,纯粹要看这个故事对他们来说是否“真实”,决不能因讲述者的身份让读者对我所说的真相产生偏见。
现在是告诉大家真相的时候了。我想,我已经阅读了人们对那个重要时期发生在塔萨森的种种事件的全部描述,那些记录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似乎在于它们与实际情况相悖的程度。其中有个尤为畸形的版本,让我决定亲自讲述当时的真相。那个版本采用了戏剧的形式,声称是在讲述我自己的故事,但结局却与事实毫无关系。只要读者接受我就是我,它的滑稽之处就显而易见了。
我说这是关于德瓦的故事,但我坦率地承认,这段故事绝非他的全部。它只是一个部分,如果仅以年份来衡量,可以说只是一小部分。在此之前也有一段故事,但历史只允许人们模糊地看到那段稍早时期的故事。
因此,这就是我经历过的真相,或者是我信任之人口述的真相。
我已经了解到,真相对每个人来说不尽相同。正如两个人无法在完全相同的地方看到彩虹,但他们肯定都看到了它,而站在彩虹脚下的人,却似乎视若无睹。所以真相关乎一个人的立场,以及他当时所看的方向。
当然,读者可以选择与我不同的信念,我也欢迎他们这样做。
“德瓦?是你吗?”塔萨森保护国的护国公、第一将军兼大主教乌尔莱恩抬手挡住眼睛,遮住了充斥大厅的强光。强光来自高悬于锃亮地板之上的窗户,那些窗户以扇形石膏板装饰,还嵌满了宝石。时值正午,夏米斯星与西亘星悬于晴空,闪耀着光芒。
“先生,”德瓦从房间边缘的阴影里走出来,嵌在巨大木框里的地图就被存放在那个角落。他向护国公鞠了一躬,将地图拿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想这就是您需要的地图。”
德瓦是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黑发、黑皮肤、黑眉毛,一双深邃的眼眸半闭着,带着警惕而忧郁的神情,这副模样与他的职业倒是极为相称。他曾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刺杀刺客。他看起来既放松又紧张,像一头永远埋伏在后、伺机而动的野兽,长久地保持潜伏的姿态,只待猎物放松警惕,进入攻击范围。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的衣服。靴子、长裤、长衫和短外套都黑如蚀夜。他身体右侧挂着一柄窄鞘长剑,左侧则是一把长匕首。
“德瓦,你现在沦落到为我的将领拿地图了?”乌尔莱恩好笑地问道。他是塔萨森将军中的将军,是指挥贵族的平民。他其实身材矮小,但因为性格不羁、风风火火,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并不比他高大。他头发斑白而稀疏,双眼却精光四射。人们通常称他的目光“具有穿透性”。他身着长裤和长外套,这种着装风格影响了许多同僚将军,甚至在大部分塔萨森贸易阶层中流传开来。
“是的,先生,当他想把我从身边打发走的时候,”德瓦回答,“我会尽量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样也让我无须纠结于主人离开我可能会面临的风险。”德瓦把地图扔到桌子上,将其摊开。
“边界……拉登西恩。”乌尔莱恩轻声呢喃,随后拍了拍旧地图柔软的表面,抬头看向德瓦,露出顽皮的表情。“我亲爱的德瓦,在这种场合下,我所面临的最大风险可能是被某个新来的小姑娘灌一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东西,或者因为提出某些无礼的建议,被我那些端庄的妻妾扇耳光。”将军咧嘴一笑,扯了一把悬在圆润适中的肚腩上的腰带。“如果我运气够好,也可能换来一个挠伤的后背,或是被咬伤的耳朵,你说呢?”
“将军在很多方面都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感到羞愧,”德瓦嘀咕着,抚平了羊皮纸地图,“但作为刺客,他往往比某些人,比如首席保镖,更不屑于尊重一位伟大领袖的隐私。”
“如果刺客有胆量面对我亲爱的女人们的怒火,那他注定会事业有成。”乌尔莱恩捻着灰白的短须,眼中带着笑意,“她们的热情有时可真够人受的。”他伸出拳头,敲了一下年轻人的手肘,“你说呢?”
“确实,先生。但我还是认为将军可以——”
“啊!他们都来了。”乌尔莱恩拍了拍手,只见大厅另一端的门扉敞开,走进来好几个与他衣着相似的人,后面还跟着一群穿军装的护卫、穿长袍的文员,以及各种侍从。“耶阿米多斯!”护国公高喊一声,快步上前向领头的糙脸壮汉打招呼,与他握手,还拍了拍他的背。接着,他又挨个向其他贵族问好,然后看到了他的兄弟。“勒路因!从瑟隆岛上回来了!一切都好吗?”他双臂环抱那个比他更高大魁梧的男人,后者微笑着点头说:“是的,先生。”接着,护国公又看到了他的儿子,便弯下腰把他抱进怀里。“还有拉登斯!我最喜欢的孩子!你完成了课业!”
“是的,父亲!”男孩应声道。他穿得像个小士兵,挥舞着一把小木剑。
“很好!你可以来帮我们决定如何处理那些反叛的男爵!”
“就一会儿,好兄弟,”勒路因说,“这算是奖赏。他的导师需要他准时回去上课。”
“但有足够的时间让拉登斯决定我们的大计。”乌尔莱恩说着,放孩子坐在地图桌上。
文员和抄写员们争先恐后地跑向原本固定在墙上的木制大地图。“别急!”将军在他们后面喊道,“地图在这里!”他弟弟和其他贵族都围到了桌旁,“已经有人……”将军开口,看向德瓦,然后摇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地图上。
首席保镖静静地站在将军的身后,虽然隐没在周围那群高大的男人中间,但他离将军绝不超过一剑的距离。保镖看似随性地抱着双臂,双手搭在他张扬的剑柄上。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甚至很难发现他的身影,但他的目光始终扫视着周围的人。
“曾经有一位伟大的帝王,在当时所有的已知世界中都备受敬畏,只有远在蛮荒之地的野人不识这位君主,不过,同样没有人关心那些地区。那位帝王尤为尊贵,没有敌手。他的王国覆盖了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所有其他地区的国王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向他进献大量贡品。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死亡,他无所畏惧,因为死亡最终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即使是皇帝。
“于是他决心逃过死亡——他要修建一座不朽的宫殿,如此伟大,如此辉煌,其奢华令人无比着迷,以至于死亡本身(皇室成员认为死亡的本体是一只出现在将死之人面前的巨大火鸟)都会受到诱惑并留在伟大的殿堂中,不愿用火焰之爪攥住尊贵的帝王,飞回高远的长天。
“于是,皇帝决定在平原与海洋的尽头,在一个大圆湖中心的岛屿上修建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距离首都有一段距离,是一座巨大的锥形高塔,足有五十层高。里面放满了整个帝国所能找到的每一种宝物和奢侈品,它们被收藏在宫殿的最深处,普通盗贼难以发觉,唯有死亡的火鸟来找皇帝时能够看到。
“那里还放置了皇帝所有的子女、妻子和嫔妃的雕像。帝国最神圣的圣徒保证,当皇帝迎来死亡火鸟时,那些雕像都会活过来。
“宫殿的设计师名叫蒙诺什,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他的技艺和巧思令任何伟大的工程成为可能。为此,皇帝给蒙诺什送去了财富、恩惠和妻妾。但是蒙诺什比皇帝年轻十岁,随着皇帝老去,伟大的宫殿也接近完成,皇帝意识到蒙诺什会比自己长寿,他有可能说出——或被逼说出——那一大堆财富被放置在了什么地方。一旦皇帝去世,蒙诺什与火鸟和活过来的雕像一起住在宫殿里,他甚至有时间为下一个称霸帝国的皇帝修建一座更辉煌的宫殿。
“考虑到这一点,皇帝在伟大的宫殿即将完工之时,便让人把蒙诺什引到殿堂的最深处。当这位建筑师在地下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里等待皇帝许诺给他的巨大惊喜时,帝国卫兵将他团团围住,并把他所在的最底层彻底封闭。
“皇帝命令朝臣告诉蒙诺什的家人,建筑师在视察工程时被巨石砸死了,他的家人闻之放声大哭,悲痛万分。
“但皇帝误判了建筑师的戒心。蒙诺什早有提防,他修建了一条从宫殿的最底层通往外部的密道。发现自己被囚禁后,他立刻通过密道返回地面,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划着一条工人用的小船,穿过圆湖逃走了。
“蒙诺什回到家里时,妻子和孩子认为他早已死去,起初以为他是亡魂,都害怕地躲开了。最终蒙诺什说服他们自己还活着,让妻儿与他一起流亡,远离帝国。就这样,一家人逃到了遥远的另一个王国。那里的国王需要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来负责防御工事的建设,以阻挡荒地上的蛮人。在那里,人们要么不知道这个伟大的建筑师是谁,要么为了防御工事和王国的安全而假装不知。
“尽管如此,那位来自遥远王国的伟大建筑师的传闻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各种流言蜚语令他心中起疑,猜测那位建筑师就是蒙诺什。彼时皇帝已经年老体衰,濒临死亡。他命人秘密打开宫殿的最下层,发现蒙诺什果然不在里面,也发现了那条密道。
“皇帝命令国王把建筑师送往皇都。国王起初拒绝了,恳求皇帝多给一些时间,因为防御工事还没有完成。事实证明,荒地的蛮人比皇帝料想的更顽强、更有组织性,但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下。于是皇帝坚持下令,国王最终让步了,极不情愿地把建筑师蒙诺什送往皇都。听到这个消息,蒙诺什的家人就如同听到了多年以前他被巨石砸死的假消息一般,顿时悲痛万分。
“此时,皇帝已经命不久矣。他几乎每一刻都在蒙诺什为他建造的可以逃离死亡的宫殿中度过,最后蒙诺什也被带到了那里。
“皇帝看到蒙诺什,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曾经为他修建殿堂的建筑师。他喊道:‘蒙诺什,你这叛徒!你为何要抛弃我和你最伟大的创造?’
“‘因为您把我关在里面自生自灭,我的陛下。’蒙诺什回答。
“‘我只是为了保证你伟大帝王的安全,并维护你的好名声,’苍老的暴君对他说,‘你应该顺从地接受,让你的家人体面地、平静地悼念你。相反,你却把他们引向堕落的流亡之路,到头来又让他们不得不第二次为你哀悼。’
“皇帝说出这句话时,蒙诺什痛哭着跪倒在地,恳求他的原谅。皇帝伸出一只瘦弱而颤抖的手,微笑着说:‘但你无须担忧,我已经派出最好的刺客寻找你的妻子和儿孙,确保他们在得知你可耻的行径和丧命的消息之前就被杀死。’
“那个瞬间,蒙诺什猛冲上前,试图用藏在长袍下的凿子刺穿老者的喉咙。
“然而蒙诺什尚未出手,就被皇帝的贴身侍卫打倒了。曾经的帝国首席建筑师就这样死在了皇帝脚下。他被侍卫一剑砍掉了脑袋。
“蒙诺什竟带着武器冲到皇帝面前,这让贴身侍卫感到无比羞愧。同时,他也为皇帝针对其无辜家人的残酷行径感到无比震惊。他已经目睹了老暴君一生的残酷行径,这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趁他人不备,侍卫再次挥起大剑,先杀死了皇帝,然后杀死了自己。
“皇帝如愿以偿,死在了他富丽堂皇的陵墓中。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成功骗过了死亡,但我猜没有。因为在他死后不久,帝国就分崩离析,他付出巨大代价建造的庞大陵墓也在一年内被洗劫一空,并迅速破败。它如今成了哈斯皮德城的现成石料来源,该城在帝国凋零几个世纪后,于同一座岛上拔地而起,圆湖被命名为火山湖,成为哈斯皮德王国的一部分。”
“多么悲惨的故事啊!蒙诺什一家后来怎么样了?”佩伦德夫人问道。她曾是护国公的第一宠妃,现在仍是他珍视的伙伴,直到现在,护国公本人还会偶尔去看望她。
保镖德瓦耸了耸肩说:“不知道。帝国倾颓,王土内乱,蛮人从四面八方入侵,大火从天而降,形成了一个持续几百年的黑暗时代。小国的灭亡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历史细节。”
“但我们可以猜测,刺客听闻皇帝的死讯,就不必再执行任务,是吧?或者他们也被卷入了帝国倾颓的混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安危。这难道没有可能吗?”
德瓦注视着佩伦德夫人的眼睛,笑了起来。“完全有可能,尊敬的夫人。”
“很好,”说完,她抱起胳膊,倚靠着棋盘,“我选择相信这个说法。现在重新开始游戏吧。下一步轮到我了,对吗?”
德瓦笑看佩伦德将紧握的拳头放在嘴边。隔着细长的睫毛,她的目光在棋盘上左右移动,时而在某颗棋子上停留片刻,然后离开。
佩伦德夫人穿着宫廷高级女官的红色长袍,这是保护国从早期王国继承下来的少数时尚之一。在后来的继承战争中,护国公率领各路将军推翻了那个王国。宫中一致认定,佩伦德的地位主要来自她早先为护国公乌尔莱恩做的“贡献”,而非年龄。那是一项荣誉——在护国公未娶妻之时成为他最宠爱的妃子。她为此感到自豪。
她的地位如此之高,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证据便是她佩戴的第二个勋章,也就是支撑着她枯瘦左臂的红色悬带。
宫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告诉你,佩伦德夫人在侍奉心爱的将军时,比其他女人付出了更多。为保护他不被刺客的刀锋所伤,她牺牲了自己的肢体,甚至几乎丧失了性命。锐利的刀锋不仅切断了肌肉、肌腱和骨骼,还切开了动脉。在乌尔莱恩被卫兵护送离开,刺客也被制服的同时,佩伦德夫人几乎因失血而死。
枯瘦的手臂是她身上唯一的瑕疵,也是一个可怕的瑕疵。除此之外,她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样高挑白皙,宫中的年轻女子只要在浴池中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就会徒劳地审视她金褐色的肌肤,试图寻找岁月侵蚀的痕迹。只是她觉得自己的脸太宽了,便披散金色长发,小心地将面庞藏于其中,使面庞在不戴头饰的时候看起来更纤巧。当她出现在公众面前,又会选用具有同样功能的头饰。她的鼻梁纤细,唇瓣乍看平平无奇,微笑起来却格外迷人。她总是面带笑意。
她有一双金色的眸子,边缘微微带蓝;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透着一丝纯真的气息。当她听到残忍或痛苦的故事时,那双眼睛会立刻流露出伤痛的情绪,但那表情就像夏天的暴风雨,转眼就被温润的光芒所取代。她看待生活有种近乎幼稚的乐观,那种乐观始终潜藏在她双眸的光芒中。那些自诩深谙此道的人说,她是宫中唯一能在目光的力量上与护国公本人相媲美的人。
“好了。”她镇定地将一个棋子移到德瓦的领地,然后靠在椅背上,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按摩红色悬带固定的手臂,枯萎的手臂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德瓦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是病弱孩子的手,如此苍白瘦弱,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他知道,受伤三年后,佩伦德夫人的残肢仍有痛感,而她总是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和揉捏它,就像现在这样。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个动作,继而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夫人的身体陷入沙发的靠垫中,那些靠垫就像冬天灌木丛中的浆果一样丰满、红润,而且数量众多。
他们坐在后宫的会客厅。妃子的近亲有时能得到允许,到这里来探视她们。乌尔莱恩此时正与后宫新来的美人温存,德瓦则按照惯例坐在会客厅等待。他早已得到许可,只要护国公驾临后宫,就可以待在这里,以便离他的保护对象更近一些。将军通常会让他的首席保镖待在更远的地方,而德瓦觉得那样太远了。
德瓦知道宫廷里流传着关于他的笑谈。据说他的梦想就是时刻陪伴在主人身边,甚至甘愿在厕所里为将军擦屁股。另一种说法是,他其实希望自己变成女人,这样当将军想要放松时,只需宠幸他忠实的保镖,无须冒险临幸别人的肉体。
无须猜测后宫内侍总管斯蒂克是否听过那个传闻,因为他注视这个保镖的目光始终充满了浓重的猜忌。内侍总管此时正大摇大摆地坐在长厅一端的高台上,三个瓷质灯罩投下明亮的灯光。长厅墙上挂满了厚重而华丽的织锦,圆顶则装饰着编织成环状和碗状的织物,在透过百叶窗吹进的微风中轻轻摇晃。斯蒂克身着宽大的白袍,肥硕的腰间系着象征身份的金银钥匙链。他偶尔会看一眼其他几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她们在会客厅嬉笑谈话,玩一些幼稚的纸牌和棋盘游戏,但他最关注的,莫过于整个大厅里唯一的男人,以及他和那位身有残障的妃子佩伦德正在下的棋局。
德瓦看着棋盘思索了一会儿。“啊哈。”他意识到自己的王棋受到了威胁,或者说再过一两步就会受到威胁。佩伦德秀气地笑了一声,德瓦抬头看到他的对手正将未受伤的手平举在嘴边,涂成金色的指甲搭在唇角,大眼睛里露出无辜的神情。
“怎么?”她问。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你在追击我的皇帝。”
“德瓦,”她啧了一声,“你是说我在追击你的护国公。”
“嗯。”他双肘撑着膝盖,下巴搭在握紧的拳头上。旧帝国解体、塔萨森最后一位国王倒台后,皇帝这一称呼就被正式改成了护国公。现在,只要是识字的人都知道,塔萨森出售的“君主之争”游戏全都换上了新盒子,而且包装上标示着盒内游戏名为“领袖之争”,所有棋子都被修改过了:皇帝换成了护国公,诸多国王换成了将军,公爵换成了上校,原本的男爵都换成了上尉。许多人要么害怕新政权,要么只想表明他们对新政权的忠诚,都把家里的旧游戏和国王的肖像一起扔掉了。似乎只有沃里菲尔宫中之人才不那么紧张。
德瓦定定地研究了一会儿棋子,听见佩伦德又发出了声音。他再次抬起头,看到她对自己轻轻摇头,眼中闪着打趣的光芒。
“什么?”他重复了夫人刚才的话。
“哦,德瓦,”她说,“我听宫里的人说,你是他们在这里认识的最狡猾的人。幸亏你对将军如此忠诚,假如你是一个有独立野心的人,他们肯定会害怕你。”
德瓦耸了耸肩:“真的吗?我猜我应该感到荣幸,只是——”
“可你玩起战争游戏来,却如此好骗。”佩伦德笑着说。
“是吗?”
“是的,而且是出于最明显的原因。你过于执着于保护你的护国公,甘愿牺牲一切来使它不受威胁。”她对棋盘努了努嘴。“瞧,你正在考虑用东线将军阻挡我的骑兵,这样一来,只要我用帆船与你的帆船同归于尽,东线领地就暴露在我的高塔前了。你说对不对?”
德瓦皱紧眉头盯着棋盘,继而感到脸颊发烫。他又抬头看向那双带着嘲弄神色的金色眼眸:“是的,所以我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对吧?”
“你的心思太好猜了,”佩伦德轻声说,“你对皇帝——对护国公的迷恋是一个弱点。即使失去护国公,也会有另一位将军取而代之。可你却把那个失去当成了全局的失败。我想……在接触‘君主之争’前,你是否玩过‘不公正分裂的王国’?”她见德瓦面无表情,又惊讶地问,“你知道那个游戏吗?在那个游戏中,任何一方失去皇帝就意味着游戏的终结。”
“我听说过,”德瓦不由自主地辩解道。他拿起护国公棋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我是没有玩过,可——”
佩伦德用健全的手拍了一把大腿,引得内侍总管皱眉。“我就知道!”她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你就是忍不住要去保护护国公。你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不这么做你就不舒服!你这个保镖实在太称职了!”
德瓦把护国公的棋子放回棋盘上,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抻了抻腿,又调整了佩剑和匕首的位置。“不是的,”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棋盘,“不是那样的。这只是……我的风格。是我选择的游戏方式。”
“哦,德瓦,”佩伦德毫无顾忌地嗤笑起来,“你在胡说八道!那才不叫风格,叫错误!如果你这样玩,就像一只手被绑在背后作战……”她沮丧地低头看了一眼躺在红色悬带里的伤手,“或者说残了一只手。”德瓦闻言正要反驳,却被她抬手止住了,“别管说法如何,请注意我的观点。你即使在等待主人和年轻妃子调情的过程中,与他年老的妃子下一盘愚蠢的棋打发时间,也无法放下保镖的身份。你必须承认这一点,并为之自豪。不管是公开还是暗中自豪,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如果不是,我可要极其愤慨了。好了,承认我是对的吧。”
德瓦重新坐下,摊开双手,摆成投降的姿势。“夫人,”他说,“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佩伦德笑了起来:“别这么轻易屈服,多争辩两句呀。”
“我无法争辩,您是对的。我很高兴您认为我的痴迷值得赞扬,但正如您所说,我视工作为生命。我从来不下班,除非被解雇、没能完成任务,或者——上天保佑这将在很久以后——护国公自然死亡。”
佩伦德低头看向棋盘。“没错,但愿是在一个苍老的年纪。”她赞同了德瓦的说法,然后抬起头,“你生怕自己错过什么良机,无法延缓自然死亡的脚步吗?”
德瓦露出尴尬的神色,再次拿起护国公棋子,并对它低声说:“他面临的危险远远超过这里所有人的料想。显然也超过他自身的判断。”他抬头看向佩伦德夫人,露出一丝犹豫的微笑,“也许又是我想多了?”
“不知道,”佩伦德凑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你如此肯定人们希望他死。”
“人们当然希望他死,”德瓦说,“他有勇气弑君,有胆量创造一种新的政治模式。从一开始就反对护国公的国王和公爵们发现他是个更有技巧的政治家,也是远超他们预料的战地司令。凭着高超的技巧和一点点运气,他取得了胜利,塔萨森被赋权的人民赞誉他,这使得旧王国的其他人,甚至旧帝国的任何领土,都难以直接反对他。”
“你的话里肯定还有一个‘但是’或‘然而’,”佩伦德说,“我能听出来。”
“的确如此。然而,有一些人热烈欢迎乌尔莱恩上台,还不遗余力地以最公开的方式支持他,但他们暗地里知道,若他维持统治,那么自己的存在,或至少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将会受到威胁。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人。他们必定已经制定了除掉护国公的计划。最初几次暗杀尝试都失败了,但每次都只是功亏一篑。夫人,是您的勇敢阻挡了他们之中最坚定的人。”德瓦说。
佩伦德看着远方,轻轻抚摸自己的伤手。“是的,”她说,“我曾对你的前任说,我帮他完成了工作,如果他是个体面的人,将来也要为我做一件事。而他只是大笑不语。”
德瓦微笑起来:“泽斯皮尔司令自己也讲过这个故事。但您明白我的意思。”
“嗯,好吧,作为皇宫卫队的司令,泽斯皮尔也许做得很好。他的确让潜在的刺客远离了皇宫,以至于没有人能接近到需要你来介入的程度。”
“也许吧,但他们早晚都会回来的,”德瓦低声说,“我几乎巴不得他们现在就回来。普通刺客的缺席使我更加确信这里潜伏着一些非常特别的刺客,正伺机而动。”
佩伦德面露难色,甚至有些悲伤。“德瓦,别这样呀,”她说,“你的想法是否太悲观了?也许没有人企图杀害护国公,因为再也没有人希望他死了。你为什么要做最坏的假设?哪怕你片刻都不能放松,莫非连满足于现状都做不到吗?”
德瓦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放下了手中的护国公棋子。“从事我这种职业,从来没有放松的时候。”
“他们说以前的日子总是好的。德瓦,你怎么想?”
“不,夫人,我不这样想。”他凝视着佩伦德的双眼,“我认为人们对于过去的日子总是妄加揣测。”
“但那是传说的岁月,英雄的年代!”佩伦德戏谑的表情透露了她的真实想法,“一切都比现在更美好。他们都这么说!”
“有的人更喜欢历史而非传说,夫人,”德瓦凝重地说,“有时候,多数人可能是错误的。”
“真的吗?”
“没错。曾经,每个人都认为世界是平的。”
“现在还有许多人这样认为。”佩伦德挑起了眉毛,“农民都不愿相信他们有从地上掉出来的风险,而很多知道真相的人都觉得它很难接受。”
“尽管如此,事实确实是这样。”德瓦微笑着说,“它可以被证明。”
佩伦德也笑了:“用竖在地上的棍子?”
“还有影子,以及数学。”
佩伦德歪了歪头。这看起来就像同时表示肯定和否定的动作。“德瓦,你生活的世界那么笃定,却又那么沉闷。”
“我的夫人,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他们仔细观察。然而,只有小部分人真的睁开了双眼。”
佩伦德吸了一口气:“哦!那我们这些仍然紧闭双眼四处摸索的人最好感谢像你这样的人啦。”
“夫人,我可不认为您需要导盲助手。”
“我只是一个身体残缺、没有教养的妃子。一个可怜的孤儿。如果我没有得到护国公的青睐,可能会遭遇可怕的命运。”她抬起左肩,向德瓦示意自己的残手,“可悲的是,我后来也受到了打击。但我依旧感到高兴。”她停了下来。德瓦正要回答,却发现她对棋盘努了努嘴,“你到底下不下?”
德瓦叹了口气,朝棋盘打了个手势。“如果我的棋艺如此差劲,继续下还有什么意义吗?”
“你必须下,而且即使明知自己会输,也要全力以赴。”佩伦德对他说,“否则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下这盘棋。”
“当您戳穿了我的弱点时,已经改变了下棋的性质。”
“不,游戏从来不变,德瓦,”佩伦德突然前倾身子,眼中闪烁着微光,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我只是让你开了眼。”
德瓦笑了起来。“的确是这样,夫人。”他凑上前去想要移动护国公,却很快抽回身子,摆出了绝望的手势,“不,我认输,夫人。您已经赢了。”
靠近厅门的妃子们中传来一些骚动。内侍总管斯蒂克在高台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向匆匆走进长厅的小身影鞠躬。
“德瓦!”护国公乌尔莱恩大叫一声,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向他们走去。“还有佩伦德!我亲爱的!我的宝贝!”
佩伦德突然站了起来,面容焕发生机,眼睛瞪得极大,表情也柔和了。乌尔莱恩走近时,她脸上绽放出最耀眼的笑容。德瓦也站了起来,受伤的表情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和职业严肃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