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医生
主人,您特别要求我向您汇报医生在埃芬兹宫外的举动。我接下来将要讲述的事情发生在医生被传唤到密室,并与首席审讯官诺列蒂对峙后的那天下午。
一场暴风雨在城市上空肆虐,把天空变成一片沸腾的黑暗。刺眼的闪电不时劈开阴霾,仿佛浓缩了长天的所有蔚蓝,争先恐后地要把乌云的黑气劈开,以重新照耀大地,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火山湖西侧的湖水拍打着古老的港口岸壁,在荒废的外码头涌动。它甚至带动了躲在内码头的船只,让它们也不安地飘摇摆动。船体的藤条护舷相互挤压,吱嘎作响;高大的桅杆直指暗沉的天空,随着波浪左摇右摆,像一丛争论不休的节拍器。
我们走出大门,穿过集市广场向贫民窟走去。狂风呼啸着穿过城市的街道,广场上的一个空摊位被吹倒了,麻袋做成的屋顶在狂风中拍打着、撕扯着,布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鹅卵石表面,像一个被压制的摔跤手拍打地面求饶。
雨势凶猛,雨水寒冷刺骨。医生把沉重的药袋递给我,自己则把斗篷裹紧了。我依旧认为她的斗篷、外套和大衣都应该是紫色的,因为她是一名医生。然而她两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城里的医生毫不掩饰他们不屑一顾的态度,认为她没有资格行医,医生本人又对此漠不关心。于是,作为一个规矩,她大多穿着深色和黑色的衣服(尽管有时在特定的光线下,她花钱请宫廷裁缝制作的衣服会闪现紫色的光泽)。
那个把我们带到这可怕地方的可怜虫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上一眼,似乎是为了确认我们还跟在后面。我多么希望我们不在那里。如果有人问什么样的日子适合蜷缩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捧着香料酒看一部英雄罗曼史,那就是今天。跟眼前的境遇相比,哪怕是一张硬板凳、一杯放凉的茶水和一本医生推荐的医学书,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福音。
“这天气真糟糕,对吧,奥尔夫?”
“是的,夫人。”
的确有人说,帝国覆灭后气候变得更糟糕了。这要么是老天在惩罚那些推翻帝国的人,要么是帝国的亡者冤魂不散,四处报复。
促使我们执行这项荒唐任务的人,是一个来自贫民区的跛脚孩子。皇宫守卫甚至没让她进入外堡,然而我们运气不佳,某个愚蠢的仆人给守卫带来上级的口信,无意中听到了那孩子荒谬的请求,继而对她心生同情,便到工作室来找医生。当时医生正在我的协助下捣鼓那些刺鼻又神秘的药材,却听到那个仆人说有人需要她的帮助。那人是个贫民窟的小杂种!医生竟然答应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她听不见屋顶的灯笼被风暴刮得嘎吱作响?难道她没看见我不得不点亮屋里所有的照明?难道她丝毫没注意到雨水顺着外墙滑落,嘈杂不已?
现在,我们要去给米菲利仆人的穷鬼远亲看病了。米菲利是医生刚来哈斯皮德时效劳过的商行首领。国王的私人医生顶着暴风雨出诊,不是为了服务某个即将接受册封或者备受尊敬的高贵人士,而是为了一个愚蠢、孱弱、代代贫穷的家庭,为了一群毫无用处、连当仆人都不够格、只能依附于仆人的人,为了这个城市和这片土地上四处流窜的如水蛭一般的人。
简而言之,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希望,如果不是因为医生听说过那个小瘸子,连她本人都可能下意识地拒绝出诊。“她的嗓音宛如天籁。”她套上斗篷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仿佛那就是我所需的全部解释。
“请快点,夫人!”前来召唤我们的小姑娘哀号着。她的口音很重,口中那颗被蛀烂的黑牙让她的声音令人厌恶。
“不准命令医生,你这没用的废物!”我想为医生出头,而那个跛脚的畜生只是低头转身,继续蹒跚地走在前面,穿过广场上闪亮的鹅卵石。
“奥尔夫。”医生从我手中抢回药袋,责备道,“你说话文明点儿。”
“可是夫人!”我抗议道。但至少,医生一直等到那个跛脚向导走出了听力范围,才开口责备我。
她紧闭双眼抵御瓢泼大雨,在呼呼风声中提高了音量:“你觉得我们能叫到车吗?”
我忍不住笑了,继而用咳嗽来掩饰。走近广场下方的边缘时,我故作夸张地四处张望,而那个小瘸子已经消失在狭窄的街道中了。我看到一些拾荒者稀稀拉拉地走在广场东侧,任凭身上的破烂衣服迎风飞舞,忙着收集从广场中心的蔬菜集市吹来的枯枝烂叶和被雨淋湿的谷壳。除了他们,周围空无一人。没有赶车的,没有拉车的,也没有抬轿的。看来那些人更有常识,不会在这种鬼天气跑出来。“夫人,我觉得应该叫不到。”
“哦,天哪。”医生说着,犹豫了片刻。有那么美好的一瞬间,我以为她会明白过来,把我俩送回她温暖舒适的寓所,但事实并非如此,“唉,好吧,”她说着拉高斗篷的前襟,又压好了帽子,低下头继续快步前行,“不要紧,奥尔夫,我们走吧。”
冷水顺着我的脖子滑了下去。“来了,夫人。”
在此之前,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医生洗了澡,花了很长时间写日记,然后我们去逛了香料市场和附近的集市。当时暴风雨还只是西方地平线上的一片黑影。她在一个银行家的家中见了几个商人和医生,商讨建立医学院的事宜(我被安排到厨房和仆人待着,所以没有听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然后我们快步走回了皇宫。彼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外码头已经落下了最初的几点雨水。我由衷地祝贺自己赶在暴风雨之前回到了舒适而温暖的宫殿,并未意识到那只是个错觉。
医生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国王要召见她。于是我们马上放下装满香料、浆果、根茎和泥土的袋子,动身前往他的寓所。一名仆人在长廊里拦下了我们,说国王在一次决斗训练中受伤了。听闻消息之后,我们加快脚步,转而前往比赛大厅。
“陛下,水蛭!我们有最好的、罕见的皇帝水蛭!来自布罗特克恩!”
“胡说八道!我们需要的是烧玻璃的脉络,然后是催吐!”
“稍微放点血就够了,陛下。请容我——”
“不!离我远点,你们这些胡言乱语的紫袍人!走开,去当银行家吧。别不承认,那才是你们真正热爱的事情!沃希尔在哪里?沃希尔!”国王高喊着走上宽阔的台阶,左手紧紧捂着右上臂。而我们正好开始往下走。
国王在决斗练习中受了伤,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几乎每一个有点儿名望的医生都聚集在了练习场。他们簇拥着国王和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就像一群紫毛猎犬围堵一头猎物。他们自己的主人跟在后面,手中握着练习用剑和半面面具,有一个身材高大,面色灰黑的人被隔离在后,估计就是砍伤国王的人。
卫队司令阿德兰跟在国王一侧,瓦伦公爵则在另一侧。我且在这里介绍一下留作记录:阿德兰的姿态和举止高贵而优雅,只有我们的好国王才能胜过他。卫队司令皮肤黝黑,而奎斯国王外表白皙,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我们伟大统治者忠诚的影子。可是,没有哪位君主能拥有比他更光辉灿烂的影子!
瓦伦公爵是个矮小驼背的人,皮肤又厚又干,长着一双深深凹陷的小眼睛,还有点儿斗鸡眼。
“先生,您确定不让我的医生来处理这个伤口吗?”瓦伦用他那高亢的声音说着,阿德兰则推开了纠缠不休的医生,“瞧,”公爵夸张地喊道,“您还在流血呀!王室之血!哦,我的天哪!医生!医生!先生,请相信,这家伙的技术可是相当好的。让我——”
“不!”国王吼道,“我要沃希尔!她在哪里?”
“那位女士看来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阿德兰解释道。“幸运的是,这只是个擦伤。你说是吗,先生?”说完,他便抬头看到医生和我走下了台阶,马上露出了微笑。
“沃——”国王低着头,快步走上台阶,把瓦伦和阿德兰甩在后面。
“我在这里,先生。”医生说着,迎了上去。
“沃希尔!真见鬼,你究竟去哪儿了?”
“我——”
“别管那个了!去我屋里吧。你,”国王对我说话了!“看看你是否能挡住这群吸血的清道夫。拿着我的剑吧。”国王把他的剑交给了我!“我全权授予你对任何貌似医生的人使用这个东西。医生?”
“您先请,先生。”
“当然是我先请,沃希尔。见鬼,我可是国王!”
我一直在想,我们伟大的国王与他的肖像和我国钱币上的身影是多么相似。在那个夏米斯日中,我有幸瞻仰他威严的容貌。当时我们身在国王的寓所,医生正在为他处理决斗留下的伤口。国王身穿长袍,卷起一只袖子,站在一扇古老的石膏窗前,被窗外的亮光映照成了一道剪影。他微微抬起脸庞,收紧了下颚,伸出手臂让医生治疗。
多么高贵的面容!多么威严的举止!一头威严大气的金色卷发,一双散发着智慧和严厉的眉毛,一对宛如夏日天空般清澈闪亮的眼眸,一个轮廓分明、英气勃勃的鼻子,一张宽大、优雅而有教养的嘴,一个骄傲、勇猛下巴,全都汇集在国王既强壮又柔和的轮廓中,任何一个正值盛年的运动员都会对他艳羡不已(国王正处于他最强壮的中年期,而大多数男人在这个时期已经发胖了)。很多人都说奎斯陛下的外貌和体格仅次于他已故的父王德拉辛(人们将其唤作德拉辛大帝,并且我保证,那个称呼名副其实)。
“哦,先生!哦,天哪!哦,神啊!哦,救命啊!哦,多么可怕的灾难!哦!”
“出去,威斯特。”国王叹息着说。
“是,先生!我这就走,先生。”肥硕的内侍离开了国王寓所,口中还念念有词。
“先生,我还以为您会身着盔甲,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医生用棉签擦去了最后一点血迹,然后把它交给我处理。我转而递过酒精。她又浸湿一根棉签,涂抹国王二头肌上的伤口。那道伤口有二指长,寸许深。
“嗷!”
“很抱歉,先生。”
“啊!嗷!沃希尔,你确定这不是你发明的庸医骗术吗?”
“酒精可以杀死感染伤口的致病物质。”医生冷冷地说,“先生。”
“你还说发霉的面包也有这种功效。”国王哼了一声。
“的确有效。”
“还有糖。”
“是的,先生,在紧急情况下。”
“糖。”国王摇着头说。
“您有吗,先生?”
“什么?”
“盔甲?”
“我们当然有盔甲,你这个蠢——嗷!我们当然有,但谁也不会在决斗时穿盔甲。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如果要穿盔甲,还不如不决斗呢!”
“但我以为那是作战练习,先生。”
“嗯,当然是练习,沃希尔。如果不是练习,砍我的那个家伙就不会停下来,还差点吓晕。如果是真正的决斗,他会扑过来杀了我。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练习。”国王摇了摇高贵的头颅,还跺了一下脚,“真是见鬼了,沃希尔,你怎么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原谅我,先生。”
“反正只是擦伤。”国王环顾四周,向站在门外的仆人打了个手势,那人快速走到桌边,给国王倒了一杯酒。
“昆虫叮咬远不及擦伤,”医生说,“然而人们还是会因此而死,先生。”
“真的吗?”国王说着接过了酒杯。
“我是这么被教导的。昆虫会传播有毒的物质。”
“嗯,”国王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伤口,“它依旧只是个擦伤,连阿德兰都不怎么重视。”他喝了口酒。
“我认为,要想让卫队司令阿德兰重视起来,恐怕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医生说。我觉得她这句话并非出于恶毒。
国王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不喜欢阿德兰,是吧,沃希尔?”
医生耸了耸眉毛。“我不把他当作朋友,陛下,但我也同样不把他当作敌人。我们都凭借自己的能力,以我们各自的方式为您服务。”
国王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沃希尔,你这话说得像个政治家,”他平静地说,“表达方式像个朝臣。”
“我就当您在夸奖我了,先生。”
他看着她清理伤口,看了好一会儿。“不过,也许你对他保持警惕是对的,嗯?”
医生抬起头来。我猜测她可能很惊讶。“如果国王陛下这么说的话。”
“还有公爵,”国王咕哝着说,“你要是听到他是怎么谈论女人做医生这事儿的,恐怕会耳朵发烫。他认为女人除了当妓女、妻子和母亲,别的什么都不该干。”
“是嘛,先生。”医生咬着牙说。她看了看我,想问我要点什么,随后看到我已经拿起了她要的罐子,便笑着对我点头。我接过浸了酒精的棉签,把它扔进垃圾袋。
“那是什么?”国王狐疑地皱起眉头。
“这是一种软膏,先生。”
“我能看出这是一种软膏,沃希尔。它有什么……哦。”
“您已经感觉到了,先生。它能减轻疼痛。此外,它还能阻止空气中的恶性物质进入伤口,加快愈合。”
“就像你那次涂在我腿上治疗脓疮的东西?”
“是的,先生。您的记性真好。那应该是我第一次为您治疗。”
国王在卧室中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挺直了一些。他向门边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立刻走过来接过酒杯。随后,国王扬起脸,用手捋了捋头发,又晃了晃脑袋,让那些被面具和汗水压平的发丝重新散开。
“这就对了,”他打量着自己映在镜中的高贵轮廓,“我记得当时的状态很差。那帮医师都以为我要死了。”
“很高兴您派人来找我。”医生静静地说着,缝合了伤口。
“你知道吗,我父亲就死于脓疮。”国王对医生说。
“我听说过,先生。”她抬头对他笑了笑,“但它并没有杀死您。”
国王也笑了笑,然后看着前方。“确实没有。”他皱起了眉头,“但我父亲也没有遭受过内脏扭曲、背部疼痛和其他各种疼痛的折磨。”
“根据记录,他确实没有提到过这样的事情,先生。”医生说着为国王粗壮的手臂缠上绷带。
他瞪了她一眼:“你在暗示我整天抱怨不止吗,医生?”
沃希尔惊讶地抬起头来。“当然不是,先生。您以极大的毅力承受着许多不幸的病痛。”说完,她继续为国王包扎。(医生用的绷带由宫廷裁缝专门为她制作,她还极力要求制作绷带的环境要保持清洁。即便如此,每次使用之前,医生都会用沸水再煮一遍绷带。而且,她还会事先用漂白粉处理那些水。漂白粉也是她请宫廷药剂师专门制作的。)“相反,您愿意谈论病痛的行为值得称赞。”医生对他说,“有些人过度重视坚忍不拔的精神、男子汉的骄傲,认为沉默是金,而那种沉默的忍受反而会加快死亡的脚步。若他们能在疾病早期抱怨几句,医生就能顺利诊断出疾病,并给予治疗,让他们活下去。疼痛,甚至只是不适,都像边防军发出的警告,先生。您可以选择忽视它,但他日您的领土被入侵者占领,就不应该感到过分惊讶。”
国王微微一笑,用宽容而亲切的目光看着医生。“感谢你的军事比喻,医生。”
“谢谢您,先生。”医生调整好绷带,让它更贴合国王的手臂,“我房门上有张纸条,说您要见我。我猜那应该是您受伤之前贴上去的。”
“哦,”国王说。“是的。”他摸了摸脖子,“我的脖子又有点僵硬了,你等会儿帮我看看。”
“当然,先生。”
国王叹了口气。此时我注意到,他的姿态发生了变化,不像之前那么挺拔,也少了一些威仪。“父亲的体质很好。据说有一次他扛起了牛轭,拉一头可怜的动物在稻田里倒着跑。”
“我听说是一头小牛,先生。”
“那又怎样?一头小牛也比大多数人都重,”国王尖锐地说,“再说了,你当时在场吗,医生?”
“我不在,先生。”
“对,你不在。”国王看向远方,神情悲伤,“但你是对的,我认为那是一头小牛。”他又叹了一口气,“故事中说,古代国王把牛——成年牛,高举过头顶,然后扔向敌人。安里欧斯的茨皮赫格徒手将一只野生厄尔特兽撕成两半,强者斯考夫一把扯下了怪物格鲁森的头,索姆波利亚人米玛斯提斯——”
“那些不都是传说吗,先生?”
国王停下来,定定地注视前方(我承认我被吓傻了),然后他就着医生缠绕绷带的动作尽量转过身来。“沃希尔医生。”他轻声说。
“先生?”
“不要打断国王的讲话。”
“我打断您了吗,先生?”
“是的。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抱歉——”
“在你那个无政府状态的群岛上,没人教你这些吗?没人向孩子和妇女灌输举止礼仪吗?你真的如此蒙昧无礼,甚至不懂得如何与上级相处?”
医生迟疑地看着国王。
“你可以回答。”他说。
“德雷岑群岛共和国因无礼而臭名昭著,先生,”医生温顺地说,“惭愧地告诉您,其实我已是较有礼貌的人了。真的抱歉。”
“如果是我父亲,他会让你挨鞭子的,沃希尔。还要假设他可怜你是个外国人,不习惯我们的行事方式。”
“我很感激,您在同情心和理解力方面远远超过了您高贵的父亲,先生。我将尽量不再打断您。”
“好。”国王恢复了骄傲的姿态。医生则为他缠好最后一点绷带,“在那个旧时代,人们的礼仪比现在更好。”
“我相信是的,”医生说,“先生。”
“我们的祖辈与旧日神明同在。那是英雄的时代。仍有人可以完成伟大的事迹。强大的力量还没有陨落。那时的男人更伟岸、勇敢和强壮。女人则更美丽、优雅。”
“我猜您所言非虚,先生。”
“以前一切都更好。”
“是的,先生。”医生说着扯断了绷带。
“后来一切都变得……更糟。”国王又叹了口气说。
“嗯,”医生扎好了绷带,“好了,先生,您感觉好些了吗?”
国王试着活动手臂和肩膀,又看了一眼结实的肌肉,然后放下长袍的袖子。“我要过多久才能再次持剑?”
“明天就可以了,但是要轻点。疼痛会提醒您适可而止,先生。”
“很好,”国王拍了拍医生的肩膀。她被拍得往边上挪了一步,但是看起来很惊喜。我觉得她脸上出现了红晕。“做得好,沃希尔。”国王上下打量着她,“可惜你不是个男人,否则也可以学习斗剑,你说是吧?”
“确实如此,先生。”医生向我点点头,我们开始收拾她的行医道具。
那个小瘸子一家住在巴罗斯区一个又窄又小、摇摇欲坠的出租房顶层,仅有的两个小房间又脏又臭,底下的街道已经在暴雨中变成了灰褐色的下水道。
门房简直配不上这个称呼。她是个肥胖的醉鬼,浑身散发着恶心的气味,还胆敢向医生索要金钱,声称我们从外面进来,脚上带着这么多脏东西,害她要付出额外的劳力将地板打扫干净。但从走廊的状态来看,或者说从一盏小灯能照亮的范围来看,城市的居民反倒要向她收费,因为她让人把走廊上的污物都带到外面去了。然后,那个讨厌的女人又要了更多钱,才允许小瘸子带我们上楼。我知道最好不要擅自替医生发言,只得用我能想到的最有威胁性的方式,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肥胖的唠叨鬼。
我们沿着吱嘎作响、拼拼凑凑的窄楼梯往上走,沿路闻到了花样百出的恶臭。有污水、动物粪便、不知多久没洗澡的体臭、腐烂的食物和难以言说的烹饪臭味。这一切还伴随着各种噪音:呼啸的风声,大多数房间里传出的婴儿哭声,某扇裂开一半的门后传出的喊叫声、咒骂声、尖叫声和争吵声,以及院子里拴着链条的野兽发出的悲惨呜鸣。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我们前面的楼梯上跑来跑去,像动物一样尖叫着、哼哼着。每一层昏暗的楼梯转角都挤着人。他们看着我们经过,并对医生的斗篷和大黑包里的东西评头论足。一路上我都用手帕捂着口鼻,后悔上次用香水浸泡手帕已经相隔太久。
最后一段楼梯比之前那些楼梯更摇摇欲坠。我发誓,这个垃圾堆起来的顶层根本就在风中摇晃。理所当然,我感到头晕恶心。
接着,我们走进两个狭窄拥挤的房间,夏天待在里面可能会热得受不了,冬天则如冰窟。风从第一间房的两个小窗户里呼啸而过。这些窗户可能从来没有被粉刷过,只有一个框架,上面装着固定百叶窗的零件,也许还有几个百叶窗的残片。百叶窗本身早已不复存在,可能在冬季被拆下来取暖了。仅剩的破旧挡板几乎无法阻挡大风的吹袭,任凭风雨飘摇。
房间里至少挤了十个人,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干枯的老人都蜷缩在地板和一张简陋的小床上,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我们。小瘸子领着我和医生快速穿过那个房间,掀开破旧的门帘走进另一间房。人们在我们身后嘀嘀咕咕,声音沙哑刺耳,说的可能是一种本地方言或者外语。
第二间房更加昏暗,同样缺了百叶窗,但是窗框上挂着不知是大衣还是夹克的东西,正在风中狂舞。衣服吸满了雨水,从底部渗出,在斑驳的墙上形成一道道水痕,一直流到地板上,汇集成越来越大的水洼。
屋里的地板很奇怪,到处凹凸不平。建筑商、房东和为了贪便宜而忽略安全性的居民在原本就很廉价的公寓上方加盖了额外的楼层,而那就是我们所处的位置。这里的墙壁饱受重压,头顶不时传来尖锐的断裂声。下沉的天花板有好几处漏水,雨水滴在铺着稻草的肮脏地板上。
一个身材矮胖、蓬头垢面、衣着肮脏的女人走上前来,对医生哭哭啼啼地说起了嘶哑而陌生的语言,然后带着她穿过一大堆阴沉发臭的人,走到房间最里面的一张矮床边。那张床摆在已经被压弯的墙边,墙上的板条已经透过稻草和石膏层戳了出来。不知什么东西顺着墙根跑走了,消失在靠近天花板的长长的裂缝中。
“她的情况持续多久了?”我听见医生问道。她跪在被昏黄的灯光照亮的床边,打开了大包。我稍微向前挪了一些,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孩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稀疏的黑发贴在额头上,轻轻颤抖的眼睑包裹着凸出的眼睛,呼吸又轻又浅,而且急促。她全身都在颤抖,脑袋左右抽搐,脖子上的肌肉不断痉挛。
“哦,我不知道!”带医生过来的女人哀号着。隔着体臭,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病态的甜味。她重重地坐在床边的破草垫子上,垫子鼓了起来。接着,她用手肘推开周围的人,双手抱住头。医生伸手试探生病女孩的额头,又翻开她的眼睑查看了一会儿,“也许是一整天,我真的不知道。”
“三天。”站在床头的瘦小孩子插嘴。她正紧紧抱着领我们来的那个小瘸子。
医生看了她一眼:“你是……”
“阿诺维尔,”女孩说完,又对床上那个稍大的女孩努了努嘴,“这是我姐姐泽亚。”
“哦,三天!天哪,我可怜的孩子!”坐在草垫上的女人前后摇晃着身体,双手抱住的脑袋摇个不停,“不,不、不。”
“我们早就想找你了,”阿诺维尔说着,先看了一眼蓬头垢面的女人,又看了一眼与她紧紧相拥的瘸腿女孩,“但是——”
“哦,不——”胖女人掩面哀号。几个孩子交头接耳,说的是刚才在外屋听见的那种语言。胖女人又用肥短的手指捋了捋蓬乱的头发。
“阿诺维尔,”医生对抱着小瘸子的女孩亲切地说,“能拜托你跟几个兄弟姐妹尽快到码头去找到冰贩子吗?找他要些冰来,不一定非要上等的冰块,碎的也行,其实最好是碎的。给你。”医生从钱包里数了几枚硬币,“有谁想去?”她环视着周围那些大多年纪很轻、噙着泪水的脸,轻声问道。
想去的人很快站了出来,于是医生给他们每人一枚硬币。在这个季节,用这些钱买冰块着实有点多了,但医生在这方面可谓不谙世事。“剩下的钱你们可以留着,”她对突然面露喜色的孩子们说,“但你们必须多买一些,能拿多少买多少。更何况——”她微笑着说,“多拿一些冰块也能防止你们被大风吹走。好了,快走吧!”
房间一下就空了,只剩下床上的病童和草垫上的胖女人(我猜测是病人的母亲),还有医生和我。外屋有几个人透过破烂的门帘窥视,但医生让他们不要靠近。
然后她转向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你必须告诉我真相,埃伦德夫人,”医生说着示意我打开她的包,同时扶那孩子靠向床头,并让我把床上的稻草归拢起来,垫高孩子的上半身。我跪下来完成任务时,发现那孩子身上散发着惊人的热度,“她这样已经三天了吗?”
“三——二——四……谁知道!”蓬头垢面的女人哀号,“我只知道我的宝贝女儿快死了!她要死了!哦,医生,救救她吧!救救我们所有人,别人都不愿帮忙!”胖女人突然笨拙地滚倒在地,把头埋在医生的斗篷褶皱里,当时医生正忙着解开斗篷,好方便行动。
“我会尽力而为的,埃伦德夫人,”医生说完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斗篷。床上的女孩开始剧烈咳嗽,“奥尔夫,那个垫子也拿来。”
埃伦德夫人坐起来环顾四周。“那是我的!”她见我拢起那个被她坐塌的草垫,顿时大喊一声。医生扶起女孩的上半身,我把垫子塞到女孩身下,“那我该坐在哪里?我已经为她放弃了我的床!”
“你要另外找个地方。”医生说完,伸手拉起女孩单薄的衣服,开始检查孩子的身体。我移开目光,但还是注意到某个部位似乎肿起来了。
医生凑近一些,分开孩子的双腿,从包里拿出一些器具。不一会儿,她把女孩的腿重新合拢,为她拉好衣服和裙子。接着,她开始检查孩子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并握住女孩的手腕,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外面风雨交加的声音,以及埃伦德夫人不时发出的抽泣声。她坐在地板上,身上半盖着医生的斗篷。我能看出医生正努力控制大声叫骂的冲动。
“音乐学校的钱,”医生淡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去学校问,你认为他们会告诉我,那些钱都花在了泽亚的课程上吗?”
“哦,医生,我们是个贫穷的家庭!”蓬头垢面的女人说着,又一次掩住面孔,“我不能时刻看管那么多孩子,也没法监督她把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小丫头做事从来都随心所欲!哦,救救她,医生!求你救救她!”
医生换了个跪姿,把手伸进床底下,拿出两个大陶罐,一个有塞子,一个没有。她闻了闻空陶罐,又晃了晃有塞子的那个。罐子里哗哗作响。埃伦德夫人抬起头来,双眼圆睁,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闻到陶罐的味儿了,跟埃伦德夫人身上的气味一样。医生隔着空陶罐看向另一头的女人。“埃伦德夫人,泽亚跟男人发生关系多久了?”她把陶罐塞回床下,问了一句。
“跟男人!”蓬头垢面的女人尖叫起来,猛地坐直了身子,“她——”
“我猜,就在这张床上,”医生说着拉起女孩的衣服,再次检查床单,“那里就是害她染病的地方。那个人对她太粗暴了。她也太年轻了。”她看着埃伦德夫人,我只能说,幸亏那个表情不是针对我的。埃伦德夫人瞪大眼睛,下巴蠕动了一下。我猜她要开口说话,却被医生抢了先,“孩子们离开时说的话我都听懂了,埃伦德夫人。他们认为泽亚可能怀孕了,还提到了船长和那两个坏人。你说,我听错了吗?”
埃伦德夫人张了张嘴,随后全身瘫软下来,闭上了眼睛。“哦……”她发出一声轻哼,接着便像死了一样晕倒在地,把医生的斗篷压在了身下。
医生没有理会埃伦德夫人,而是在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罐药膏和一把小木勺。她戴上让宫里皮革裁缝给她用野兽膀胱做的手套,再次拉起女孩的衣服。我又移开了目光。
医生在那孩子身上涂抹了各种珍贵的药膏和药液,边涂边告诉我每种药的效果。这种药如何缓解高烧对大脑的影响,这种药如何从源头上防治感染,这种药如何缓解女孩体内的感染,这种药如何为她补充能量,并且在她康复后也能当作补药使用。医生让我从埃伦德夫人身下抽出她的斗篷,还吩咐我到另一间房把斗篷晾出窗外。我绷着越来越酸软的手臂站了好久,直到斗篷湿透才拿回屋里,将吸饱了雨水的布料盖在孩子身上,医生已经替她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件破烂的薄衫。女孩依旧在颤抖抽搐,似乎没比我们来的时候好多少。
过了一会儿,埃伦德夫人闷哼一声醒转过来,医生马上命令她生火,找点干净的水用水壶烧开。埃伦德夫人似乎很不情愿,但也没有咕哝太久便离开了。
“她在发烧,”医生将一只优雅纤细的手搭在那孩子的额头上说。那一刻,我猛然想到,床上的女孩可能会死,“奥尔夫,”她看着我,眼中充满担忧,“能不能去看看那些孩子在哪儿?让他们快点回来,她需要冰块。”
“好的,夫人。”我无奈地说完,回头走向混合着各种视觉、听觉和嗅觉刺激的楼梯。这时我身上才刚有点干了。
我再次走进暴风雨肆虐的黑暗。夏米斯已经落下,可怜的西亘被隔绝在云层之外,如同一盏昏黄的油灯,无力穿透重重障碍。暴雨打湿的街道空无一人,无比沉寂,到处充斥着深邃的黑影和狂风暴雨,仿佛要把我冲倒,摔进不断漫出污水的露天下水道中。我被夹在道路两侧高耸的建筑物阴影中,向坡下走去,凭借印象前往码头,并希望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我开始后悔没有从外屋拉一个人出来带路了。
我觉得有时医生会忘记我不是本地人。当然,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较长,而她两年前才来到这里。但我出生在遥远南方的德拉市,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奥明省度过的。来到哈斯皮德后,我大部分时间也不是在城中度过,而是在皇宫里,或在伊维纳吉山上的夏宫里,或在往返两地的路上。
不知医生是真的想派我出去找孩子,还是打算施展一些不想让我看到的秘密治疗术。人们总说医生都很神秘——我听说奥特奇的某个医生世家将他们发明的分娩钳保密了两代,但我一直以为沃希尔医生跟他们不一样。也许她真的不一样。也许她确实认为我能让那些冰块更快到达。尽管在我看来,我真的无能为力。炮声响彻城市上空,示意一轮岗哨的结束和另一轮岗哨的开始。炮声被风暴掩盖,几乎模糊成了风雨的一部分。我把大衣扣子全部扣起。就在那时,狂风掀起了我的帽子,带着它在街道上翻滚,最后将它吹进了排水沟里。我跟着它跑,把它从恶臭的水流中捞起来,皱着鼻子闻了闻,然后在溢满大街的水流中尽量冲洗了一会儿,把它拧干,又闻了闻,最后还是扔掉了。
过了一会儿,我总算找到了码头,彼时我再次彻底湿透了。我徒劳地寻找冰库,走进几个破烂办公室和几个烟雾缭绕的酒馆里询问,被几个奇怪的航海人和生意人明确告知,我找的地方不对,这里是咸鱼市场。不久之后,我一脚踩在被大风吹得满是波纹的水坑里,踩到了又滑又腻的腐烂鱼肠,意识到自己确实找错了地方,并险些跌进码头浑浊的深水里。我本来可能因此变得更湿,而且不像医生,我不识水性。幸运的是,最后我被一堵高大的石墙挡住了。那堵墙起于被风雨摧残的岸壁,一直延伸到远处。我只好重新上坡,回到迷宫般的廉价出租房屋区。
孩子们比我抢先一步。我走进那座该死的公寓,刻意不理会门口那个臭气熏天的女人对我发出的可怕威胁,拖着脚步爬上台阶,穿过五花八门的气味和嘈杂的声音,跟着一长串黑乎乎的水渍爬到顶楼,发现冰块已经送到了,正安放在女孩周围。那女孩依然盖着医生的斗篷,再一次被兄弟姐妹围在中间。
冰块来得太晚了。我们来得太晚了,也许晚了一天左右。医生努力救治了一整夜,想尽一切办法,但女孩还是在连冰块都无法缓解的高热中渐渐衰微。在风暴开始减弱,夏米斯正值午夜,而西亘仍在努力穿透风暴云层的黑暗笼罩时,歌手的声音随着疾风消散,那孩子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