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医生
主人,现在正值每年最热闹的时期,宫里每个人都在准备巡游和夏季行宫搬迁事宜。医生跟其他人一样,都在忙着做准备。但她也许比别人还要兴奋,因为这是她在这里经历的第一次巡游。我尽可能地帮助她,然而中间出了一点小插曲,我发烧卧床休息了几天。
我承认,一开始我尽可能隐藏了自己的症状,唯恐医生觉得我过于虚弱,而我听其他医生的学徒说,他们的老师对付钱的病人很温和,对自己忠实的助手却是出了名的粗暴和不近人情。
但在我生病期间,沃希尔医生却是一位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医生。她像母亲一样看护我,照顾我的需求(然而我并不认为她有那么老)。
如果不是为了向主人解释为何报告中出现了一段空白,我绝不会记录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可能完全略过。但下面这些事情让我感到,这段故事或许能稍微解释两年前医生出现在这个城市之前的神秘过往。
坦率地承认,病症最严重时我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没有食欲、大汗淋漓、半梦半醒。每次闭上眼,我都能看见奇怪而烦人的形状和人影,用狂躁而难以理解的、千变万化的外形折磨我。
可以想象,我最大的担忧就是乱说胡话,让医生发现我奉命汇报她的行为举止。当然,鉴于到目前为止,我在汇报中对她的描述都是善良和值得信任的(并且显然她对我们的好国王十分忠诚),即使此时露馅,可能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听从主人的意愿,对自己的任务守口如瓶。
主人,敬请放心,我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任务信息,医生依旧对我的报告一无所知。然而,虽然我保住了这个最大的机密,但受到高烧影响,我的其他自我约束都有所松懈。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刚从国王那里回来(那段时间他的脖子不太舒服)的医生正在为我擦拭身上的汗水。
“您对我太好了,医生。这本该是护士的工作。”
“如果我又被国王叫走,会有护士来做这个的。”
“我们敬爱的国王,我多么爱戴他!”我高声喊道(这些话发自真心,就是有点羞耻)。
“我们都一样,奥尔夫。”医生说着往我胸前拧了一些水,然后若有所思地将我擦拭干净。她当时蹲在我的床边。考虑到我的房间十分狭小,那张床也很矮。
我仔细凝视医生的脸,发现她似乎有些伤感。“别害怕,医生。您会让他健康长寿的!他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更强壮,但先王英年早逝了。您一定会让他健康长寿的,对不对?”
“嗯?哦,那当然。”
“哦!您该不会在担心我吧?”(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火热而促狭的胸膛猛地悸动起来。您说,有哪个年轻人不会被这个想法打动呢?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女人,尤其是一个这样的女人正如此亲密地照顾着他的病体,同时还担心他,关怀他?)“别担心,”我伸出一只手,“我不会死的。”我见她仍有些迟疑,立马补充道,“我不会死的,对吧?”
“当然,奥尔夫,”她亲切地笑了笑,“你不会死的。你很年轻,又强壮,而且我会好好照顾你。只要再休息半天,你就能好转了。”她看向我伸出的手。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啊,您的旧匕首,”我还没有烧到感情错乱的地步,因此略显尴尬地找了个借口,顺便拍了拍医生靴子里露出来的刀柄。它正好就在我手边,“它总是让我着迷。这是什么刀?您用过它吗?我敢说这一定不是手术刀。它看起来太钝了。莫非这是一种仪式性的信物?它——”
医生笑了笑,抬手捂住我的嘴,让我安静下来。接着,她抽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递了给我。“给。”听了她的话,我伸手接过那把残旧的匕首,“我会提醒你小心点,”医生依旧微笑着说,“只不过说这个可能没有意义。”
“也不够尖锐。”我说着,用汗津津的大拇指轻抚刀刃。
医生大笑起来。“奥尔夫,你竟然会说笑话,”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还是通用于各种语言的笑话。我猜你肯定开始好转了。”医生说这些话时,眼眸格外明亮。
我突然感到害羞。“您把我照顾得很好,夫人……”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便一言不发地打量那把匕首。那是一把沉甸甸的刀具,大约有一掌半长,由陈旧的钢铁铸成,上面已经布满了锈蚀的小点。刀身微微弯曲,刀尖已经折断,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磨圆了。两侧刀刃上都有缺口,确实很钝,凡是比水母更坚韧的东西,恐怕都要花点力气才能切开。獠牙形状的握柄也变得凹凸不平,看起来饱经风霜。刀柄圆头和装饰刀柄的三条凹槽上镶嵌着一些次等宝石,每个都不足麦粒大小。上面还有许多空洞,应该是宝石脱落后的凹槽。刀柄末端是一块墨晶石,我对着光打量时,发现它是透明的。起初我以为圆头底端有一些波浪形的蚀刻线条,但很快发现那其实是一排曾经镶嵌宝石的小坑,现在上面只剩下一小颗苍白的晶石了。
我轻轻抚摸那些凹槽。“您应该把它修好,夫人,”我对她说,“宫里的军械师一定会答应的,因为这些宝石看起来并不昂贵,做工也并非一流。等我身体好了,我就把它拿到军械库去吧。我认识副军械师的助手,这并不麻烦。能为您做点事情,我感到很高兴。”
“没有必要,”医生说,“我很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它对我有特殊意义,我把它带在身上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这是谁送给您的,夫人?”(都怪这高烧!平时我可不敢如此大胆!)
“一个老朋友。”她爽快地回答了我,然后为我擦干胸口,将软布放到一边,蹲直身子。
“德雷岑的朋友?”
“对,德雷岑的朋友,”她点点头,“在我出发那天送给我的。”
“当时它是新的吗?”
医生摇了摇头。“当时它已经很旧了。”西亘微弱的光芒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将她用发网盘起的发丝照得发红,“因为这是一把传家的匕首。”
“如果他们让传家宝变成这副模样,恐怕是不太爱惜它。这上面的洞比石头都多。”
医生微笑起来。“失落的宝石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有的宝石在蛮荒之地换来了保护,因为在那种地方,独自旅行的人往往被视作猎物,而不是客人。至于另外一些,我在过来的路上支付了路费。”
“可这些宝石看起来不太值钱。”
“也许它们在别的地方更值钱。总之,这把匕首,或者说镶嵌在匕首上的东西保证了我的安全,也保证了我的行程。我从来没用过它——好吧,偶尔也会把它抽出来会晤会晤,但我从来没用它伤害过人。正如你所说,那样也许更好,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还没见过比它更钝的匕首。”
“您说得对,夫人。你可不能让它变成宫里最钝的匕首。别的刀都锋利多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得不说,她的目光十分犀利,刺得我有点发怵),然后轻轻拿回匕首,拇指轻轻抚摸刀刃。“我想,是应该让你拿它到军械库修理一番,哪怕只是把它磨利。”
“他们还能把它磨尖,夫人。匕首就是用来刺的。”
“的确。”她收起了匕首。
“哦,夫人!”我大喊一声,心中突然充满恐惧,“太抱歉了!”
“你说什么呢,奥尔夫?”她突然凑了过来,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担忧。
“我……我不能这样对您说话,还问您如此私密的问题。我只是您的仆人,您的学徒。这太不成体统了。”
“哦,奥尔夫,”她微笑起来,声音无比柔和,清凉的气息掠过我的脸颊,“至少在私底下,让我们别在意体统,好吗?”
“真的可以吗,夫人?”(我可以坦白,尽管发着高烧,我的心还是为那句话而欢呼雀跃,期待着许多我明知不可期冀的事情。)
“我认为可以,奥尔夫,”她牵起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如果不想回答,我会拒绝的。而且我也不是那种轻易受到冒犯的人。我希望我俩能成为朋友,而不是单纯的医生和学徒。”她歪着头,脸上浮现出询问和打趣的表情,“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哦,当然可以,夫人!”
“很好,那我们——”说到这里,医生又歪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有人敲门,”她站起来说,“我离开一会儿。”
很快,她便提着包回来了。“是国王派来的人,”我觉得医生的表情掺杂着惋惜和欢喜,“显然,那位先生的脚趾头有点痛。”她微笑着说,“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奥尔夫?”
“是的,夫人。”
“我会尽快回来,然后看看你有没有胃口吃点东西。”
应该是五天后,医生被叫到了奴隶主唐奇那里。他的房子在商人区,俯瞰着大运河,看起来十分气派。宅邸的大门高耸在两级台阶之上,我们却无法从那里进入。相反,我们租的轿子被引到了相隔几条街的小码头边上。接着,我们被请到了一条小屋船上,船舱的百叶窗紧紧关闭着。那条船载着我们沿运河而上,绕到宅邸后方,停在了远离公共水域的小码头边。
“这是怎么回事?”当船只撞上码头的深色木板,船夫来打开百叶窗时,医生转头问了我一句。时值盛夏,这个地方却凉飕飕的,还散发着潮湿和腐烂的气味。
“夫人?”我掏出浸过香的手帕,掩住了口鼻。
“怎么神秘兮兮的?”
“还有,你在干什么?”她又问了一句。此时一个仆人正帮船夫系船。
“夫人,您说这个吗?”我指了指手帕。
“没错。”她站起来,使我们所在的小船摇晃了几下。
“用来抵御臭气,夫人。”
“奥尔夫,我告诉过你,致病物质是通过呼吸或体液传播的,包括昆虫的体液,”她说,“而单纯的臭气不会让你生病。谢谢。”仆人接过她的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码头上。我没有回答。毕竟没有哪个医生知道一切,保险一点总归更好。“不管怎么说,”她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神秘。”
“我想,奴隶主应该不希望自己的医生得知您的来访,”我爬上码头时对他说,“因为他们是兄弟。”
“如果那个奴隶主快死了,他的医生难道不会守在旁边吗?”医生说,“既然说到这个了,他的兄弟难道不会守在旁边吗?”仆人伸手扶医生下船,“谢谢。”她再次道谢。(医生总对仆人道谢。我认为德雷岑的仆人脾气一定很乖戾,或者被宠坏了。)
“我也不知道,夫人。”我坦言道。
“主人的弟弟在特罗西拉,夫人。”仆人说道。(您瞧,这就是对仆人说话的下场。)
“是吗?”医生说。
仆人打开一扇小小的后门。“是的,夫人,”他紧张地看着船夫,“他亲自去寻找一些稀有的土壤,据说对主人的疾病有帮助。”
“我明白了。”医生说。我们走进屋子里,一个女仆迎了上来。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长得也异常严厉。她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以至于我一开始还以为奴隶主唐奇是不是死了。然而,她对医生微微点了一下头,接着用严谨而清晰的声音问候道:“沃希尔医生?”
“正是我。”
她又对我点点头。“这位是?”
“我的学徒,奥尔夫。”
“很好,请跟我来。”
我们走上一条没有铺地毯的木制楼梯,医生环顾四周,表情若有所思。她注意到我正用狰狞的表情瞪着女仆的黑色后背,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朝我挤了挤眼睛。
刚才擅自对医生说话的仆人锁上了通往码头的小门,然后消失在另一扇门背后。我猜那扇门应该通往仆人候命的地方。
楼梯又窄又陡,只有每层转角处狭长的窗户提供一些光照。每层楼还有一扇窄门。我突然想到,这些封闭的楼层可能都是用来收容孩子的。因为唐奇是知名的儿童贩子。
我们来到第二层。“奴隶主唐奇的症状——”医生开口道。
“请不要在这条楼梯上说话,”表情严厉的女人打断了她。“隔墙有耳。”
医生没再说话,但是转过来又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睁得老大,嘴角向下耷拉着。
我们被领到了大宅的第三层,走上一条宽敞而奢华的走廊。两边墙上装饰着画作,前方是一扇高大的玻璃窗,正对着运河远处的豪宅房顶,还能看见更远处的天空和云朵。走廊上有好几扇又高又宽的房门,我们被领向最高最宽的那扇门。
女仆握住门把手。“刚才在码头上,”她说,“那个仆人。”
“他怎么了?”医生问。
“他对你说话了?”
医生凝视了她一会儿。“我问了个问题。”她说。(这是我听见医生直接撒谎的少数几个场合之一。)
“我猜也是。”女人说完打开房门。我们走进一间宽敞而光线昏暗的房间,只有蜡烛和油灯照明。脚下的地毯松软而温暖,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踩到了一条猎犬。屋子里充满了甜甜的香气,我想我分辨到了各种已知具有治疗或滋补作用的草药气味。我尝试寻找疾病或腐败的气味,但是没能闻到。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高蓬床,上面躺着一个大块头,旁边有两个仆人和一位衣着讲究的女士服侍着。我们进屋时,外面的光亮也倾洒进来,三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后,那个神情严肃的女人就从外面关上了房门,让光线重新变暗。
医生转过身,对逐渐合拢的门缝说:“那个仆人——”
“会受到责罚。”女人说完,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房门砰地关上了。医生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向房间中央被烛火照亮的部分。
“你就是那个女医生?”衣着讲究的女士走过来问。
“我叫沃希尔,”医生对她说,“您是唐奇夫人?”
女士点点头:“你能帮助我丈夫吗?”
“我还不清楚,夫人。”医生看了看房间笼罩在阴影里的部分,仿佛在猜测这里究竟有多大,“我得先看看他再做判断。请问床幔为什么被拉起来了?”
“哦,有人说黑暗能减轻肿胀。”
“让我看一眼,好吗?”医生说着走到床前。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感觉很奇怪,让人心神不安,就像走在行将倾覆的甲板上。
根据坊间传闻,奴隶主唐奇向来人高马大。现在他躺在床上,显得更大了。他的呼吸浅而急促,皮肤灰暗,满是斑点,双眼紧闭。“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不醒。”那位女士告诉我们。她身材纤细,比孩子强不了多少,长着一张苍白清瘦的脸,双手永远绞在一起。其中一个仆人正在为她丈夫擦拭额头,另一个仆人则在整理床脚的铺盖,将其仔细掖好,“他刚才把床弄脏了。”女士解释道。
“你们保留了他排出的粪便吗?”医生问。
“没有!”女士惊得花容失色,“我们不需要积存那些东西,这里有水房。”
医生取代了仆人的位置,为那个人擦拭额头。她仔细检查了病人的双眼和嘴巴,然后掀开被单,又拉起了套在那具庞大身躯上的衣服。我认识的人当中,也许只有内侍长得比这个人更胖。唐奇老爷不仅仅是胖(说真的,胖有什么错!),他还特别肿。这也太奇怪了。不等医生指出来,我就发现了怪异之处。
她转向那位女士。“我需要更多光线,”她说,“能麻烦你叫人拉开窗帘吗?”
女士犹豫了片刻,随后对仆人点点头。
宽敞的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光线。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奢华——所有家具都镶了金箔,天花板上悬挂着金色织物,罩住了巨大的床架,甚至形成了床幔。每一面墙壁上都装饰着画作和镜子,地板上和桌子、边柜等各种平面上摆满了雕像,大多是仙女,还有一些古老的放浪之神。除了雕像,房间里还随处可见镀金的人类头骨。我们脚下那片柔软而有光泽的地毯呈蓝灰色,我猜是来自遥远南方的朱利安皮毛。它们如此柔软,难怪我走在上面会有种心神不安的感觉。
奴隶主唐奇在日光下看起来并不比烛光中好多少。他身上的肉全都浮肿变色了,就算他本来块头很大,此时身体的形状也非常奇怪。他闷哼一声,一直肥硕的手抽搐着,就像面团揉成的小鸟。他的妻子握住那只手,用一只手托着,把脸颊贴了上去。其实她试图用上两只手,其动作无比尴尬,让我感到很奇怪。
医生在那具硕大的躯体上四处按压,检查了一会儿。病人每次都发出闷哼和呜咽声,但没有说出让人能听懂的话来。
“他什么时候开始浮肿的?”医生问。
“我想,大约是一年前。”她回答。医生疑惑地看着她,那位女士露出了羞怯的表情,“我们才结婚半年。”奴隶主的妻子解释道。医生依旧疑惑不解,但很快露出了微笑。
“疼痛一开始严重吗?”
“女总管告诉我,他的上一任妻子说过,收获时节前后,他就开始感到疼痛。然后他……”女士拍了拍自己的腰,“他的腰围就开始变大。”
医生继续检查着那具硕大的身躯:“他的脾气变差了吗?”
女士迟疑地笑了笑。“哦,我以为他一直都……他从来不容忍别人的愚蠢行为。”她抬手抱住自己,但是还没做完这个动作就露出了吃痛的表情,继而用右手揉起了左上臂。
“你手臂很痛吗?”医生问。
女士后退一步,瞪大了眼睛。“不!”她抱着胳膊尖声说道,“不,我的手臂没事,它很好。”
医生拉好病人的睡衣,又替他盖好被单。“我无法为他做什么,最好让他睡觉吧。”
“睡觉?”女士高声道,“睡一整天,像动物一样?”
“很抱歉,”医生说,“我应该说,最好让他保持昏迷不醒。”
“你真的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吗?”
“真的,”医生说,“他的病太重了,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苏醒的可能性不大。我给你开一张处方,可以在他清醒时喂他服用。但我猜他弟弟已经开了同样的东西。”
女士点点头。她顶着自己丈夫那肥硕的身躯,一只手握成拳头抵着嘴角,牙齿深深陷进指节的皮肉里。“他要死了!”
“几乎已成定局。我很抱歉。”
女士摇了摇头,最后强迫自己看向别处。“我应该早点叫你来吗?如果我早点叫你来,情况会不会——”
“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医生对她说,“任何医生都救不了他,因为有些疾病是无法医治的。”医生垂下目光(我觉得她的表情有点阴冷),看着躺在大床上气喘吁吁的身体,“值得高兴的是,有的疾病不会传染。”她抬头看向女士,“所以你无须担心。”说完,她又看了看屋里的仆人。
“我该付你多少钱?”奴隶主的妻子问。
“你认为合适就可以了,”医生说,“我并没有做什么,你也许认为我一个子儿都不配得到。”
“不,我完全没有这样想。”女士走向床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造型朴素的束口袋,递给了医生。
“你真的应该找人看看手臂,”医生轻声说着,同时仔细观察她的面部,主要是口部,“那也许意味着——”
“不,”女士飞快地拒绝了,并且移开目光,走向旁边的窗户,“我很好医生。非常好。感谢你专程出诊。日安。”
我们坐在回程的轿子上,摇摇晃晃地穿过兰德大街,朝王宫走去。我忙着折起浸香的手帕,医生却悲伤地笑了。她一路上都在想心事,看起来有点儿郁郁寡欢(我们离开时跟来时一样,走的是屋后的私人码头),“奥尔夫,你还在担心致病物质吗?”
“夫人,我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而且这种预防措施看起来很明智。”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向周围的人群。“致病物质。”她嘀咕了一声,更像在自言自语。
“夫人,您说的那些来自昆虫身上的致病物质……”我记起主人告诉过我的事情,便开口道。
“嗯?”
“我们能从昆虫身上提取那些东西,然后拿来使用吗?比如用来暗杀,像是制作那种昆虫的浓缩物,加入药剂中毒死别人?”我尽量故作天真地问道。
医生露出熟悉的表情。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她要对某个医学方面的主题展开极其冗长而复杂的解释,然后表明我对那个主题的所有见解都完全错误。但是这一次,她在开口前及时制止了自己,然后移开目光,短促地答道:“不。”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在此期间,我专注地听着镶边装饰的轿杠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夫人,唐奇夫人的胳膊怎么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医生叹了口气:“我猜她的胳膊断了,没有接好。”
“可是夫人,随便哪个正骨师都懂得接骨!”
“有可能是桡骨骨折。那种骨折最不好处理。”她看向街上熙熙攘攘、讨价还价、争吵不休的人群,“但一个有钱人的妻子……尤其是家中有医生的人……”她缓缓转过来看着我,“那样的人应该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你不觉得吗?但是她看起来好像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可……”我正要开口,接着恍然大悟,“啊。”
“没错。”医生说。
我们都盯着人群看了一会儿,任凭轿夫抬着我们在中间穿行,走向山顶的宫殿。过了一会儿,医生叹了口气,然后说:“我还能看出她的下巴不久之前被打坏过,同样没有得到治疗。”说完,她从外套里拿出唐奇夫人刚刚给他的钱袋,说了一句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话,“你瞧,那边有家酒馆,我们去喝一杯吧。”她注视着我,“奥尔夫,你会喝酒吗?”
“我不,呃,其实不太,我喝过,可是——”
她朝轿子一侧抬起手,后面的轿夫朝前面的搭档喊了一声,接着我们便有序地停在了酒馆门外。
“来吧,”她拍了拍我的膝盖,“我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