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英雄到名人:人类伪事件
“他是最棒的!”
——匿名(正在成为共识)
过去半个世纪中,我们误导了自己,不仅误会了这世界上有多少新奇事,还误会了人类本身,误会了人世间存在多少伟大之处。人类想象中最古老的一个,就是伟大者身上的神性之光。他存在的理由仿佛是人所不能理解的,其伟大背后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同时代人因他的存在而感谢上帝,就如感激天降甘霖,感激大峡谷或马特洪峰,感激自己从海难中得救。
然而,图像革命后,我们对人类的伟大有了十分不同的理解。两个世纪前,如果出现伟人,人们就会在他身上寻找神的旨意;而今天,我们找的是他的媒体经纪人。莎士比亚对伟人的区分流传甚广:有人生来伟大,有人挣来伟大,还有人的伟大则是送上门来的。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一种人,依靠雇用公关专家和新闻秘书,被打扮成伟大的模样。现在已经很难记起从前那个“名人堂”只不过是个比喻的时代了,那时名人堂的成员都由无法捉摸的历史进程遴选,而非由特意为此指派的委员会来选出最为媒体所知的名字。
我们问题的根源,这些过度期望的社会根源,在于我们新获得的造星力量。当然,“名气”从来都不等价于“伟大”。但直到很晚近的年代,名人还几乎等价于伟人。“名声,”弥尔顿写道,“是纯粹精神所引发的躁动……名声的茎叶是不会在凡人的土壤中发芽的。”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面展现了自身的伟大,某人的名字不会变得家喻户晓。他可以像拿破仑那样,具有伟大的权力;像J.P.摩根那样,拥有伟大的财富;像圣方济各那样,具有伟大的德行;或是像蓝胡子 [1] 那样,具有伟大的邪恶。要为全体人民所熟知,一个人总该是某种英雄才对:根据词典的定义,这是“因他的勇气、崇高或功勋而受崇敬”的人。战争英雄是原型,因为他的品质受到战斗的磨炼,战争也是展现其勇武成就的舞台。
在图像革命前,缓慢、“自然”的成名方式最为普遍。当然,像法老、奥古斯都、沙贾汗这样的人,各显神通建立起纪念碑,向后代称颂自己的英名。但用来攫取人民崇敬的纪念碑并不能一蹴而就。于是伟人就如名人一般,只能慢慢进入国家意识。他们成名的过程,就如上帝统御诸多年代一般,神秘无比。历史成了伟人的天然居所。在所有年代,日渐老去的人都同样哀叹过,伟业已成绝迹。
因此,人们常常相信,用《创世记》中的话说,“那时候有伟人在地上”——大洪水之前的年代。每一个年代都认为,英雄——伟人——主要存在于过去。托马斯·卡莱尔在经典的《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中的英雄人物》(1841)中叹息,拿破仑“是我们最后的伟人!”小亚瑟·M.施莱辛格在40岁时曾不无警告地说在我们的时代(1958),在他年轻时,“伟人似乎支配了我们的生活,塑造了我们的命运”,“但如今,再无巨人跨骑于我们这个狭小的世界上了;我们失去了巨人……”这种认为伟大不断衰落的传统看法表明了一个简单的社会现实,伟大被等同于名气,而名气是不能在一夜之间打造的。
自19世纪末起,尤其是从1900年开始,我们似乎发现了打造名气的方法。现在,至少在美国,某人可以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图像革命突然带给我们的东西中,有一项是伪造名声的方法。我们(电视观众、电影观众、广播听众与报纸杂志读者)和我们的服务者(电视、电影和广播制作者,报纸杂志编辑与广告作者)发现,原来可以这么快、这么高效地给一个人带去“名气”,我们自愿被误导,以为名气——出名的程度——依然等同于伟大。我们有能力用“知名人士”填满头脑,这使我们更加渴求知名人士,更愿意把名人混同于伟人。我们再一次把自己的能力错认为必需品,用人造的名声填满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自然不愿意相信这些崇敬之情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合成产品。我们制造属于我们的名人,糊里糊涂地把他们变成了瞩目的焦点——我们兴趣的指路明灯——我们不由得相信他们不是人工制品,他们依然是上帝打造的英雄,只不过充满了神乎其神的现代无度。
伟人的传说依然存续。我们还像西德尼·史密斯那样,如他在19世纪所写的那般相信,“伟人使所有国民都变得神圣,让所有同时代的人都更为伟大”。我们依然同意卡莱尔的观点:“种种证明己身渺小的行径中,最悲哀的莫过于不相信伟人……每个大丈夫,在对那些真正优于自己的人投以崇敬时,难道不都感受到自己也因此而有所提升吗?”我们如今依然听到专家、国会、电视节目和编辑手记告诉我们,伟人的生涯“都让我们记起,我们依然能让生活超凡脱俗”。即使在充满怀疑的20世纪、在连道德本身也臭名昭著的时代,我们也还是绝望地紧紧抓着对人类之伟大的信仰。这是因为,人类榜样比具体的道德律令更为生动,更有说服力。愤世嫉俗者和知识分子也一样,质疑道德理论总比质疑英雄之伟大更为积极。不可知论者与无神论者或许会否认上帝的存在,但他们在否认伟大的不可知论者与无神论者的神性时,也会有所犹豫。
崇拜英雄的民俗、对英雄的狂热追寻、崇敬英雄所带来的愉悦依然存在,但英雄本身却消解了。家喻户晓的大名、占据我们意识的名人,除了寥寥几位以外,丝毫谈不上伟大,只是人造的新产品——图像革命为了满足我们过剩的期望而制造的产品。我们把它们变得越唾手可得、越数量繁多,他们就越不值得我们崇敬。我们可以伪造名气,可以随心所欲地(虽然总要付出极大代价)让某人变得为人熟知;但我们不能让这人变得伟大。我们可以制造名人,但我们永远都无法制造英雄。在某种几乎已经被人忘却的意义上,所有英雄都是自我成就的。
名人崇拜和英雄崇拜不应混为一谈。但我们每天都在张冠李戴,并因此而几乎走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以致所有真正的榜样也将被夺去。我们看不见那些不因名声而看似伟大,而是因其伟大而获得名气的人了。我们越来越向着将所有名声贬低为恶名靠近。
在先前半个世纪,过去的人类榜样已经破碎,新的榜样被塑型。我们实际上主动要求塑造这个榜样,以便大批量生产能够市场化运作的模型——现代“英雄”,来满足市场需求,且毫无阻滞。如今,能让某人成为“举国宣传”品牌的素质,实际上是一类象征人性之空虚的新范畴。模筑新榜样的,不是我们熟悉的道德,甚至不是老牌的现实。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