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众的崛起
过去的英雄于是在我们眼前消解,或被埋藏在视野之外。可能除了战时,很难产生新的英雄,来取代旧的。
因为科技和社会科学一日千里的进步,我们给自己制造了奇怪的难题。我们时代的伟大成就,如今已经进步到让人无法理解的前沿。以前,英雄的成就大部分是在战场或决斗中达成的,所有人都能理解他有多么英武。殉道者或者蓝胡子激发我们的崇拜或恐惧,这也容易理解。当引人注目的成就还是白炽灯、蒸汽机、电报或机动车时,每个人都理解伟人又达成了什么成就。现在则不一样了。现在,英雄成就在实验室、回旋加速器和电子感应加速器上实现,在公众眼里,这些成就连名字本身都代表了科学的神秘。就连最戏剧性、传播最广的太空冒险都快让我们无法理解了。当然,确实还有寥寥几个例外——阿尔贝特·施韦泽
博士或者汤姆·杜利
博士——他们的英勇事迹人们尚可以理解。但这更说明了人们可以理解的英雄行为只有圣人或烈士的成就,在这方面几千年都没什么变化。而在人类进步的伟大领域内,在科学、技术和社会科学的世界,我们20世纪的无畏创新者走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暗淡远方。在某种程度上,世界向来如此;深刻思想家的作品对外行大众来说,少有能差不多读懂的。但情形从未像现在这么严重。
即使富有独创性又认真负责的科学记者做出了极大努力(这已经是一个行业了),我们的发明家和发现者所处之地依然晦暗不明。每个年代,公共教育都被科技甩得越来越远。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数学原理》是为那些稍微瞥见他思想中粗略要点的“女士们先生们”而普及的。但有多少“普及”讲师能够——即使以最粗略的形式——解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呢?如今,我们感兴趣的主要是这些发现有多么神秘。神奇的潜在可能让我们想象力飞扬,又不会太过挑战理解力。我们赞叹尤里·加加林与艾伦·谢泼德的飞行壮举,但不怎么明白他们的成就意味着什么。
变得难以理解的不仅是前沿科学。或许大部分佛罗伦萨朝圣者都能理解契马布埃或乔托画作中的美。但如今,有多少纽约人能理解杰克逊·波洛克或罗斯科的作品呢?
被我们视为偶像的作家也晦涩难懂。有多少人能不被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或《芬尼根的守灵夜》弄糊涂?阅读最受尊敬的文人时,所有受过教育的群体也只能做到一知半解。有多少人能读懂T. S.艾略特、威廉·福克纳、圣琼·佩斯,或是夸西莫多?我们的伟大艺术家在我们所无法描绘的世界作战,手中拿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武器,对抗我们认为不真实的敌人。我们怎么能把他们当作自己的英雄呢?
科学、文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中,集体合作越来越普遍,我们也越来越难以分离出一个单独的英雄,以供瞻仰。第一个核裂变反应(也带来了原子弹和原子能)就是一个遍布全国的大型组织的研究产物。这项事业中,谁才是英雄?是爱因斯坦吗?如果没有他在理论上的大胆,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或是格罗夫斯将军?还是恩里科·费米?社科学者的研究也成了群体项目。由卡内基基金会赞助的研究《美国的困境》是黑人及美国民主研究的丰碑,有几十个学者和合作研究项目都为其做了贡献。贡纳尔·默达尔是研究项目指导,也是此书的主要作者,他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大公司董事会主席。今天,美国人所接触到的大量文字作品——从广告到政治演讲——基本上都被当作集体作品。若某位总统候选人发表了雄辩的选战演说,人们敬佩的是他精妙的管理手段,能够组成这么优秀的写作班子。我们在读公众人物的书时,即使是传记和最私人的回忆录,都无法不去想他们背后的捉刀写手。
总而言之,我们在美国见证了“民众”的衰落和“大众”的崛起。民众多半没什么学养,但在不自觉中,他们有着特殊的创造力。民众的典型创造包括口语、姿态和歌曲:民间传说、民间舞蹈和民歌。民众会自我表达,其创作直至今日仍被学者、古文物收藏家和爱国者收集;它是一种声音。然而在我们这个大众媒体和大众传播的世界,大众却是靶子而非箭矢,它是耳朵而非声音。大众是他人想要触及的——通过印刷品、照片、图像和音响。民众创造英雄,大众却只能看他们、听他们。大众希望被展示、被告知。我们的社会,同苏联所说的群众并不相干,但依然受我们自己的“大众”概念统治。民众有一个自己创造的宇宙,有它自己的巨人与侏儒,巫师和巫婆。大众则活在迥然不同的充满伪事件的幻想世界中。大众所接触的文字和图像在捏造大人物的同时,也在祛除他们的魔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