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名人是我们放大了的影子
在图像革命后,名人的光彩盖过了英雄,这种现象背后的法则也为其他伪事件带来掩盖一切的光华。当一个人有了英雄和名人的样子,他作为名人的角色就模糊了他作为英雄的角色,并很容易破坏他的英雄身份。在创造名人时,总牵扯到人的利益——新闻人需要新闻,媒体经纪人受雇打造名人,而名人本身也获益。但死去的英雄不会关心热度所带来的利益,也无法雇用专员来保证自己停留在公众视野中。由于名人是量身打造的,可以用来取悦、安慰、迷倒并恭维我们,可以迅速制造、迅速替换。
人民曾经感觉自己是由他们的英雄造就的。詹姆斯·拉塞尔·洛厄尔说:“偶像是信徒的尺度。”而名人是由人民制造的。英雄代表着外部榜样。名人是同义反复。我们还在试着让名人代替我们不再拥有的英雄、代替那些被推出我们视野的英雄。我们忘了,名人之所以出名,只是因为他们有名气。我们模仿他们,仿佛他们脱胎于伟大的模板。然而,名人不过是推广得更好的我们罢了。模仿他,模仿他的穿着、谈吐、外貌、思维,我们不过是在模仿自己罢了。用赞美诗作者的话说:“造它的要和它一样,凡靠它的也要如此。”
通过模仿一个同义反复,我们自己也成了同义反复;我们代表我们所代表的,努力更好地成为我们已经成了的。当我们称赞知名人士时,我们装作透过历史之窗观看他们。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看着的其实是镜子。我们找的是榜样,但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倒影。
我们仅存的几个英雄不可避免地照着名人的模子重新塑造自己,方才留住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试着同英雄亲近、与他闲谈、保持友好。布道台上,我们听说耶稣“并不娘娘腔,而是个平常人”。安德鲁·杰克逊是个“好家伙”。我们不为自己的英雄杜撰壮举,而是编造他们的普通之处(比如十分成功的青少年系列读物“美国名人童年故事”)。让他们成为名人的,是这些普通之处,而不是功绩。
我们揭秘名人(无论是通过新闻传记还是粗俗的“私密”杂志),证明他们不值得我们崇拜,这种种努力就像是讲述制造其他伪事件的“幕后故事”。自己拆自己的台让我们愈加对编造过程感兴趣。这种手段就像普通手段一样,能够创造同样的名人效应。当然,大部分真正的名人都有媒体经纪人。这些经纪人本人有时也会成为名人。魔术师的帽子、兔子和他本人都是新闻。一个骗子大获成功,那他的新闻价值就翻倍了。他是个骗子,这让他更有个性。名人的私人新闻制造手段并不会让我们对他失望,而只会证明他是个真正的名人并且完全能够胜任。我们就此放下心来,因为自己没有错将无名之辈奉为大人物。
“英雄”这个词本身成了愤世嫉俗的批评用词,也就没什么可惊讶的了。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批评者将其称为“英雄”协会。要让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泄气、惹怒他,还有什么法子比叫他“我们的英雄”更好呢?我们认为这个词属于史前文明社会、属于漫画超人的世界、属于威廉·史泰格笔下的小混混。
今日在美国,英雄就像童话一样,受众已不是成熟的大人了。但我们翻倍制造奥斯卡和艾美奖帝后、给年度最佳老爸发奖、为美国小姐和闪光灯小姐戴上冠冕。我们有伟大美国人名人堂、农业名人堂、棒球名人堂、玫瑰碗橄榄球名人堂。我们奋力让自己安心,我们崇拜的是值得崇拜的人,赞美的是富有美德的人。但就在这种努力的过程中,我们把自己弄得一头雾水,无所适从。我们刚开始不情不愿、而后又心醉神迷,看着每个奖项背后的政治运作,目睹每次为名人披上荣光或选出一日女王
而动用的诡计。虽然我们都心怀好意,但制造英雄替代品的计谋最后只是造出了名人。宣传即是曝光。
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能够放大形象、宣传英雄的美德,但我们的制度却只是增加并放大了我们的影子。不知为何,我们没法做到完全不加思索,满足于崇敬或尊重我们自身的空虚映照在镜中的形象(无论我们到底有多想这么做)。我们不断偷偷怀疑,伟大是不是天然就罕见,伟大到底能不能合成?或许,我们的祖先将人类之伟大与对上帝的信仰联系在一起是正确的。或许人类不能创造自己。或许英雄是天生的,而非造就的。
我们时代这些讽刺的失望之处,其中最挑动人心的是我们为了满足自己对人类之伟大的过度期望所做的努力。在自然只允许一位英雄诞生之地,我们徒劳地栽培出几十个人造名人来。今天,只需开始歌颂一位英雄,他就会蒸发为名人。“在贴身男仆面前,没有人能做英雄。”——或许,卡莱尔还会加一句:“在他的《时代》记者面前也一样。”有趣的是,在我们这个满布大人物的世界里,真英雄都是无名氏。在这个充满幻觉与准幻觉的生活中,身上可供崇拜的素质不仅限于其名气的人、拥有实实在在美德的人,总是不为人所知的英雄:老师,护士,母亲,好警察,干着孤独、低薪、没什么光彩、不为人知的工作的认真员工。但吊诡的是,这些人之所以还能是英雄,正是因为他们不为人知。他们的美德不是我们努力填补自身空虚的产物。他们的默默无闻保护他们不被闪耀而短暂的名人生涯所害。唯独他们具有神秘的力量,来克制我们对超现实的伟大的狂热。
[1] 《蓝胡子》( La Barbe bleue )是由法国诗人夏尔·佩罗创作的童话,同时也指故事主角,曾收录在初版《格林童话》中,故事中的蓝胡子是个以杀妻为乐的贵族。一般认为蓝胡子的原型是圣女贞德的忠实战友吉尔·德·雷元帅。
[2] 埃莉诺·格林(1864—1943),英国小说家、编剧,专攻爱情小说,对20世纪流行文化与好莱坞产生过巨大影响,由克拉拉·鲍主演的电影《攀上枝头》( It )即改编自她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