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采集新闻到制造新闻:伪事件的洪流
赞不绝口的朋友:“哎呀,你这孩子太漂亮了!”
妈妈:“噢,这不算什么——你该看看他的照片!”
人们有许多过分的期望,其中最简单的一项,是以为世上有无尽的新鲜事。从前,读到无聊报纸时,读者会说:“今天的世界也太无趣!”今天,他便要抱怨:“这报纸也太无趣!”美国的第一份报纸是本杰明·哈里斯的《海内外公共事件报》,1690年9月25日发行于波士顿。报纸承诺每月一期,准时面世。然而,编辑解释道,“若频有事端”,出刊也会频繁一些。制造新闻全然是上帝(或魔鬼)的责任。新闻人的任务不过是“如实记述我们注意到的大事”。
虽然这种对事件的看法背后的神学基础很快就消解了,但这种新闻观本身却还保留了一段时间。“一个熟练可靠的报人,”詹姆斯·帕顿在1866年注意到,“准确且有力地记录时事,以人力传达天意。”据说,在南北战争前,南方浸信会的一位牧师会在报纸送进他房间时说:“请恕我离开片刻,我要去看至高之神如何管理他的世界。”查尔斯·A.达纳是19世纪最伟大的美国编辑之一,曾为自己发表在纽约《太阳报》上的大量犯罪报道辩护,说:“我一向认为,事件总因神的旨意发生,我不该自以为是而不去报道。”
当然,这种观念现在已经老掉牙了。如今的观念,借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
为旧金山《观察家》聘用的首席编辑亚瑟·麦克尤恩的定义,最为恰当:“只要能让读者说‘哎哟喂’,那就算新闻了。”说得严肃点,“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位好编辑愿意将它付印,便是新闻”。
哪怕不是神学家,我们也能发现,使世界变得有趣已不再是神的责任,而是新闻编辑的责任了。我们曾经相信世界上的“大事”不过只有那么多。如果没有有趣或惊人的事情发生,也不能怪在记者头上。不能指望他无中生有,造些新闻出来。
然而,在过去一百年里,尤其是在20世纪,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觉得报纸应该塞满新闻。如果没有明显可见的,或者普通市民也能看得到的新闻,那开拓进取的记者也理应能找出点新闻来。即使没有地震、暗杀或内战,成功的记者也能挖出些故事来。如果找不到,那就必须造一个——逼问公众人物,从平常事里挖掘出惊人的趣味,或讲述“新闻幕后的新闻”。如果这些全都行不通,那就必须来一篇“记者述评”——给众所周知的事情添油加醋,或是揣测未来的惊人事件。
我们对待“新闻”态度的转变不仅仅是美国报纸发展史上的一个现象。它是我们面对如下事情时所持态度发生颠覆性转变的症候:世界上有什么事发生,有多少是新鲜事,有多少令人惊讶,有多少举足轻重。还有,生活能如何变得多姿多彩,我们有多大力量,那些告知我们、教育我们、引领我们的人有多大力量来提供合成事件以填补自发事件的空缺。我们索要的超过现实世界所能提供的限度,便要求有人编造出什么来以补足世界的缺憾。这不过是我们追求幻象的一个例子罢了。
我们的期望之所以变得如此毫无节制,背后有许多历史因素可供溯源。然而,我们现在所拥有的期待之多,其程度之过度,是毫无疑问的。每个美国人都了解在心中升起的那种期待:在早餐拿起晨报时,晚饭前拿起晚报时,在乡间开车听着每个整点的新闻时,看着自己最喜欢的电视评论员解读本日大事件时。许多富有创业精神的美国人正在努力帮我们满足这些期望。如果我们的期望突然变得合理了,那不少人可能就要失业。正是我们给了他们饭碗,要求他们用新奇事物填充我们的知觉,为我们扮演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