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声四起
无论如何,室内可不是亲近大自然的好地方。绕着庄园散步时,我听到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地好像在敲着什么,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听说这林子里的啄木鸟种类繁多,遍地可见。
我出来转转,也不是为了发现什么珍稀物种,因为即便遇到的是普通大山雀,也能发现一些奇异之处。自从发现大山雀其实会使用工具并且还会制定计划后,人们就认为它们的智力与黑猩猩相当,不容低估,因此我不能只把大山雀当作可爱的小鸟来对待。大山雀会不少技能,它们会用嘴叼着松针,从树的缝隙中撬出毛毛虫;它们总能发现其他鸟类藏匿食物的地方,从中偷走食物;它们还会发出假警报,谎称附近有猛禽出没,从而把抢食的同类从喂鸟器上吓走;有时候实在饿极了,它们甚至会杀死其他小鸟或睡着的蝙蝠,吃掉它们。当然,不是所有大山雀都如此狡猾无情,也有性格平和的个体存在,因此大山雀也不是靠着狡猾而遍布瑞典的。
突然,我听到一阵出其不意的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吗?是的,我听到了公鸡叫,这附近一定有散养的鸡。要知道,鸡可是世界上最常见的鸟类,其数量是人类的三倍。这鸡鸣让人联想到儿童读物中温馨舒适的田园风光。
当然,现在大多数的鸡都是人工饲养而非天然长成的。人工饲养的鸡分为蛋鸡和肉鸡两种,都由孵化器孵化。蛋鸡孵化在恒温箱中,分开进行饲养。肉鸡则以五万只为单位,一起挤在没有窗户的棚子里;为了预防拥挤产生的卫生问题,饲养者还会给它们喂食抗生素。在东南亚的丛林深处,这些鸡的祖先仍小心翼翼地“抱团”生活着。因为天性敏感,它们被抓到后,就像成千上万待宰的工业化饲养鸡一样,极易受惊而死。
在很久以前,丛林野鸡就被印度人驯化了,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向马其顿王国引入了一些。在他看来,鸡是一种实用的野外补给品,不仅能产蛋、产肉,还能不断繁殖。然而,在希腊和罗马,鸡主要用于预示未来,因为在当地人眼里,它们的进食和飞行方式都蕴藏深意。——当然,公鸡除外。如果两只公鸡被放入一个斗鸡战场内,双方都不能退却,只能厮杀到底。一直到19世纪,在英国仍能看见此番热血场景。如今这种比赛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但这类鸡的名称仍以拳击术语的形式留存了下来,如“次轻量级拳击运动员”(bantamweight,bantam即“矮脚鸡”。——编者注)。
有一年夏天,我租下一间鸡舍旁的写作静修小屋,小鸡们白天会在附近闲逛,我这才发现工厂外的它们也是值得尊重的。它们的粪便有丹麦糕点那么大,我小心翼翼地路过,生怕踩着。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慢慢掌握它们由高到低的啄食顺序,即内部的等级制度。当然,这种模式看起来很熟悉。后来我发现这些母鸡能发出三十多种不同的咯咯声,有用于警告空中威胁的,也有用于警告地面威胁的。
在一次狐狸袭击事件中,肥硕的母鸡活了下来,但公鸡就没这么幸运了。后来,农场主又给鸡舍配了一只年轻的公鸡。起初见到“后宫”这些高大的女士,它似乎害怕得不行。就连鸡舍主人的小儿子也怕母鸡,因为他听说鸟类是恐龙的后代——光看这些鸡舍的“巨无霸”就知道这是事实。
第一个怀疑鸡和恐龙存在近亲关系的是生物学家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omas Henry Huxley)。1868年的一天,他正在研究一具恐龙骨架,那天晚上有人给他送了一只火鸡腿作为晚餐——看到盘子里的大腿骨和他实验室里的大腿骨如此相似,他大为震惊。
后来的基因分析证明他是对的,鸡和火鸡确实是恐龙的近亲。恐龙时代,为了躲避体型更大的捕食者,小恐龙会躲进树丛里,也许基因转变就从这里开始。毕竟现在看来,鸡晚上还是喜欢在高处休息。
很快,公鸡的打鸣声停止了,接着公共用地上的鸽子、针叶树顶上的乌鸦开始叫了起来。必须承认,我对这两种鸟都没有太多好感。如今,鸽子已然成为和平、爱和圣灵的象征,但在现实生活中,它们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有一次,我因为鸽子而染上了鸟虱——既然如此烦人,那它们又是如何与圣灵联系起来的呢?听人们说,这和一种已经灭亡的鸟——渡渡鸟有关,渡渡鸟有一个葡萄牙语名字叫doudo,意为“愚蠢”,因为人们很难将它的小脑袋和天才联系起来。鸽子的脑袋也很小,而且它们几乎从不留心自己巢里的蛋。但经过近期的观察了解,我对它们大有改观。比如,作家詹妮弗·阿克曼(Jennifer Ackerman)就收集了大量关于鸽子智力的实验记录。
和鸡一样,鸽子生活在人类身边的时间比其他鸟类更长;也得益于人类,它们才能在各地繁衍生息。鸽子早在一万年前就已被驯化,大约与丛林鸡同时,它们的幼崽也是人们青睐的美味佳肴之一。为了提高繁殖效率,人们总是鼓励渴望交配的雄鸽和生育率高的雌鸽进行交配。对它们来说,在人类附近居住不成问题,因为楼房檐口和阳台与它们原始栖息地的岩壁很相似,所以城市就是它们的完美家园。
在16世纪,莫卧儿帝国的阿克巴大帝饲养了两万多只鸽子,以培育理想的鸽子品种。后来,这种培育方法在欧洲各地得到了推广和实践,达尔文也深受启发,将其应用到进化论当中。既然人类可以利用易变的基因在鸽子繁殖前对其特征进行选择,那么大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到了19世纪,鸽子饲养者最看重的不再是鸽子肉,而是它们惊人的寻路能力。正是凭借这种能力,它们成为古埃及和罗马的邮递员,直到电报出现之前,它们都一直承担着传递信息的重任。
鸽舍网络应用范围很广,不仅应用于路透社和罗斯柴尔德银行这样的行业巨头,而且还可用于小范围内的消息传递——19世纪瑞典帆船赛的结果就是由信鸽带到《斯德哥尔摩日报》( Stockholms Dagblad )的印刷厂,随后被张贴在新闻窗口的。
除此之外,鸽子还能承担更艰巨的任务。如果把那些历史上探险家、间谍和军方交付给鸽子的任务搜集到一起,都可以编成一部歌颂鸽子英雄壮举的惊悚小说了。举个例子,1850年,有一只鸽子飞行了4000公里,只为传递一个极地探险队的信息,尽管信息在途中已遗失,但鸽子不放弃的精神还是十分令人敬佩。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有作战部队都使用了信鸽,有些不幸在战争中丧生的信鸽,甚至被授予了勇气奖章。其中,一只英国鸽子在翅膀被打断后仍坚忍不拔地执行了任务;德国的鸽子也不轻松,因为它们既要躲避步枪的扫射,又要防备游隼的突然袭击。
鸽子不仅勇气可嘉,而且动作敏捷,观察力强。一方面,它们能在保持每小时80公里飞行速度的同时,在不熟悉的领域里找到方向;另一方面,它们还是老练的观察者,无与伦比。
在一串连拍的风景照片中,鸽子能精准地识别出人们肉眼看不出的差异。借此,美国海岸警卫队训练鸽子通过辨别颜色小点来寻找常见救生衣的能力,然后用直升机把它们带到海上事故现场去搜救人员。不仅如此,它们甚至能在大浪中分辨出人类。
鸽子在艺术方面的视觉天赋也不容忽视。经过一番训练后,它们可以分辨出毕加索(Picasso)和莫奈(Monet)的作品,并能够区分布拉克(Braque)等立体派和雷诺阿(Renoir)等印象派。利用颜色、图案和纹理等信号,研究人员甚至能够让它们判断画作的美丑。
鸽子的能力并不限于此。事实证明,它们还擅长数字排序,可以将九种物体的图像按正确的顺序排列。它们的记忆力也非常出色,可以在一年内记住一千张图片,并且之后若以底片或颠倒的方式呈现时,它们也能认出。
了解了鸽子们充满智慧的一面后,我为自己曾经看不起它们而感到羞愧。毕竟,它们的数量增长之快以及它们对城市居所的依赖,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也都是人类在培育它们时刻意选择的特征。当然,这也是因为它们已经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所以鸽子不仅能识别自己群体中的个体,还能区分人类的不同个体,甚至能识别人类照片中不同的情绪表达,如愤怒和悲伤。
能识别情绪,可能不单单是因为鸽子具有同理心。这种能力似乎对鸽子自身的生存也有价值,它们能借助这一技能来探测危险,并通过敌人几乎无法察觉的信号来联合出击。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特定的姿势或者一种抖松羽毛的方式就够了。而我们人类也能下意识地读懂别人;事实上,音调高低和面部表情可能比语言本身更能准确地传递信息。而且,顺便提一句,据说语言只传递了7%的交流内容。按这样的说法,或许解读艺术才是所有沟通的基础?
当然,说到这儿,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很容易将情绪投射到其他生物身上,或者把它们和单一印象挂钩。例如,白鸽的代名词只能是温柔,而说起视力好则会立马联想到鹰。呀呀鸣叫的乌鸦被视为不吉祥,而咕咕叫的鸽子则代表好运来。英国现代派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就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诗集中,乌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面角色。诗中,雨燕在紫罗兰的芬芳中穿梭,而乌鸦却在海滩上啃食垃圾堆中行人随手丢弃的冰激凌。
乌鸦的叫声为何能激发诗人的创作灵感呢?事实上,乌鸦也属鸣禽;而鸣禽的分类其实和脚的形状有关,和声音并无关联。在我看来,这两个事实似乎都很令人费解。
乌鸦与极乐鸟在生物学上的关系也同样神秘。身披黑灰色羽毛外套的乌鸦,外形活似一个殡仪员,而它嘶哑的叫声也总给人一种很丧的感觉。
但我们都知道,表象往往并不代表真相。罗马人把乌鸦歌声中的“kra kra”译为“cras”,在拉丁语中是“明天”的意思。所以,罗马人一定从中找到了某种信仰,在他们听来,乌鸦的叫声预示着永恒的希望。然而即便是我,尽管知道乌鸦并没那么阴郁不堪,仍不免对它心存偏见。
有一次,我去外群岛参加一个周末的航海旅行。我带着我的两个外甥,而同行的一个女水手带着她的宠物乌鸦。她特地提前问过我们是否害怕乌鸦,所以我猜她已经习惯了人们对她和乌鸦的指指点点。
在航行中,乌鸦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甲板上,双腿叉得很开,稳如泰山,像个海员。当女水手在操纵船只时,乌鸦机警得就像间谍一样,仔细观察着每一位乘客。当时我的外甥们不断摆弄着他们的香烟,很快就被乌鸦盯上了。
到达过夜的岛屿后,我们可以自行选择休息的地方,要么与水手和乌鸦共用岛上的一间小屋,要么在停泊在海边的船上休息。最后我们选择留在船上,享受海浪带来的微晃,因为一想到要在乌鸦身边睡觉,总觉得很不自在。显然,这只乌鸦喜欢整晚坐在敞开的门前,监视着一切。
庆幸前一夜终于摆脱了乌鸦的监视,第二天一早,一个男孩上了甲板,开始抽他的第一支烟。然而还没等他抽完,乌鸦就像一只地狱里的蝙蝠一样从平房里扑了过来。它“砰”的一声落在他的肩膀上,开始端详他吸烟的样子,他只好三下两下抽完了那支烟。
午餐时,两个外甥进行了一轮兄弟式抽签,来决定谁能抽到最后一支烟,然后无比郑重地点燃了它。恰在这时,乌鸦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直直地飞向兄弟俩,玩杂技般成功叼起香烟,飞到了船舱顶上。她坐在那里,嘴里叼着抢来的烟,一脸嘲笑地看着我们。这时我终于明白,她并不会带来什么厄运,只是乐于制造恶作剧罢了。
之后,我还看到了很多关于乌鸦的报道,大都是一些搞怪的事情。它们会玩捉迷藏,追着狗跑,逗弄猫咪,还会在空中接棍子。雪后,它们飞到房顶上,用广口瓶盖当雪橇玩滑雪,到了底部就用嘴叼着瓶盖,跳上去再玩一遍。
爱玩和创造力是相伴相随的,乌鸦用它们的努力证明了这一点。《伊索寓言》( Aesop's Fables )中有一则故事,一只乌鸦想喝水,便把卵石扔进水壶里,等壶内水位升高后成功喝上了水。在现实中,也有实验证明乌鸦会做出同样的行为,人们还发现它们会用工具解决很多问题。
事实上,乌鸦似乎有很多与智慧有关的特质。显然,它们既幽默又会制定计划,既好奇又能适应环境,同时个性张扬。尽管不易被驯化,但在古代,它们还是会为城市的各种机会所吸引。人们认为,在童年这段漫长的时光里,父母的有效引导以及社交活动的适当刺激,能使孩子的智力得到相应的提升。而乌鸦也是如此。亚里士多德注意到,乌鸦照顾幼鸟的时间比其他鸟类要长,而且它们会和家庭成员保持联系。现在我们知道,它们通过多种声音进行交流,不仅是为了区分物种,也是为了区分个体,寻找家人。
更厉害的是,乌鸦群体内部有相互之间能够识别的暗语。它们甚至能理解人类的肢体语言,所以当有人指向一方,它们会朝那个方向看去,而黑猩猩都做不到这一点。
像喜鹊一样,当亲属死去后,乌鸦通常会聚在它们身边,目前尚不清楚这样做是为见证亲人死亡,还是为表忠诚。不管怎么说,它们的记性真的很好。对它们来说,玩匹配相同图像的记忆游戏,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乌鸦的人脸识别能力也很强,美国军队曾试图让它们参与追捕奥萨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的行动。另外,乌鸦不仅能很快认出那些虐待过它们的人,甚至能在远处向同伴指出这些坏蛋。总之,乌鸦时刻关注着周围的一切,一旦有人出现,它们会第一时间察觉。
这种树上生物眼光锐利,对我的观察和了解远超过我对它们的,这似乎有点尴尬,但我想这正是它们的聪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