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有不测风云
阳光刺眼,天气燥热,这座城市感觉快要燃烧起来了。
雷大力接了放学的雷小米回去,一路上经过一片老城区,马路狭窄,又堵又挤,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堵在了长堤街小学大门口。长堤街上充斥着各种杂乱底商,以这条街的名字命名的“长堤街小学”,学校大门直接临街,只看学校简陋的大门和装饰,就能看出这是一所很普通的小学。
下午4点半,接孩子的家长大军拥挤在校门外,乌泱泱一片,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在这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依然有各种教育机构的销售混迹在家长中间,举着醒目的黄色广告牌,不放过任何向家长推销的机会。“新思维教育托管中心”“好少年寒暑假训练营”等机构的工作人员各自发着传单。
他们看似是在向家长推销,但最终的“受害者”,实际上是那群还未知世事险恶的孩子。这哪是不放过家长啊,是不放过孩子才对吧!
放学后的孩子们打闹着猛冲过马路,险些被车撞倒。路边流动的小吃摊边上,一个小孩吃着油乎乎的烤肠,直接被家长一把薅走。
雷大力开着车慢慢往前蹭,校门口这100多米,按照雷大力的经验,没有20分钟过不去。破捷达屁股上贴着“车内有娃,越催越慢”的醒目贴纸,雷大力却在一边心急火燎地狂按喇叭催促前面的车,一边打着电话。
雷大力用有点讨好的语气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陆总,我的哥,外国语已经报起
了!还是你的面子大啊……哈哈哈……”
陆总对这种奉承很是受用,他用一种势在必得的语气回道:“我就说嘛,喝几顿酒,这个事情不就解决了嘛……”
这件事情的“主人公”雷小米则瘫在后座上,研究着生鸭蛋和迷你孵蛋器,似乎对爸爸说话的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一辆电动车疯狂地一边鸣笛一边夺命般穿梭在车辆间,反光镜擦着雷大力车的后视镜呼啸而过。
雷大力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气愤地把头伸出窗外骂道:“看倒点儿嘛,骑个电瓶车还以为自己是赛车手。”但转瞬之间,又立马和颜悦色地对着电话说:“……好好好,孩子干爹办事就是稳妥!等发了录取通知书,必须要好生请你再喝一顿……”
陆总不咸不淡地说:“不用,最近辟谷,啥子酒都不喝了……”
发传单的小伙子眼疾手快地往雷大力的车里塞着培训班的广告传单,并习惯性地介绍:“大哥,幼升小衔接班,在线辅导双师教学,您孩子几岁了?”
雷大力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转而又满脸堆笑地对着电话说,“要得要得,那你先忙倒哈……”那边没等雷大力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广告传单已经在雷大力说话的间隙被扔进车里,雷大力随手扔到车前,那里已经堆了一摞传单。
雷大力挂断电话,丝毫没在意陆总的态度,开心地望向后视镜里的儿子,小米正在挖鼻屎。
雷大力抱怨道:“又挖鼻子屎!”说着,便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小米,又接着说,“跟你讲哈,以后不要把足疗卡弄到幼儿园去卖哈!”
雷小米瘫在后座上,接过纸巾,不擦鼻屎,反而小心翼翼地擦拭鸭蛋。雷小米一边擦拭鸭蛋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那是为了帮你赚钱!店是不是要倒闭了?”
雷大力听了心里一动,有点心疼小米,但依然用一副轻松的语气说:“哦哟,看不起你老汉儿
,等过两天我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生意绝对好到爆!”
雷小米“切”了一声说:“又吹牛。”
雷大力用一口川式普通话说:“给你搞进外国语小学,我没吹牛噻。”
雷小米把吸管插进一盒酸奶里喝了起来,同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上哪儿都一样。”
此刻,雷大力的车正好经过校门口,他指着那所破小学的门口对雷小米说:“肯定不一样!外国语和屋门口这个烂学校比,可以说完全秒杀它。”
雷小米依然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说:“刘莎莎也上这个学校啊。”
“刘莎莎?”雷大力好奇了起来,带着一点八卦的心思问道,“你女朋友啊?”他在说到“刘莎莎”这三个字的时候,还用了普通话,格外字正腔圆。
雷小米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女神。”
雷大力有些意外,雷小米这话说得够正经的,他是该担心什么,还是不该呢?
雷大力从反光镜里瞟了一眼儿子,接着问:“女神?长啥子样子,好不好看?”
雷小米没有回答。
车刚好驶过一家小粉灯养生店。只见这家“养生店”门口停着警车,各种打扮的小姐排着队从里面晃悠着出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警察指挥着她们上警车……
堵车终于松动了,雷大力赶紧加速驶离。
车开到洗浴中心门前停下,雷大力拎着一兜子零食下车,跟雷小米聊起了家常:“今天屙屎没得欸?”
雷小米也下了车,用很认真的语气回答:“很使劲了,但屙不出来。”
雷大力接着说:“自己都屙不出来,还教别人治便秘啊?来,再喝一个。”雷大力一边说着,一边快速从兜底拿出一盒酸奶递给雷小米,抬头便看见前一排车都被贴上了违停罚单。
雷小米看着雷大力,见怪不怪地问:“老办法唛?”雷大力四下看看,用眼神示意。
雷小米立马心领神会,灵活地溜边跑到前车,只见他熟练地揭下罚单,朝着背面“呸”了一口口水,然后把罚单贴到了雷大力的车窗上。
雷大力一手拎着零食,一手牵着小米,两人开开心心地走进洗浴中心。
雷小米嘴里还念着自创的按摩口诀:“便秘按中枢,屙屎噗噗噗……”
一进大厅,雷大力便看到店里服务员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赶紧拉住一个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服务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语无伦次地说:“您快去澡堂子那边看看吧!”
雷大力把零食递给小米,让他先回办公室待着,然后急匆匆地往澡堂那边走。在更衣室前的走廊上,透过窗户,他看到火哥和另外两个服务员正围着一个像是喝多了的大哥,大哥一脸气愤。
澡堂池边,火哥不断地对大哥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除了“对不起”,火哥也找不到什么程度更深的词语来表达歉意,他都快急哭了。
雷大力走进澡堂子,只见箭箭戴着一个泳帽,一脸委屈地坐在池边对面镜子前的小凳子上。
雷大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笑盈盈地走上前,赶忙先递烟,大哥根本不接,气愤地飙出一口东北话:“你就是老板?你们这是游泳池吧?咋不把房顶拆了整个高台跳水啊?!那孩子咔咔一顿游,信马由缰,跟喝了鸡血似的,这是赶着送游泳队为国争光啊?就他那个脚丫子咋这么有劲呢,那真是‘旋转,跳跃,我闭着眼’啊,翻身一脚踹我前列腺上了!”
雷大力听完,脑袋里“嗡”的一声,知道这是真闯祸了。
可不远处的箭箭还一脸困惑地问:“啥子是前列腺?”
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知道前列腺的重要性,尤其是对男人的重要性,他甚至不知道前列腺是什么!
火哥气得回头吼了一声:“你闭嘴!出去。”箭箭得令,赶紧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雷大力怕矛盾升级,赶紧说:“哎哟,对不住哈老板,没踹坏吧?我看一下!”
雷大力上前想掀浴巾看一眼,大哥赶紧捂住裆部,更气愤了,脱口而出:“看什么看!真踹废了你能治啊?”
雷大力赶紧赔着笑脸,没话找话,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哥胳膊上的文身,竟然是几只小蝌蚪,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大力立马赞赏:“哟,这文身可好哦,这是多子多福的意思吧?”
大哥一脸不忿:“啥多子多福!这叫小蝌蚪找妈妈,你有童年吗你?!”
雷大力继续赔笑:“好得很好得很,大哥,今天莫跟娃儿计较噻,这样子,我是老板我拍板,今天免单,以后常来,一律五折。”雷大力说出了短时间内他能想到的最大补偿,心里一直打鼓。
大哥愤怒不减,还是怒喊:“就你这破店要啥服务都没有,还来干啥,来送死啊?!”
大哥说完起身要走,雷大力深知绝不能让客人就这么走了,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如果这大哥今天就这么走了,以后可能就真的没完了。于是,他赶紧扒着大哥的胳膊,跟了上去。
雷大力继续加码:“我们是正规店。这样嘛,我给你服务,我手法还可以的!”
大哥一挥胳膊挣脱开:“我要你干啥玩意儿?”大哥一怒之下甩开的动作幅度有点大,胳膊肘不小心打在了雷大力的鼻子上,雷大力只觉得脑子里又“嗡”的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服务员和火哥还没反应过来,雷大力捂鼻子的手已经松开,鼻血也在同一时间流了下来,火哥一下子就愣住了,大哥也震惊了。
火哥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跟大哥理论,还是该给雷大力止血。见火哥握住了拳头,像是要有动作,雷大力抹了把鼻血,笑着赶忙拦住火哥:“没得事,没得事。快给大哥找个贵宾房,巴适哩捏个脚。”
火哥心领神会,赶紧赔着笑脸请大哥去贵宾房。兴许是因为误伤了雷大力,还见了血,大哥内心有点愧疚,便不再推辞,跟着火哥走了。
火哥把大哥安顿好,还招呼了一个师傅给大哥捏脚,这场风波才算告一段落。
雷大力的鼻子里塞着卫生纸,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牛肉,优哉地走在走廊上,他要犒劳一下自己。火哥双手捧着一个火锅盆,一脸歉意地跟在雷大力后面,火锅盆挡住了他胸前的牌子,那牌子上是他的身份——经理:火春风。
雷大力推开办公室的门,火哥把火锅放在茶几上。
这间办公室不小,正中间摆着雷大力的那张破办公桌、全家福和关二爷像,角落里七零八落地堆着坏掉的理疗仪器和拔罐工具,墙上挂着一个老招牌:御足天下。房间里丢弃着各种玩具,墙壁上贴满了儿童贴纸,整个房间都乱七八糟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套间,是雷大力父子俩居住的地方。
雷大力坐到沙发上,菜已经摆好了。雷大力开始煮火锅,火哥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雷大力摸摸鼻子,似乎有一丝伤感:“我刚刚看箭箭整个人都泡发了。”
火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明天不带他来了,要学游泳就让他妈妈找教练教。”
雷大力义愤填膺地对火哥说:“你婆娘都是被妈妈群那些姐儿妹子
搞成神经病哩
,啥子都要拼,拼完包包拼房子,拼完老公拼儿子!箭箭还是个小娃儿,又不是机器!你看他累成啥子样子了嘛,你不觉得很可怜唛?!”
火哥无奈叹了口气,反问雷大力:“你不是也让小米上重点小学了唛?”
雷大力立马反驳:“我那是找哩关系,又不是强迫娃儿。我从不逼小米学些啥子,他一样啥子都会。”
雷大力虽然只有职高学历,但他始终明白,想要孩子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就要先自己努力,而不是无止境地要求孩子。就像孩子没有抱怨你的平庸一样,你也应该接受孩子不是天生的人中龙凤。雷大力和小米就是这样,小米不要求他,他也不要求小米,开开心心皆大欢喜,终于……把父子处成了兄弟。
正说着,雷小米猛地推门冲进屋,跨步踩到办公椅上,闷着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雷大力缓了缓神,问小米:“学校游泳比赛你咋个
不参加呢?”
小米头也不回,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回答:“老师说只会狗刨就不用去了。”
刚吹过牛皮,话都没凉呢,雷大力此刻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赶紧找补:“老师懂个屁,狗刨就是幅度小点儿的自由泳!你找啥子?过来吃饭!”
雷小米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精油:“我给箭箭推油,精油不够了。”
雷小米刚说完,箭箭便满身油亮地从门口冒出来。只见箭箭穿着一次性内裤,满脸通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声音略微颤抖地喊了声“爸爸”。
火哥见儿子已经被折腾成这副样子,赶紧向雷小米发出请求:“小米,推油做完后,艾灸能不能不要再做了?箭箭已经上火了。”
雷小米回头,本想对火哥说还不够,结果惊讶地发现雷大力的鼻子塞着卫生纸。
雷大力看到儿子注视着自己,赶忙把卫生纸抽出来扔掉,然后心虚地解释:“没事儿,我也上火了。”
雷小米不接话,从办公桌底下直接钻到了茶几旁,拿起一片午餐肉吃了起来。吃完手上的食物,雷小米才开口:“那就少吃火锅嘛,一会儿给你拔个罐,等我。”
看小米没起疑心,雷大力这才如释重负,故作轻松地调侃:“要得,小米师傅。”
雷小米转头跑了出去,拽着箭箭的纸内裤,一溜烟儿地把他也带走了。
火哥呆呆地望着小米的背影,嘴里念叨着:“你这个儿子都快成高级技师了。要我说啊,非要上啥子重点嘛,干脆开澡堂子吧!”
“澡堂个锤子
!”雷大力斩钉截铁地反驳道,“老子这么拼命,都是为了让他长大不要跟我一样!他妈去世前我答应过她哩,要好好照顾小米。我一定让小米有出息,上个好学校。男人,站起
屙尿哩,我必须说到做到。”
火哥顺着雷大力的眼神,看了眼柜子上摆着的照片,那是小米妈妈高亚君的遗像。相片里的女人即使是黑白色的,也能看出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眼睛格外明亮,一副天生的学霸模样。谁能想到这位医科大毕业的高才生会“下嫁”给雷大力这样的职高生,原以为是天赐良缘,到头来才知世事无常。
火哥闷了口酒才道:“小米妈走了也快5年了吧?”
雷大力点点头:“4年9个月21天。走的时候小米不到2岁,现在小米6岁半了。”雷大力顿了顿,又说,“小米眼睛像妈妈,脑壳也随妈妈,精灵得很,看啥子会啥子,绝对是读书的料。”
说到小米,火哥就想起箭箭,不免有些心酸:“哎呀,又不想娃儿累,又想他有出息,太难了。”
雷大力一听,满不在乎地一抹嘴,起身走到柜子前,把雷小米翻出的东西都塞回柜子里,胸有成竹地说道:“哎呀,有啥子难哩嘛!回头我请陆总再喝一顿,把箭箭也弄‘外国语’去,简单得很,你就好生养脑壳上哩那坨毛儿嘛,打点儿小麻将,吃点儿麻辣烫,那些渣渣事情,哥子
们给你摆平!”
雷大力敢这么吹牛皮,底气都是陆总给的。
雷小米又跑了进来,兴冲冲地说:“雷大力,再来瓶精油。”雷小米很少喊雷大力“爸爸”,经常直呼其名,雷大力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时候他也叫“小米哥”,总之,开心就行了。
雷大力惊讶于精油耗光的速度:“耶,你两兄弟是把精油当饮料喝光了唛?”
雷小米也不接话,直接爬到坐在办公椅上的雷大力的身上,踩着他的腿在柜子里翻。雷大力顺势抱着小米侧过头,把一个精致的礼盒放到火哥面前:“这是店里头刚进的护肤精油,吸收好得很,送你婆娘一套。回去把她哄高兴,好生商量,莫天天打架。”
单论讨老婆欢心,火哥丝毫没有“近朱者赤”的觉悟。他看着精油礼盒,叹了口气,心有不甘且十分委屈地说:“我们哪儿是打架呢,一直都是老子在挨打。”
这时,一双油乎乎的手从身后拍了拍火哥的肩膀。只见箭箭脸和头发上也被抹了精油,已经成了一个小油人。箭箭可怜巴巴地说:“爸爸,我不想推油了,我难受。”
雷大力意识到再搞下去真的要出问题,在他和火哥的极力劝说下,小米师傅终于放弃了继续折腾箭箭的念头,带箭箭去洗了个澡,再带着清爽的箭箭回办公室把火锅吃了。
夜深了,老街道霓虹灯闪烁,车流渐少。洗浴中心也打烊了,火哥带着儿子箭箭回了自己的家。
雷大力和雷小米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开了会儿卧谈会。
雷小米摸摸雷大力的鼻子:“还痛不痛?”
雷大力心头一震,赶紧拿下小米的手:“不至于哈。上火流鼻血正常得很。”他顺势给小米摸摸肚子,没一会儿小米就开始噗噗噗放臭屁。
雷大力皱起眉:“小米哥,你造生化武器唛?商量一下,明天多吃点青菜?”
雷小米一副大佬的姿态:“我考虑一下。”
雷小米想了想,问雷大力:“上外国语小学花了好多
钱?”
雷大力道:“这个你不用操心。老汉儿虽然没得钱,但还是有点噻。”
雷小米忽然问:“你希望我像妈妈,长大了也当医生?”
这一点,雷大力还真没想那么多,就说:“你喜欢啥子就干啥子噻,妈妈是妈妈,你是你。”
“那妈妈当医生当得好不好?她喜不喜欢?”
雷大力沉默了,他没有参与高亚君的青春,他遇到高亚君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市人民医院的实习医生了,严肃、认真、细心,说着一口软糯糯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那时候雷大力的洗浴中心刚开业,有一天,有人来闹事,雷大力年轻气盛,就跟对方干了起来,一块玻璃掉下来,落在雷大力的手臂上,扎了好多玻璃碴,就是高亚君给雷大力缝针包扎的。高亚君对雷大力那叫一个认真,说雷大力是她第一个负责的重伤病人,必须对他的生命负责,要求他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要注意卫生,不能感染,干个啥都要消毒。他看到高亚君对她自己也是如此,手机上套着保鲜袋,下了班全方位消毒才拿出来。这给雷大力整乐了,就天天去找她报到换药,伤口好了也去。雷大力还总是一副手很痛的样子,高亚君给他做过各种检查发现一切正常,然后很肯定地告诉雷大力,他已经没事了。雷大力一脸无辜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内伤?”高亚君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很有信心,明确告诉雷大力不存在内伤。雷大力就心虚地往心理疾病上引:“大概……是有心理阴影了吧?”高亚君听后,很同情地问:“你以后怎么办?”
雷大力原本对高亚君是不敢抱什么希望的,人家是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一个职高毕业的洗浴中心小老板,真是不敢高攀。但人都有不能自已的时候,他想了想,还真是喜欢高亚君这个模样,用软糯糯的腔调说着严肃的话,他就天天去跟高亚君聊天,讲讲笑话逗逗她。两个月下来,他发现高亚君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雷大力心中的小火苗亮了亮,这是有戏啊!
手臂传来麻木感,雷大力回过神,发现是小米枕着他的手臂,抓着他的耳朵睡着了,还打着小小的呼噜,在宁静的夜里,这小小的呼噜声也显得软糯糯的……
接连好几天,雷大力给陆总打电话、发短信,都是一个中心思想:
“陆总,给你送了几瓶酒。学校到底好久
发通知嘛?”
“陆总,店里伙计从老家搞来的土特产,放在你办公室了哈。”
……
陆总只回:“我办事,你有啥子不放心的嘛。”
雷大力把心放进肚子里,风平浪静地过日子。
这一天晚上,忽然起风了,吹得外面的招牌“咣当咣当”响。怕砸到人,雷大力便跑出去查看,顺便拿着透明胶带把掉落的“足”字胡乱粘上,像是在跟这苟延残喘的老招牌商量似的说:“再等两天我就装修,给你弄敞亮了。”
雷大力转头看向自己的车,随即爆了一句粗口。只见车窗上两张罚单整整齐齐地并排成行,雷大力愤愤不平地撕下其中一张,揉成团抬手便扔出去,正好砸在店门口一个老人的后脑勺上。雷大力一边想着“这也太巧了吧”,一边赶忙道歉:“哟,不好意思哈,大哥。”
老人慢慢转过头,雷大力看清老人的样貌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下意识地喊了声:“爸。”雷大力完全没有料到岳父高天明会来,应该说,是没想到他居然不死心地追来了。是的,报名前夜,喝了大酒的雷大力挂断的那通电话,就是高天明打过来的。高天明住在上海,自从高亚君去世后,两边的来往更少了。雷大力上次见到高天明,还是两年前。高天明说是来给小米过4岁生日的,却提出想把高亚君的一切都带回上海,那次他们就闹得不欢而散,想不到这次又来打小米的主意。两年不见,高天明老了不少,整个人清减了很多,但依旧不改严肃的学者气质。
高天明站在路边的霓虹招牌下望着雷大力,咳嗽了几声,雷大力这才回过神,带他到洗浴中心办公室。
高天明打量着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柜子侧面摆放着一张雷大力抱着足疗保健技能大赛奖杯咧嘴大笑的照片,边上摆了很多高亚君的照片。高天明轻轻拿起一张,照片中,高亚君身穿硕士毕业服,微笑着站在上海医科大学的门口,正值青春,却又隐约带着些许暮气。那个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些呢?高天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人,眼睛里已经有了温热的液体,但他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他轻易落泪,他尽量克制住要哭的冲动,因竭力隐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看了良久,高天明慢慢地把照片放在高亚君的遗像旁边,透过窗户望向里面狭小的套间,小米正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高天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收回了视线。他一低头,只见手边桌子上放着一瓶茅台,上面插着一根儿童吸管,便惊讶地问道:“小米这么小就喝这个?”
雷大力一直站在镜前的洗手池边忙活着冲洗茶杯,听见岳父这样问,赶紧解释:“不是不是,给他杯子他不用,非拿这个喝水。孩子嘛,淘了点。”
高天明脸上依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雷大力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高亚君有时候也会有那样的神态,尤其是当她觉得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时候。
雷大力洗完杯子,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冲茶。他一边冲茶,一边说:“这是今年新采的茶叶,一会儿您拿两包回上海。”
高天明没有理会茶叶的事,而是直奔主题:“我只能亲自来找你……那个提议,你决定了吗?”
雷大力低头摆弄着茶具,不说话。
高天明毫不客气地接着说:“当初你和亚君结婚,我是闹了脾气,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小米毕竟是我外孙……”
雷大力依旧不说话。
高天明走到桌前,把几张学校资料放到办公桌上给雷大力看,并自顾自地说着:“亚君的妹妹亚琳,你还记得吧?她从国外回来了,她儿子Lucas正在上海读最好的小学。我希望小米能去上海上学,我从科学院退休了,能全力辅导他,如果俩孩子能一起在上海学习,互相影响,我保证他未来会很好……”
雷大力直接把给高天明的茶放到资料上,转身去收拾小米散落一地的玩具,边收拾边说:“我早就说过,小米哪儿都不会去,只能跟倒我。”
高天明急了,连带着刚刚看到小米生活在这种不堪的环境中的怒气一并爆发出来:“跟着你?跟着你住办公室?跟着你在澡堂子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长大?别怪我说话难听,亚君本可以发展得更好,但她跟了你,这辈子已经废掉了,小米不能再毁了!”
雷大力也急了,有点口不择言:“亚君是咋个废掉哩?是因为跟我结婚放弃留学吗?是,她是学历高,但小时候你是咋个逼她,你搞忘了唛?她又是咋个得哩抑郁症嘛?你难道不清楚唛?”
这一连串的反驳,让高天明一时间哑口无言。雷大力继续用特别坚定的语气说:“我答应亚君哩事,我每天都记得倒!我晓得你看不上我,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雷大力哪怕当龟儿子,也要把小米送进一个好学校!”
雷大力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可以为了小米低声下气地去求陆总,可以不顾身体,一杯接一杯地陪陆总喝酒。尊严、面子,雷大力早就抛诸脑后了。他从未忘记答应老婆的事情,在他雷大力心里,说到做到才算男人。
高天明沉默片刻,又认真地说:“不要意气用事,想想小米的未来。在这座城市,你也没有什么过硬的人脉。而且,这里的学校怎么能和上海的比?”
这话有点过分难听了。雷大力想起之前那通电话里高天明咄咄逼人的质问:“雷大力,你有更好的选择吗?”“孩子跟着你,能有什么未来?”
现在,在高天明面前,雷大力终于有了一丝底气:“有件事告诉你,‘外国语’!这座城市最好的小学!我已经找好了!”
高天明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但也依然没有放弃他的想法:“还是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就算解决了小学,还有更重要的初中、高中呢?如何更好地培养孩子、孩子的眼界……你想过吗?”
雷大力叹了口气:“娃娃除了上好学校、学习好,就不要其他的了?你就是这样培养亚君的唛?她满足你的要求没得?你有没有问过她到底过得开不开心?”
高天明也被激怒了:“雷大力,亚君是我的女儿,失去她我也很心痛。”
这时,卧室门口传来轻轻的声音:“外公?”两人转头,只见小米睡眼惺忪地站在套间门口。
高天明看着小米,两年不见,小米长大了很多,一双眼睛跟高亚君一模一样。
小米走到高天明面前,高天明摸摸小米的头:“外公来看看你,好久不见。”
小米还是迷迷瞪瞪的:“你也想我妈妈了?”
高天明只觉鼻子一酸,抬起手装作不经意地拭了拭眼角。
“太晚了,先送我回酒店吧。”他对雷大力说。
雷大力的车行驶在马路上,坐在副驾的高天明望着窗外,路边的霓虹灯映着他那张面色有些苍白的脸,他一直在咳嗽。
车开到酒店前的路边,高天明坐在车上没动,开口道:“别怨我,亚君是我们俩的遗憾……但我们都希望小米能更好,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歧。”
雷大力从后座包里抽出一张老旧的彩笔画,递给高天明。高天明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画,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画的只是一个笑着的爸爸。
雷大力解释道:“亚君跟我说过,这是她小时候画的你,但一直不敢拿给你看,我就一直帮她留着。现在终于有机会给你了。”高天明没说话,拿着画下了车。
雷大力隔着车窗望着高天明走远,突然喊了一声:“爸,注意身体。”高天明没回头,咳嗽了两声,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不想回应。一个落寞的背影,就这样捏着一张画,默默走进了酒店。
第二天,雷大力接小米放学回家,依然堵在了长堤街小学门口。雷大力看着人来人往,心想,小米马上就要大班毕业了,这条路是走一次少一次了。
小米依旧是老样子:“雷大力你快看,那就是我女神刘莎莎。”
雷大力看着眼前一个身高近1.5米、戴着眼镜、梳着长辫子的姑娘,震惊了:“刘莎莎上几年级了?”
“她马上要进毕业班了。应该是……五年级?我好多次堵车时都能看到她,我觉得她很有趣……”
雷大力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件小事,他把小米的身体扳过来摆正,一本正经地说:“小米哥,我们可能要谈一下哦。”
这时雷大力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高天明发来的信息:“我回上海了。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有困难找我。”
雷大力笑了笑。
“谈啥子?”小米戳戳他的脸。
雷大力看小米懒洋洋地挖着鼻屎,就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小题大做了。
生活再次平静了下来。
洗浴中心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雷大力下了第30次决心要重新装修。
火哥依旧在水深火热中“苟且偷生”。箭箭游泳比赛没拿到第一名,火嫂把火哥骂了一顿。
雷小米的技艺越发精湛了,这当然少不了箭箭这个“实验体”的功劳。雷小米把自己学到的十八般技艺统统用在了箭箭身上,箭箭也在这么小的年纪,过上了别人不会羡慕的、天天按摩的“奢靡”生活。
这段时间,雷大力觉得格外轻松,不景气的洗浴中心也没能成为他的烦恼,因为他已经解决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让小米上一所好学校。
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觉得一定不会出意外时,总是要出点意外的。
这天中午,火嫂来接箭箭去上课——火嫂给箭箭报的幼小衔接班已经上起了语文和数学课。箭箭对学习丝毫不感兴趣,跟小米哥玩多有意思啊!
火嫂望着箭箭不开窍的样子就犯愁,铁定了心也要去衔接班,死马当活马医。火哥同情儿子,但吵架又吵不赢火嫂,只有鼓励箭箭:“脑壳空不要紧,关键不要进水。”
箭箭老实地说:“爸爸,我脑壳早就进水了。我游泳的时候觉得脑壳头有水在晃动啊。”
火哥不敢跟火嫂直说,只能隐晦地表达:“我们养娃儿……就随缘嘛!”被火嫂狠狠地剜了一眼。
火嫂看到雷大力和雷小米挺着两个白肚皮悠闲地坐在大厅里吃西瓜,就说:“雷哥,手续办完了?哦哟,有关系就是不一样啊。”到底是有点羡慕的。
雷大力得意地点点头:“我还是有点关系的哈。”但再想想火嫂的话,就听出了点问题,“手续我还没办,但是材料都交了,就等录取通知了。”
火嫂也纳闷:“不应该哦。我们妈妈群里头,有上外国语小学的,都在说学校通知今天办入学。”
雷大力一个激灵弹起来,喊小米:“你去找火哥,我出去一趟。”
雷大力冲到外国语小学。招生办公室里,负责招生的那个刘老师和另一个老师被各种家长和材料围堵着,他们不耐烦地不停重复着“户口本原件”“预防接种卡”等固定词语。
办公室门口,还有大批家长挤不进去,雷大力也跟着玩命往里挤。刘老师逆着人流探出身来,对着家长喊:“各位家长,录取通知上都有材料说明,准备全了再来登记啊。”
雷大力见刘老师探出了身子,赶紧抓住他:“刘老师,我,是我。录取通知我没收到,是不是漏发了?”
刘老师看了他一眼继续喊,不是在回答他,而是针对所有雷大力这样的情况:“收到录取通知的才能进来登记啊,其他的人不要挤。”
雷大力慌了:“刘老师,刘老师……”刘老师不理会他,转身回了办公室继续忙自己的事。雷大力留在原地,一脸呆滞,他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
雷大力赶紧拿出手机给陆总打电话,第一次陆总没接,第二次打过去,已经关机了。雷大力真的急了,赶紧往外走。学校外面一堆人在发补习班宣传广告,有张传单直接递到了雷大力面前:“兄弟可能会欺骗你,女朋友也可能会背叛你,但是数学不会。数学不会就是不会,赶紧报名吧……”
雷大力不耐烦地推开,心急火燎地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