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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想当校长的原因是整个沁多县还没有一所学校、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他想办一所学校,让所有的孩子都来上学。县委书记王石起先不同意,认为如果父亲当了畜牧科长或商业科长,就比较容易再次成为副县长甚至县长,干得好,将来还能往上升。父亲说:“我升上去有什么用?我让我的学生升上去才算本事。”王石拗不过父亲,只好同意:“那好,你先干着,随时听候调遣。”也就是说他依然不放弃让父亲走仕途的想法。父亲骑着日尕考察了一些日子后,把学校定名为沁多小学,校址选在了“一间房”。在去阿尼琼贡的南厢房向王石汇报时,王石说:“为什么那么远?”父亲说:“不远,这里是沁多县的地理中心,离各个公社都比较近,而且它坐落在沁多公社。沁多不光比其他公社富裕些,他的主任也好说话,桑杰也好,角巴也好,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开口,就没有不答应的。”“我是说离县城远了。”“远就远了吧,学校是寄宿制,能方便牧人的孩子就好,县城的学生不多,机关干部的孩子很多在西宁上学。”父亲又来到沁多,和正在放羊的公社主任桑杰商量。桑杰说:“强巴啦,一点点问题都没有,别说是‘一间房’,就算你让角巴家献出大帐房,角巴家的人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后来见了角巴,父亲说:“桑杰说啦,‘一间房’算什么,要献就献大帐房。”角巴说:“他把他当成什么啦?是女婿还是公社主任?若是女婿,应该这样说,我阿爸说啦,要献就献大帐房;若是主任,应该这样说,我征求了角巴啦的意见,他说好好好,你想要你就拿走,家里还有两顶小帐房。我虽然什么也不是啦,但也不能让桑杰当我的家做我的主嘛。”父亲哈哈大笑:“我要你的大帐房做什么?帐房再大,也没有‘一间房’大。”“那倒是,以后你还想在沁多踅摸什么,直接跟我说。”“角巴啦,你是个聪明人,当初你让桑杰做你的女婿,难道不是为了让他给你顶门立户?在我眼里,尊重桑杰和尊重你是一个样子的。我已经给王石书记说啦,现在的角巴家,是贫下中牧桑杰当家,角巴家的阶级成分就应该随着塔娃出身的桑杰,不应该再是牧主头人啦。”“王石书记怎么说?”“他说角巴是什么人上下都知道,改变阶级成分的事需要请示上级才能决定。”
虽然叫作“一间房”,但占地面积却不小,里面有五根柱子的支撑,能隔出一间教室、两间宿舍和一小间办公室来。父亲原本想跑一趟西宁,购买隔断的砖,雇请砌墙的匠人,但办学经费迟迟拨不下来。刚刚提拔为副县长的原财政科长旦增说:“钱都拿去买食物啦,哪里还有钱买砖?草原上从来不用砖,你就别想啦。”“王石书记不是已经批了吗?”“账上没钱,批了顶什么用?”父亲琢磨:“一间房”是用石片垒起来的,还用石片做隔墙呢?行是行,可劳力呢?就算可以从各个公社抽调,那么多石片去哪里开采?还有时间——开采,搬运,垒建,至少得一年,能办到却等不及。又想起木头,木头的隔墙再好不过,又轻便又不占地方,就是不像石头,找见了就可以采。他骑着日尕直奔阿尼琼贡,那里是整个沁多县唯一有树的地方。传说先有了阿尼琼贡,后有了森林植被,森林植被是阿尼琼贡的历代祖人花五百年时间种出来的,因此山岭河谷的所有树都属于阿尼琼贡,砍伐树木也必须得到香萨主任的同意。他先来到南厢房向王石汇报,王石又带他来到香萨主任跟前。香萨主任正在大殿堂的石阶前训斥官却嘉阿尼:“叫你别去你还去,夏瓦尼措有你的什么?借了人家的马也不还,还像个大人物一样,进进出出骑着不下来。我们有些老阿卡都没有马骑,你耀武扬威骑什么?”官却嘉阿尼低着头一声不吭,像个孩子把两只穿着破靴子的脚捯来捯去。王石和父亲不想打扰,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下。香萨主任扭头一看,丢下官却嘉阿尼迎了过来。
一阵寒暄之后,王石说:“来找主任是有事相求,我们想伐几棵解板的树。”父亲觉得王石说得太简单,就把需要木材的理由也说了。香萨主任沉吟着,突然冷下脸来:“公家人朝我开口,我说过不吗?没有是吧?树上的鸟儿落在树上,沟里的斑鸠落在沟里,谁能说个不呢?但是今天我要说啦,不成,树上的鸟儿树上不能落,沟里的斑鸠沟里不能去。山是神山,树是神树,我们从来没有伐过。”王石和父亲没想到居然会遭到拒绝,诧异地互相看看。香萨主任又说:“今天伐几棵,明天伐一片,将来以后呢?阿尼琼贡就不是仙境里的去处啦。”王石笑着说:“那就不伐了,只当我们没开口。”离开香萨主任后,王石埋怨道:“你说得太多了,不该把办学校的事告诉他,他恐怕不是心疼几棵树,而是不支持办学,阿卡的死脑筋里,总觉得文化知识只属于阿尼琼贡,跟牧人毫不相干。”父亲觉得王石说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香萨主任的拒绝,只好沉默。这时官却嘉阿尼追了上来,小声说:“强巴啦,夏瓦尼措也有大树,悄悄地伐掉几棵,阿尼琼贡的人看不见。”父亲摇摇头:“谢谢啦,树不伐啦。”他知道其实漫山遍野的树都可以伐,因为这些树都属于原始森林消失后的天然次生林,跟阿尼琼贡没有任何关系。但伐树运树必须从各个公社抽调劳力,没有阿尼琼贡的召集,不会有哪个牧人愿意来,来了也绝不敢动一根树枝子。
父亲在王石的南厢房吃了几口糌粑,便匆匆离去。他骑着日尕沿着黄河往前走,看到有人在河滩的石头上晾晒牛皮,突然打了个愣怔,想起了县政府对面的小卖部和屠宰内运牛羊时囤积在那里的皮张。他打马直奔县上,到了县政府,一头闯进副县长旦增的办公室说:“小卖部的皮张你打算怎么办?”旦增说:“忙得顾不上,还没想过。”“顾不上就对啦,给我一些怎么样?”“干什么?”“肯定是公用。”“那你就去拿呗,不用给我说,当初还是你囤积在那里的。”几天后,在“一间房”里,一些沁多公社派来的牧人,由父亲带领着,在地上钉木橛,在房梁上钉钉子,用牛皮绳拉起了几道牛皮墙,每道墙都是两层生牛皮,结结实实连风都不透。一间教室、两间宿舍、一间教师办公室兼宿舍,再用整张牛皮在门外的墙上挂起红漆写就的牌子,沁多小学就这样诞生了。然后就是制订招生计划和教学计划,正忙活着,县政府的通信员果果来了,传话说王石书记要他明天去一趟。
中午,父亲来到王石书记的南厢房,正吃着糌粑,就见旦增风尘仆仆走了进来。王石问:“吃了吗?”旦增说:“吃了。”“哪里吃的?”“马背上,县政府食堂煮的手抓。”父亲已经很长时间不在县上吃饭了,问道:“看样子肉挺多,都能煮手抓了。”“最近还可以,我让各个公社送了些菜羊菜牛。”“粮食呢?”“你当副县长时供应就断啦,再没接上。我打算尽快去一趟西宁,就是烧香磕头也要弄些面粉来,我们又不是狮子老虎,不能顿顿吃肉嘛。”王石说:“有吃的就已经不错了,知足吧,现在不是伸手要供应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旦增你先说。”旦增说才让副州长两次打来电话找父亲,父亲不在,就把事情告诉了他,要他尽快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问:“什么意见?”旦增说:“州畜牧兽医站的站长调去当副县长啦,才让的意思是让你回去继续当站长。”父亲说:“我怎么能去,学校不办啦?”旦增说:“这样的话我也替你说啦,才让说强巴怎么就不知道服从我一次?”父亲说:“那我就去找州长,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明白,教育比什么都重要,但在沁多县甚至在整个阿尼玛卿州,教育几乎等于零。”王石说:“是这样,州长因为身体不适应高海拔,要调回内地去,他推荐才让副州长接任州委副书记和州长。这件事省上恐怕已经定了,所以你不能不想去就不去。”旦增说:“去州畜牧兽医站干什么?又没有提拔你,不如在沁多县当畜牧科长。”“我不是已经说了嘛,我就当我的小学校长。”王石问:“学校进展得怎么样了?”父亲说了招生计划和教学计划。王石说:“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你招不来生怎么办?”父亲说:“不会招不来吧?招不来我就认了,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王石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实在不想去州上,就得尽快让学生坐满教室,学生来了这么多,不能不管吧?谁管?全县除了你强巴,没有第二个人,到那时我们就有理由不放你,才让作为州长也得为学生考虑嘛。”父亲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抓紧?我抓得够紧啦。”王石说:“最多半个月,沁多小学必须传出学生读书的声音。”旦增说:“这半个月里,才让副州长要是再来电话,我就说找不见强巴,没办法征求他的意见。”父亲摸着脑袋说:“半个月,太少了吧?”
父亲迎来了一段废寝忘食的日子,他的日尕将为他竭尽全力四处奔走,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一次恐怕要烂成一片破氆氇了。最好说话的自然是角巴:“你说让梅朵和央金去上学?好,我要是不同意,你肯定不答应。索南嘛就算啦,他是桑杰的好帮手。”父亲说:“学校对学生的年龄要求是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索南一定得去,他还不到十三岁。按理卓玛也应该去,但她已经结婚啦,去的话有些困难,就算啦。”角巴说:“干脆让普赤也去吧,让索南管上,这样的话尼玛和旺姆就能多干些活啦。”父亲说:“不行,普赤才一岁多,学校不是幼儿园。”“要是才让回来就好啦。”“是啊,他的年龄刚刚够。另外,学校还得有一条大藏獒保护学生,梅朵黑、梅朵红、当周,你愿意给哪个?”“你挑。”父亲挑了梅朵红。又说:“角巴啦,沁多公社的娃娃上学的事,还得请你出面去给牧人们说,不然的话学校里就只有角巴家的孩子啦。”角巴说:“你让桑杰出面嘛,他是主任。”“桑杰的事太多,全公社的事,家里的事,都得他操劳,你就不能减轻一下他的负担?我要是去给卓玛说,你阿爸嫌桑杰忙得不够,还要让他把两条腿变成四条腿,她一定会怪你的。再说啦,请你出面,就是马到成功的意思,要是桑杰去说,十句不顶你一句,到头来路跑了不少话说了许多,一个学生不见来。”角巴认真地说:“不是十句不顶我一句,是一百句不顶我一句。”“也不是一百句不顶你一句,是一千句不顶你一句。”角巴笑了:“你知道就好。”父亲离开角巴,对自己的坐骑说:“日尕啦,现在就看你啦,但愿你的腿和我的心一样快。”日尕长嘶一声,像是说我的腿就是你的心,一样的快。
草原的绿色迅速褪去,枯黄的脚步越走越快,已经没有了花朵,上天恩赐的五彩斑斓又被上天收了回去。日子摇晃在晚秋和初冬的分界线上,一天比一天凉了。日尕跑得够快,差不多一天一个公社。十天下来,父亲跑遍了所有的公社,日尕的膘掉了一层,骨头都奓起来了,父亲也累得几乎瘫倒。公社主任们答应得都很好:噢呀,噢呀,让孩子们去就是啦。却都是敷衍,没有一个学生被家长送往学校的。父亲意识到十天的工夫白费了,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跑第二遍,每到一个公社,不光见主任,还会直接跑到牧人家里,苦苦哀求:“就算你们不可怜我,也一定要可怜可怜我的日尕,你看它瘦成什么样子啦?都是为了你们的孩子。”他这么一说,同情就来了,有流泪的,有给日尕喂酥油的,有拿出家里仅剩的糌粑招待他也招待日尕的,但就是没有一个牧人会让父亲带走自己的孩子,因为除了去阿尼琼贡学经,草原上的人不知道也不认为还有别的地方别的方式可以认字写字。父亲沮丧得就像满草原的牧草,黄了,黄了,眼看着枯萎衰败了。日尕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它的心情也不好起来,动作笨拙,无精打采不说,还老走错路。父亲说:“以前只要由着你走,每一次都能走得准确无误,现在怎么啦?是不是你已经知道我是浪费时间瞎忙活,就不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啦?”就像现在,它居然把父亲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且毫无必要的地方。父亲埋怨道:“路是你走过的,怎么能偏到这里来?这里是雪山的南边还是雪山的东边?而我们要去的是雪山的西边。”日尕不服气地喷吐着鼻息,把头扭来扭去。父亲拍了它一下:“天就要黑啦,快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才有帐房,不然就又得走夜路啦。”它不听话,还是照直往前走着。父亲真的生气了,勒紧缰绳,拉弯了它的头,拉得嚼子都滑出了马嘴。日尕也生气了,长嘶一声,猛地抬起前腿,差点把父亲甩下来,然后直奔前方。父亲喊着:“日尕,日尕,你竟敢对我这样?我揍死你。”
但很快父亲就意识到他要做的不是揍死而是赔礼道歉,日尕没有胡来,就算它心情不好,无精打采,也会一如既往地把他带到一个对他有用的地方:一顶帐房和一群牛羊出现在山坳深处。他跳下马背,抚摸着日尕,说着几近肉麻的奉承话,走向了帐房,心说今晚上只能住在这儿啦。紧接着他又发现:日尕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一顶可以过夜的帐房,而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希望:帐房里全是孩子,衣袍褴褛,有男有女。父亲吃着他们拿出来的黑黝黝的风干肉,喝着他们没有掺奶子放酥油的盐巴茶,跟他们聊起来。原来他们没有阿妈阿爸,是白唇鹿公社的孤儿,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到五岁。父亲不禁一阵欢喜:还犹豫什么?就让这些孤儿做沁多小学的第一批学生吧。他当下就决定了,长舒一口气,说他是专门来接他们的,县上决定所有孤儿都应该去“一间房”上学。一个叫洛洛的最大的孩子问:“上学是什么?”父亲拿出一张钱来:“这是多少钱?不知道吧?上学以后你就认识啦,也会写自己的名字啦,翻开书就能看,拿起笔就能写。”洛洛说:“那不就成阿尼琼贡的阿卡啦?”“差不多,你们将来都能达到读经阿卡的水平。”这天晚上,父亲和十几个孤儿睡在了一起。翌日启程,孩子们兴高采烈,都以为要去当阿卡了。行到半路,他让他们赶着牛羊继续朝前走,自己骑着日尕直奔白唇鹿公社主任家的帐房。日尕看父亲高兴,跑动的姿势也变得轻灵而优美,转眼就到了。一见主任拉巴,父亲就说:“孤儿是找不见奶头的羊羔,我要啦,牛羊是他们的衣食,我也要啦,再让你的孩子也去上学,现在就跟我走,我是学生的老师。”拉巴带着一种永远睡不醒的神情问道:“老师是什么?”“是教孩子们认字写字的阿卡一样的人。”“阿卡都在阿尼琼贡,‘一间房’里没有,‘一间房’是角巴会情人的地方。”“你胡说什么?”拉巴就说起往事,很久以前,草原上来了一个美丽的汉族姑娘,角巴把她藏在“一间房”里,度过了许多个美妙的日子。“你听谁说的?”“大家都这么说。”“这跟你的孩子上学有什么关系?”父亲又说了许多恳求的话,拉巴就是不松口:“我的儿子放羊的要哩,不拜老师不上学。至于孤儿嘛,想要你就领走,云朵在天空,花朵在地面,既然孤儿归你啦,孤儿的牛羊自然也归你。”
半个多月后,父亲的沁多小学开学了。学生除了白唇鹿公社的十几个孤儿,还有沁多公社的三十多个学生。学校邀请才让州长和王石参加开学典礼,并为沁多小学剪彩。才让州长坐着吉普车来了,看看像模像样的教室和五十多个学生,便没有再提让父亲去当畜牧兽医站站长的事。他说沁多小学不光是沁多县的第一所学校,也是整个阿尼玛卿州的第一所学校,要办就好好办,不能一阵热一阵冷,今天火焰山,明天冰大坂。父亲说:“这个你放心,河水不干,学校不散。但我的决心还要加上领导的支持,目前教学设备等于零,县上穷得叮当响,拿不出经费来,希望州财政给予支持。”才让州长说:“需要多少钱,你打个报告。”父亲立刻掏出了早已写好的报告:“才让州长啦,蓝天白云在上,草原大地在下,你一当州长就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孩子们不会忘记你。”王石也在一旁说:“才让州长肯定比你更明白,办学校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州上不支持说不过去。”才让州长接过报告看了,又望望天说:“今天没有蓝天白云嘛,天阴得就要下雪,我的功德老天爷看不见呗。”父亲说:“汉族人的老天爷,藏族人的雪山大地,都在人心里。俗话说河水边有镜子,太阳下有影子,你看不见人家,不一定人家看不见你。”才让州长嘿嘿笑着,掏出钢笔,在报告上批了一行藏文字:财政局满足要求。学生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父亲有些吃惊:事先没经过任何排练,却跳得如此井然有序,没有一个孩子跳错一拍,少做或多做一个动作,好像有一种天然默契的基因,规范着他们的行动,包括举手投足,一唱一和。
请问我身边的朋友你从哪里来?
天上来地上来雪山上的宫殿来。
请问离开我的朋友要到哪里去?
山上去海里去卓玛啦的帐房去。
沁多小学最早的黑板是父亲发明的,他去牧人的帐房搜集来一些锅底灰,抹黑了一整张牛皮。牛皮起初也不是挂在墙上,而是铺在地上。写字没有粉笔,就用河边的沙子把字撒出来。他就用这种办法,让所有的孩子学会读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藏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又鼓动孩子们互帮互教,你写他的名字,他写你的名字,等到一个人把所有同学的名字都写会了,他就已经学到了不少字。后来经费下来了,父亲想去一趟西宁,购买教学设施,但因为学校没有财务部门,只能由县财政统一支配,他自己不能经手这笔钱,便开了单子,督促县总务科赶紧采办。采办拖拖拉拉持续了一个多月,先来了作业本、铅笔、橡皮擦、墨水、粉笔和一些生活用具,后来了课桌、讲桌、板凳、睡觉的草垫子等,但仍然没有课本和黑板。父亲就把牛皮黑板挂在墙上,用粉笔在上面写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早晨的第一节课,父亲都要带着学生齐声朗读,有时是藏文诗,有时是汉文诗,有时是他自己编创的一些文句,比如: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后来课本来了,父亲的讲授就有了依据。其间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汉文课本编写成藏文课本,同样一篇课文,他总是教一遍藏文,再教一遍汉文,有时候还会教一些简单的英文。英文是他在西北畜牧草原学校学过的,虽然不精通,但教初级班还是绰绰有余。他发现,藏族孩子对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无论哪种语言,只要是依靠听力和语音表达的,都学得很快。但写起来就难了,尤其是汉字,一个字描来描去重复十几次才能记住。父亲说:“越难的东西用处越大,不要泄气孩子们,你们已经非常了不起啦,一开始学就是四种语言。”他把数学也当成了语言,他说那是用来计算的数字语言。但对父亲来说,更难的还不是教学,而是教会孩子们如何按照他的愿望去生活。
父亲说:“你们是住校的,除了学习,还要学会吃喝拉撒睡。”“老师啦,什么是吃喝拉撒睡?”洛洛年龄最大,想的最多,总有问题要问。父亲觉得一时难以解释,就说:“慢慢你们就知道啦,有一种吃喝拉撒睡跟你们现在的吃喝拉撒睡是不一样的。”但父亲也知道,不一样的吃喝拉撒睡需要不一样的条件,为此他去县政府收集了一麻袋废报纸,发动学生裁成了巴掌大的方块,又央求总务科买来了两箱毛巾、五十多个脸盆、两个马口铁的大深盆以及牙膏、牙刷、茶缸、肥皂什么的,大深盆男生宿舍一个女生宿舍一个。接着便有了规定:学生必须轮流值班,宿舍必须天天打扫,炉灶必须日夜有火(宿舍里的炉灶是父亲带着学生砌起来的,为了保暖,还在睡觉的一侧修了一道火墙),大小便必须去厕所,上完厕所必须用手纸(男女分隔的厕所是用草皮和牛皮建起来的,父亲画了设计图,又带着桑杰派来的沁多公社的五个牧人干了一个星期),半个月必须洗一次澡。洗澡这天停课,所有人都去河边用脸盆端水,在炉灶上加热后倒进大深盆,每洗两个人,必须换一次水。最重要的是必须洗脸刷牙,脸盆、毛巾、牙刷、茶缸都是各用各的,肥皂和牙膏公用。每天太阳一出来,父亲就会带着学生们走向不远处的沁多河。有一次洛洛说:“老师啦,沁多河是沁多女神居住的地方,弄脏河水的话女神会不高兴的。”父亲说:“我已经问过女神啦,我们用脸盆把水舀出来,洗完后泼得远远的,就不会弄脏河水了吧?女神说噢呀,噢呀。”洛洛吃惊父亲居然会跟女神对话,他相信父亲,决不会怀疑父亲拥有通神的能力。而父亲总会心虚地说一声:对不起啦女神。让父亲遗憾的是,学生们没有多余的衣服,没办法换洗,也就没办法清除身上的虱子。
还有一个规定是用不着规定的,那就是每个星期六晚上举办歌舞会。学生们唱山歌,唱酒歌,唱劳动歌,跳锅庄,跳伊舞,跳热巴舞。父亲有时也会跟着唱跟着跳,他发现一唱一跳心情自然就好啦,苦恼忧愁和心神的疲乏也就消散啦,怪不得藏族人都有知足常乐的天赋,原来是唱歌唱来的、跳舞跳来的。不过他也会适当制止:“行了吧,睡觉吧,再跳肚子就饿啦,不吃东西就睡不着啦。但要是吃的话,就是吃明天的食物啦。”
食物是父亲最为操心的。来自沁多的学生自带了口粮——风干肉和奶疙瘩,白唇鹿公社的十几个孤儿的食物依赖于公社分配给他们的牛羊和每人每月一小布袋糌粑。如今糌粑已经断了,孩子们开始杀羊煮肉。牲畜有限,如果只宰杀不增添的话很快就会没了,连挤奶的牦母牛也会吃掉。父亲为此专门去了一趟白唇鹿公社,向公社主任拉巴索要孩子们的食物。拉巴说:“在我不知道朝谁伸手时,你是不能朝我伸手的,牲畜都是集体财产,我没有权力再给他们,增添牲畜的唯一办法就是繁殖,你教他们好好放牧,做好配种育羔的要哩。”父亲说:“你不是念祈福真言的藏族人吧?眼看母羊明天后天不得不变成手抓啦,你却一口咬定母羊必须繁殖,人饿死了怎么办?”拉巴说:“孤儿管孤儿已经好几年啦,什么时候饿死过?你让我们再增加牲畜是不是为了别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学校里,沁多的学生就有三十几个,他们茶里的奶是哪里来的,白唇鹿孤儿的牦母牛不是给沁多人挤奶的。”“沁多的学生没有配备牦母牛,他们是喝了白唇鹿孤儿的奶子,但孤儿们也吃了沁多学生的酥油嘛,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这个我没看见。再说啦,那几头牦母牛的奶要是不喝光,孤儿们自己也会打出酥油的。”“说透了,你就是不支持孩子们上学。”“你说对啦,我为什么要支持?阿尼琼贡的阿卡只说过娃娃应该祈福,没说过娃娃可以上学。”父亲不想再争,拉转马就走。他去给角巴说委屈,角巴说:“这是你做得不对嘛,宁找拉巴不找我,活该碰在了帐房橛子上,鼻青脸肿了没有?让我看看。生灵靠养人靠喂,拉巴这个人,放羊娃出身,他就不知道富人是怎么变富的,主任是怎么做主的。”“你知道?”角巴嘿嘿一笑:“当然知道。”他当即让桑杰去给野马滩大队的大队长囊隆传话:“学校的学生没有奶子喝啦,你说怎么办?”再去给野牛沟大队的大队长吾佐传话:“学校的学生吃的不够啦,你说怎么办?”过了两天,囊隆打发人送来了三头刚生下牛犊的牦母牛。父亲问:“牛犊子呢?”“过继给别的牦母牛啦。”父亲知道,这样的话学校就可以挤到更多的奶,而决不肯亏待牛犊的牧人就要少打许多酥油了。吾佐亲自送来了一群羊。父亲问:“有怀了羊羔的母羊没有?”吾佐说:“没有不怀上羊羔的母羊。”“啊啧啧,新年到来之前,这群羊就要增加一倍啦。”他算了一下,就算一个星期为十几个孤儿宰一只羊,羊群也还是原来的羊群。
几天后角巴来了,看囊隆和吾佐办妥了没有,正好是中午,便跟孩子们一起吃了顿饭,完了说:“光吃牛羊肉,脑子里就会有牛羊的想法,牛羊怎么能认识字呢?强巴啦,这个样子是不行的。”“我也知道不行,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想,我想想,好些日子没吃糌粑啦,我的脑子跟牛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啦。”过了些日子,角巴送来了两袋糌粑,袋子是用牛毛绳编织的,一袋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搭在马背上就像马长了长长的翅膀。问他糌粑是哪里来的,他说是牧马场给的,自古公马吃公粮,他们给他的是用马匹换来的,也是从马嘴里省下的。父亲想想也不奇怪,玛沁冈日牧马场的所有草场都是角巴赠送的,他只要开口,而且是以学校的名义,牧马场没有拒绝的理由。同时送给学校的还有两匹好马。角巴说:“马不是白送的,他们问我牧马场的孩子能不能上沁多小学,我说能。”又问父亲,“到底能不能?”父亲说:“你都答应啦,我还能说不能?”角巴笑道:“强巴啦,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你给我的面子比天大,我记住啦。”父亲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才让能听见啦,也会说话啦。”角巴不相信:“你又没去西宁你怎么知道?”“我收到家里的信啦。”“信拿来,我看。”“你又不识字。”但父亲还是把信拿了出来。角巴看了一眼说:“家里宰一只羊的要哩,给雪山大地点一盏大酥油灯的要哩,让桑杰给你磕头的要哩,走走走。”
两匹马来得正是时候,从此孩子们就可以骑马放牧了。学校的牲畜是学生轮流牧放的,最初只是大一点的孤儿轮流,吾佐送来羊群后,沁多的孩子也开始轮流。一起轮流的还有拾牛粪和扫羊粪,牛粪和羊粪都是必不可少的燃料,得追着牲畜的屁股天天收集。父亲觉得这些事比较难办,没想到自己并没有操多少心,轮流的顺序就形成了,没出现任何争执,一打听才知道是洛洛安排的。还有一件事也让父亲省事不少,就是对最小的孤儿五岁的俄霞的照顾。洛洛对俄霞很好,给他吃喝,喊他睡觉,不让他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还把他带到梅朵红跟前,让他喂它,也让梅朵红熟悉他,意思是你要看着他,别让狼把他叼去啦。梅朵红似乎心领神会,只要俄霞走出“一间房”,就会一直盯着他,有时还会来到他身边。大概养成了习惯,俄霞很少自己走到旷野里去,洛洛去他才去,上课时他就坐在洛洛身边,有时跟洛洛一起写画,有时会趴在洛洛怀里睡觉,好像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由洛洛照顾的。父亲把洛洛叫到办公室,表扬了一番,然后说:“班里得有个班长,我看你最合适。”洛洛问:“班长是什么?”“就是替老师管管大家,为同学们多做些事。”“噢呀。”洛洛觉得自己年龄最大,又是男的,多做些事理所当然,俗话说小的听大的,女的听男的,低的听高的,近的听远的。又说起选一个女生当副班长。洛洛说:“央金是哩,女生洗澡时谁先谁后她说了算。”父亲说:“噢呀,那就央金吧。”洛洛说:“我去给她说。”出去又拐回来,皱起眉头问道,“老师啦,当初你说是要我们去当阿卡的,怎么又不当啦?”“不是不当啦,是要当比阿卡更好的人。”“噢呀,老师是不是一个比阿卡更好的人?”“老师是想当这样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当好。”“阿卡给人祈福要酥油要糌粑要肉食,老师什么也不要,还得倒给我们吃的用的。”“这算什么?老师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知识,到时候全都得送给你们。”洛洛想了想说:“明白啦,老师是公家人,念的是外来的经,外来的经是不是对我们好的经?”“你说呢?我对你们好还是对你们坏?”父亲看洛洛还在思考,又说,“等你们上完沁多小学,再上一个更高级的学校,毕业后就都是公家人啦。”“啊嘘,真的吗?”父亲点点头,他很有信心,牧区缺少干部,选拔有文化的藏族人当干部是很自然的事。
洛洛从此变得更加懂事,喜欢学习,也喜欢管理别人,尤其是生活上的那些规矩,总是他和央金在监督大家,让父亲轻松了不少。而且他还解决了父亲的心头之患:虱子。那一天雪沃草原,浩浩汤汤翻起了白浪,仅仅下了半天,就已经一尺厚了。天上的还在落,地上的还在厚,雪朵大得如同雪莲,仰天一望就能把眼睛盖住。洛洛先是领着同学在大雪中抢拾昨天的新鲜牛粪,再把门前垒起的一大半牛粪墙抱进去放在了教室和宿舍,然后烧旺炉灶,烧热火墙,让大家脱了个精光。他把脱下的衣袍抱出去,分别埋在了几十个雪坑里,两个小时后,又把衣服扒了出来。“啊啧啧。”跟在洛洛身后的父亲惊叫起来,只见衣袍表面爬了一层虱子,轻轻一抖,全部落进了积雪中,冻死是唯一的去处了。显然洛洛和央金是商量好了的,对女生的衣袍央金也照此办理。最后埋雪灭虱的是洛洛和父亲。父亲很兴奋,心说只要下雪,就能灭虱,一个冬天下来,虱子或许就能绝迹啦。就算夏天还能滋长,也会有一个过程,之后便又是冬风雪日。再说了,他正在和县总务科协商,采办一批白棉布,制作衬衣衬裤,学生每人两套,以后新生入校,开学典礼就发课本、作业本和衬衣衬裤。几方面努力,虱子就不会再有了。父亲问洛洛:“你是怎么知道可以用雪消灭虱子的?”洛洛说:“在雪窝子里睡过觉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