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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县委书记王石从西宁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带才让去了一趟兰州,找过了所有管用的医生,终于有了诊断结果,才让的耳聋是后天刺激导致的中耳发炎,鼓膜肿大和外耳道闭锁,可以通过药物控制或手术治疗,不会说话是因为听力障碍让他失去了模仿和学习语言的能力,孩子还小,有自我矫正的优势,治好耳聋,也许慢慢就会说话了。目前的治疗还是吃药,时间会长些,至少半年,或者一年。父亲当天就给母亲回了信:无论多长时间,治好为原则。王石还带来一个坏消息:沁多县的牛羊肉运到西宁后在一部分肉中检测出了牛瘟病毒,省上责令阿尼玛卿州追查。他匆匆回来,就是想知道原因: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说了,说得很详细。王石说:“照你的说法,是才让副州长把事情搞坏了?那还追查什么?他自己给省上说清楚去。现在还不知道后果,严重的话是要法办的。”父亲又说起才让副州长执意要撤换角巴的事。王石沉吟着:“撤有撤的道理,不撤有不撤的道理,哪个道理是大道理呢?我得去州上和才让副州长商量一下,商量不通,再找州长找州委书记。”
但王石没来得及去州上,就病得骑不动马了,还是高原反应:头痛恶心,浑身乏力,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好像睡不着,又好像睡不醒。父亲说:“那还是回西宁住院吧,继续打针吃药。”王石说:“回西宁是好一点,但不是吃药打针的缘故,是氧气多了。沁多海拔多少,现在还不知道,反正它是要命的高。我就奇怪了,你一点点反应都没有,我比你身体还壮,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父亲说:“幸亏我没有反应,看来我就是个高原体质,游牧民一个,天生不需要太多的氧气。”“我在沁多难受,不能放开了工作,回到西宁也难受,吃不饱肚子。前个时期是吃你嫂子的,一家人天天半饱,顿顿盼吃的。国家遇到大困难了,人人都有份。”父亲说:“我已经感觉到啦,县政府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差啦,派人去省上催粮,催来的是一句话:自力更生。小卖部刚搬到县政府对面去,想进些货,要什么缺什么,差不多就是一座空房子。我想干脆把屠宰内运牛羊时剥下的皮张囤在那里,是上交是出售以后再说。干部们都盼着下乡呢,一进牧人的帐房,不管主人自己饱不饱,总是能让客人吃得打出饱嗝来。”王石的高原反应很快又加上了哮喘、咳嗽和胸口疼,只能躺床不起了。他把父亲叫去宿舍说:“看样子我是精神不起来了,县上的工作主要还得靠你。”父亲说:“书记啦,工作你放心,就是拼上命也要干好,你就操心你自己,到底是留沁多呢还是回西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眼看着我是不能留沁多的,但也不想回西宁。”“既然这样,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沁多有个好去处,地势低洼,树木茂密,夏天的河滩上一片一片全是忌冷喜热的虎耳花,说明那里氧气多,你去住着,小事我在县上处理,大事我去找你汇报。”“什么地方嘛,让你说得这么好?”“阿尼琼贡。”王石一愣:“不能不能,我是县委领导,怎么能住阿尼琼贡呢?”“你是谁的领导?是牧民的领导是不是?牧民常去的地方你怎么不能去?你是沁多县的头,阿尼琼贡属于沁多县,自然也属于你管辖,你去你管辖的地方怕什么?”王石还是不愿意,但持续恶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主意是最好的。有一天他让通信员把父亲叫去说:“那就听你的,去吧。”
父亲骑着日尕,抱着王石书记,又拉着一匹马,驮起行李,走向了一年四季都是绿树浓荫的阿尼琼贡。王石说:“你这马不错嘛,哪里来的?”父亲如实奉告,又说起自己在桑杰家蹲点时,给享堂磕头的事:“一磕就成家里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实很简单,你说他们的话,拜他们崇敬的雪山大地,他们就能跟你有过命的交情。”王石知道父亲的意思:到哪里都得入乡随俗,对一个牧区干部来说,牧人喜欢的也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他问:“听说一个藏族女人救了你的命?”父亲禁不住泪眼蒙眬:“为了救我的命,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王石说:“命换命就是这样,有人快快地给,有人慢慢地给,一给就是一辈子,你也不要着急,日子长着呢。”地势渐渐低了,路过的山上先是有了灌木,接着有了小树,然后就是大树,松树和桦树的混交蔓延出一个又一个的扇形林带。不时有一片片旗幡出现,全是白色的,像是给山的腿脚裹起了衣裙。王石说:“这得用掉多少布啊?”父亲说:“你我的布穿在身上,牧人的布穿在心上。”
父亲在阿尼琼贡安顿好王石,回到县上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现在敢走夜路了,是日尕给他的胆量。他发现日尕的夜眼比他见过的任何马都敏锐,跟白天看东西几乎一样,坎坷路障不在话下,连旱獭的洞穴都能迅速躲开,狼豹就更不用担心了,眼睛鼻子耳朵都能用上,就算天黑影响视力,也能听出来闻出来,常常是狼豹还没露脸它就会跑起来,只要扬起四蹄,什么野兽就都追不上了。他在马厩卸了鞍鞯笼头,把缰绳缠在了日尕的腿上。日尕知道这是让它去草原上吃青草的意思,溜溜达达朝县政府门外走去。父亲不怕它走远,他准备了一只铁哨,只要一吹,无论它在哪里,都能飞奔而来。日尕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灵敏,但灵敏的极限在哪里,父亲试验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父亲来到办公室,有人告诉他,昨天才让副州长打了几次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回到县上后立马回话。他打了过去。才让副州长说:“终于听到沁多县的声音啦,你不在,王石书记也不在,都去哪里了嘛?”父亲正要回答,对方又说:“还是撤换角巴德吉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办?这次不办不行啦,省上要追查用病畜代替内运牛羊肉的事。”父亲说:“牛羊肉里检测出牛瘟病毒跟角巴有什么关系,这是州县两级领导负责的事。”“怎么没关系,病牛难道不是他赶来的?撤了他也好给上面有个交代,也许这件事就过去啦。”父亲心里一惊:“怎么能这么说?这件事你是参与过的,前因后果你清楚。”“就因为清楚,我才不能保证角巴不是故意的。撤掉他的事州上已经定啦,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征求意见,是想问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父亲生气地说:“没有。”“那我就如实给州长汇报,初步想法是从州委干部中派一个人去,明天研究人选,最迟大后天新主任就能到县上。”
父亲挂了电话,正想着要不要再去阿尼琼贡给王石汇报,就见通信员带着一个牧人走了进来。牧人说他是来给角巴主任传话的,主任说:“强巴县长不是说忙完了给下边运送牛羊肉的事,就来找我吗?怎么不来啦?现在你不想来也得来,明天太阳出山时我在‘一间房’等你,到底什么事,来了就知道。”父亲寻思:他是硬顶着不想撤换角巴,才没有践诺“我就去找你”的话,不过现在必须要去了。他送走牧人,给王石写了一封信,打发通信员果果立马送往阿尼琼贡,然后回宿舍眯瞪了一会儿,一边去食堂打自己的那份午饭,一边吹响了铁哨。日尕飞驰而来,跑进县政府后停在了马厩门前,它知道鞍鞯在这里,主人每次出发,都是从这儿上马。
绿的层次正在变化,半个月前山的苍绿、原的秀绿、河边的青绿变成了稀疏的绿、老去的绿、深沉的绿。有些花还在开,更多的却已经败落,结出些营养丰富的草籽来预示着地气的渐渐冰凉。鸟儿们忙起来,储存冬粮的鼢鼠忙起来。又是一夜未眠,日尕的奔跑匀速而持久,太阳和“一间房”以及角巴家的大帐房几乎同时出现在父亲眼里。父亲下马,牵着缰绳走过去,惊讶地看着:“一间房”变了,屋顶上挂起了旗幡,炊烟在旗幡的环绕里袅袅升腾。扎在一旁的大帐房上,左右各挂着三条黄、白、蓝的哈达。门前的平地上,烧着九堆消灾避邪的牛粪火,火与门之间,铺着一块洁白的毛毡,毡上用青稞画着一个大大的卐字。敞开的门内,数十盏酥油灯一齐放亮,映照着中间的彩绘矮桌,桌上摆着酥油炸成的面食、夜里煮好的手抓和成块的松潘茶,一溜儿的金色龙碗里盛着白花花的酸奶和曲拉(提取酥油后,奶水熬煮过滤后的奶渣),硕大的煮熟的牛头上插着两把镶嵌精美的五寸藏刀,青稞酒的香气飘逸而来。日尕鼻子一呼扇,就知道来到了旧主人家,高兴得一声嘶鸣。央金穿着豆绿的新藏袍,带着大藏獒当周笑嘻嘻地迎过来。父亲弯腰抱住了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央金笑着:“姐姐要迎亲啦。”父亲问:“你是说卓玛,订婚还是结婚?”尼玛跑过来接过父亲手里的缰绳说:“结婚。”父亲说:“传话的人没说清楚,我可是连条哈达都没带。”尼玛说:“阿爸不让说。”父亲说:“这个角巴,这么见外,是怕我拿不出贺喜的礼物吗?”
角巴走出大帐房,捧着一条金色哈达快步过来:“辛苦了,雪山大地保佑,你还好吗?”把哈达戴到父亲脖子上又说,“你这样的公家人,除了一点点不够换食物的工资,还有什么?人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啦。牧人们会说,啊啧啧,桑杰家蹲过点的公家人、如今的县长也来啦。你说我角巴家的脸上光鲜不光鲜?满草滩的旱獭都会羡慕。”父亲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钢笔来:“幸亏我还有这个,今天的祝福全靠它了。”说着,他拽紧胸前的哈达,用藏文和汉文分别写下了“扎西德勒”,然后取下哈达,挂在扎帐房的绳子上,把钢笔塞到了角巴手里。父亲知道,在牧人眼里,文字都是经文,笔都是用来写经的,它有着跟经文同样神圣和珍贵的价值。角巴用合十的双手夹起钢笔,朝父亲拜了拜:“强巴县长啦,这么殊胜的恩泽,我拿什么报答你?”父亲急切地问:“新郎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不来家,我到哪里去给你说?”“现在说嘛。”“桑杰。”“哪个桑杰?”“你认识几个桑杰?”父亲一愣:“啊啧啧,我在沁多就认识一个桑杰。”“那就对了嘛。”父亲笑了:“是嫁女还是招婿?”“自然是招婿。”“这样好,太好啦。”角巴的头脑不简单,昔日的头人和流浪汉成了一家,以后如果以桑杰顶门立户,按政策角巴家的阶级成分就不应该是牧主而是贫下中牧啦。父亲想着,突然一个警醒:“桑杰呢?”“他们一家昨天就来啦,先安顿在‘一间房’里,要不要去见见?”“当然要见。”
父亲来到大帐房的门口,朝里瞅了瞅,看到一身棕色氆氇袍的角巴的妻子姜毛正在给卓玛梳头,女儿卓玛坐在地铺上,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羞涩和喜气,正在整理斜在胸前的獭皮衣领,儿媳旺姆用袍襟兜着普赤,正在锅灶前忙活。父亲喊一声:“扎西德勒。”立刻传来三个女人的齐声回答:“扎西德勒。”姜毛说:“进来坐嘛。”“不啦,我有火烧眉毛的事马上就走啦。”父亲迅速离开,朝日尕走去。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公社主任的职务对角巴太重要啦,不是有权没权,而是在证明信任和依靠的存在,证明他和政府的关系是一家人而不是两路货。撤掉他对他的打击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如今桑杰成了他家的女婿,是不是可以把打击减少到最低程度呢?州上今天就要研究沁多公社主任的人选,一定要赶在做出决定之前见到才让副州长。他骑上日尕跑起来。角巴在后面喊道:“怎么了嘛,这么快就要走?你这个怪人。”路上,父亲碰到了许多去“一间房”吃喜酒的牧人,他们唱着婚礼上的颂歌,悠闲自在得就像天上的鹰。桑杰最信任的官却嘉阿尼也来了,还是骑着父亲借给他的县政府的马,他似乎没想过应该还回去。父亲望着他笑笑,心说由他去吧,就当忘了借马的事。县政府增加一匹马,容易,随便给哪个公社说一声,主任就会派人送来,但让地位不高的官却嘉阿尼搞到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那就难了,尤其是现在,牲畜都是人民公社的集体财产,谁也做不了主。
最快的风就是日尕今天的速度。太阳刚刚挂上中天,父亲就看到了阿尼玛卿州的州府草原。他在州府门口撂开马,跑进大门,一头闯进了才让副州长的办公室,用衣袖擦着满头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才让啦州长啦我来啦。”才让副州长吃了一惊:“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身上怎么还有云彩?”父亲挥挥满头蒸腾的雾气,擦了一把汗说:“沁多公社主任的人选有啦,是塔娃出身的桑杰,再合适不过啦。”他说起桑杰贫穷苦难的历史,说起自己在野马河大队蹲点的经过,说起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他——一个汉族公家人而死的过程,只是没说桑杰已经成了角巴的过门女婿。才让副州长松了一口气:“你来得正是时候,到底派谁去,州长让我定,我还在犹豫,扒拉来扒拉去,州上的干部都合适,但又没有最合适的。你说的这个桑杰嘛,我看可以,本来就应该由你县上定嘛。”父亲更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说今天州上要开会研究吗?我是等决定了以后走,还是先回去,等着州上下达任命书?”“还是等等吧,我现在就去给州长和书记汇报,要是他们对人选没意见,下午开会就能通过,你明天就可以回去,我会派人跟你一起去,把角巴带到州上来。”父亲一愣:“为什么?”“明知故问,瘟牛肉进下边的责任他不承担谁承担?”父亲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就说:“怎么这么急?”“省上催着要追查结果,不能不急。”父亲说:“我还要去见王石书记,等到下午开会有了结果我就走。”又把王石移住阿尼琼贡的事说了。才让副州长说:“那个地方他也敢住?”“怎么啦?”“没怎么,住就住了吧,只要不耽误工作。”下午,空着肚子等了几个小时的父亲从才让副州长手里接过了桑杰的任命书。
又是不停歇的奔驰,天黑之后,父亲和日尕来到了阿尼琼贡。王石居住的南厢房是香萨主任腾给他的,香萨是阿尼琼贡的住持,又是管委会主任、县政协副主席和县人大副主任,大家都叫他香萨主任。南厢房宽敞而干净,有火炕,有供桌变成的办公桌,有几把长条凳,另一头还铺着毛毡,放着一张矮桌和几个卡垫,正墙的中央,是一些吉祥云图案的挂毯。王石说:“一到这里,第二天身上就松快了许多,这个氧气太重要了,能要人的命,也能救人的命。”父亲一口气喝干一碗酥油茶,说了角巴的女婿桑杰接任沁多公社主任的事,又说了才让副州长要把角巴带去州上的事。王石生气地说:“他就是急于找个替罪羊。”“角巴没文化,到了州上,一哄一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啦,等录了口供画了押,别人再说出实情就来不及啦。”“你说的有道理。”王石沉吟着,“能不能这样?我们可以争取省上出面调查,省上没有想赖给角巴的人,处理起来比较公正。”“那得找人,找谁呢?”“我有个老战友,叫李志强,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秘书长,就是不知道这种事他肯不肯帮忙。”“肯不肯的,找了以后才知道嘛。”“也是,看来你得去一趟了,我这就写信。他人很好,什么话都可以给他说。”王石写信的时候,父亲寻思:骑马去西宁,至少三天,到了西宁找人,也得一天,就算人家肯帮忙,办起来也得一两天,再派人来阿尼玛卿州调查,又得几天。这样的话,十天半月都不够。而州上明天就要去带人,才让副州长想及早定案,让马粪不等冒气就变成牛屎,肯定会星星连着太阳往前赶,最慢大后天就能结束审问,州委开会一研究,铁板钉钉了,我还在西宁忙活什么?他把想法说了出来。王石说:“有句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也只能办到这一步了。”父亲想:那不就等于什么也没办吗?
父亲又要连夜上路了。他拉着日尕离开阿尼琼贡,从鞍子上解下王石从厨房要来的一小布袋糌粑和一块酥油,先让日尕吃了些,然后上马边吃边走,等吃得半饱,他的主意也就拿定了:不能现在就去西宁,要去就带着角巴一起去。这样的好处是:既避开了才让副州长,又能促使事情尽快解决。角巴自己到了省上,没问题就是来申诉,有问题就是主动前来说清楚,不管申诉还是说清楚,李志强都不能不管。他打马跑起来,天亮前到达了县政府,停都没停,又跑向了“一间房”。
角巴家的喜庆还在延续,一些客人离去了,另一些客人又来了,他们席地而坐,喝着,吃着,更重要的是唱着:
你家的新郎从东方来,金银的首饰、锦缎的穿戴;
金银和锦缎从西方来,河流的那边、遥远的山外;
那边是拉萨河的波涛,闪耀着布达拉的金色之光,
山外是西宁城的宝塔,裹缠着贤巴林的丝绸之彩。
所有人见了父亲都问好。父亲顾不上客气,丢开日尕,直接进了大帐房,看里面只有桑杰和卓玛,赶紧出来,问门边的大藏獒当周:“角巴呢?”当周不理他。央金跑过来说:“强巴叔叔啦,阿爸让你过去。”原来角巴就在席地而坐的人群里。父亲大步过去,夺过角巴手里的酒碗,灌到自己嘴里说:“角巴啦,不要再喝啦,赶快跟我走,事急啦,急啦。”“酒还没喝够,跟你去干什么?”父亲拉他到一边,拿出桑杰的任命书,说起对他的撤换:“你看,你的女婿当主任,跟你当主任是一个样子的,反正都是角巴家当主任。”又说起进京的瘟牛肉,说起要带他去西宁面见副秘书长澄清事实。角巴呆愣着,突然推了父亲一把,好像不幸是父亲带给他的:“我怎么了嘛?是该交的牲畜没交?是欠了公家的皮张和奶子没给?还是该恭敬的人忘了恭敬?”说着,委屈得哭了,呜呜呜的,又说,“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就算冤枉死,也要死在草原,我去西宁干什么?”父亲还是劝,角巴还是哭,还是不去。除了去放牧的索南和梅朵黑,角巴的妻子姜毛、新郎桑杰、新娘卓玛、梅朵、央金、尼玛、旺姆、普赤,甚至梅朵红和当周——角巴家的人和藏獒都围了过来。父亲焦急得踱着步子:这可怎么办?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啦,州上的人说不定就要到啦,他们是来带人的,一定开着州上唯一的吉普车,要走还得快啊。官却嘉阿尼也凑了过来,像劝导孩子那样说:“角巴啦,听话。”角巴说:“我就是个听话的人嘛,越听话人家越看着不顺眼。”父亲突然挥挥手:“不想去就算啦,喝酒吧,喝得躺倒起不来,所有的坏事情就没有啦。快快快,多多的酒拿来。”他想尽快把角巴灌醉,一再地满上,一再地劝酒。但草原上的青稞酒属于米酒,父亲叫它“藏家醪糟”,度数低,谁知道喝多少才能醉啊?父亲不时地起身眺望远方,看吉普车来了没有,然后便是一阵吆喝:“喝啊喝啊。”甚至他都抱起了酒桶,凑到角巴嘴边:“有本事你把这半桶都喝了。”角巴张大嘴,任由父亲朝里灌,一副借酒浇愁、一醉方休的样子。终于醉了,躺倒在草地上再也不说话了。父亲说:“走,赶快走。桑杰,尼玛,帮帮忙,把角巴扶上马背。”桑杰和尼玛不动,所有人都不动。父亲用《卖报歌》的音调唱起了“唵嘛呢叭咪吽”,然后指着天说:“雪山大地在上,我如果不是为了角巴好,就让灾难降临到我前去的路上。”官却嘉阿尼说:“快快快,又不是石头听不懂话,公家人都赌咒发誓啦。”他过去拉来了日尕。桑杰一看官却嘉阿尼都在帮忙,拽了尼玛一把。两个人把角巴扶上了马背。父亲骑上去抱住角巴,又让桑杰把角巴的枣红马拉来,连在了日尕的鞍鞯上。出发了。父亲一连给了日尕三鞭子,日尕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策过,四蹄扬起的同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地平线上,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跟父亲和角巴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