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下庄像口井
下庄。
一声高亢、沧桑而悲凉的歌声冲天而起:
下庄像口井,
井有万丈深,
来回走一趟,
眼花头也昏。
……

下庄村,绝壁合围,形似深井
在这歌声里,雾在四面合围的山上漫了起来,像铺展开来的棉花朵,洁白而轻柔。这景致适合抒情,也适合感慨。这不,一个带有沧桑感的男中音,从那栋低矮的泥巴墙房子旁边响了起来:
“你看嘛,我们这里四面悬崖峭壁的,与崖边边垂直距离都有1公里多,真像一口天然的井啊。上天在隔断我们与外面的联系的时候,却又给了我们与别人不一样的山色时光。”
“是的哈。我们这里,春天的时候,那些数不清的山花花在山壁上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漂亮得很。夏天的时候,那些各种各样的草草和树子,长出叶子后,嫩绿嫩绿的,从山顶到山脚,好像一顶千丈长的青纱帐子啊。秋天,四周山壁上各种树的颜色好好看哟:特别是我们巫山的红叶,一片一片的,一堆一堆的,红得和火烧云一样;在与云和雾连在一起的时候,它好像电视剧《西游记》里出现的仙境哈。冬天的时候,那些落在崖边边上的雪,就像给我们这口井缠了一条白围巾,与白白的天空连接起来,也像给我们这个村子盖了一床白色的棉被子。”另一个声音接着说。

天坑中的下庄村
“就是啊。你看那些猴子跳来跳去的,山鸡云雀飞来飞去的,看起安逸得很。外头有人说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哈。”
“是啊,那是城里人说的。其实,没有在我们这里长期住下来,他们啷个 (怎么) 晓得我们生活的难处嘛。”
“嗯,是的哈。要是在以前,我们这里还算是可以的。男的种地,女的喂猪做饭,儿女们在跟前蹦蹦跳跳。祖先们选择到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不能说没有他们的道理。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四周都是高山,外面的人想进来都很难。我想,祖先们从湖北等老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应该是当时他们遭不住( 受不了 )战乱带来的伤痛,才看上了这里的闭塞,求一个平安是福;再加上这里的土质好,种什么庄稼都会有收获的原因吧。”
“是啊,在大饥荒之年,我们这里也吃得饱饭,没有一个饿死的。”
“嗯啦,那么多外面的妹子嫁到我们这里来,不就是看上了我们这里一年四季不缺吃么?”
“可是,现在不得行了哈。改革开放过后,山外面的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那日子简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没有出去过的人不晓得。我们出去过了,才晓得与山外面的差距——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哈。”
“唉,我们的祖先哪里会晓得,我们这些后辈的生活,会因他们的选择,要变得穷途末路了。和山外面比,都要差到十万八千里啦。”
“以前,三峡和小三峡都是险山峻岭。三峡大坝蓄水过后,三峡变得柔柔和和的了。可我们这里在小三峡的背后,险山大川没能改变得了。”
“是的哈,要是也变了,多好嘛。如今我们的生活已过得举步维艰了。你说,要啷个办嘛?”
“是啊,山路难得走,过去还不觉得。可如今,年轻的男娃儿娶个媳妇都难,同村长大的女娃儿都嫁到外面去了。离开这里就再也不想回来啦。”
“这也怪不得女娃儿们,人往好地方走嘛。”
“是啊,是啊。”这个声音说完,抬起头来看向了后山。
后山紧依下庄,一体相承。那条先辈们留下的唯一的通往外面的路,若干年过后,仍紧贴在悬崖峭壁上。成90°角的路,如让下庄人做引体向上;之字形的108道拐,一拐一晕头;三个供喘息歇气的台阶,沿途时常还会有野猪、黑熊等野兽出没。这里有让下庄人走一步一喊苦、行一步一喊难的无奈。
下庄人,每天清晨推门见山。山高千仞,山气扑鼻洗面,四山环壁而拥,如四道屏风,如一个壁高而厚、深而坚的摇篮。在这摇篮里,大姓张姓人家已有17代人在这里居住,其他姓相继次之。张、杨、袁、毛、刘、吴、王、马等姓,繁衍到1997年,下庄有近百户、数百人。毛相林便是这其中的一员,他与其他下庄人一起,见证了下庄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作为土生土长的下庄人,毛相林因上学之路太远太艰辛,没有读初中就辍学回到下庄。在下庄,如他一样辍学的青年后生比比皆是。这像传染病,一代又一代在下庄蔓延。俗话说,知识改变命运。下庄人没有上多少学,读多少书,哪来的知识?命运又如何去改变?这是毛相林当上村干部后想得最多的事。如何改变这一现状,如何才能改变自己以及下庄人的命运,这是他在工作中和工作之余思考得最多的。
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下庄人的生活方式基本处于最原始的状态。说农村人肩挑背磨,他们缺少了肩挑,只能背磨。由于地势的原因,下庄人的生活物资运输基本只能靠背,而且背还得讲究方法。走挂在山壁上的羊肠山路,时常要提高警惕,扭着腰侧着身行走,不然时不时会有掉下山崖的危险。去一趟海拔近1400米的竹贤乡政府,除了爬上1100米的绝壁之路,还有更多的羊肠山路要走,没有一天时间就不要行动;去更远一点的骡坪镇、巫山县城就更不用说了。
在毛相林大脑的记事本里,下庄这个天井外面的人家娶小脚媳妇用大花轿抬,他们这里在迎娶外乡外村的小脚媳妇时,只能找一张椅子代替大花轿。不是用不起大花轿,而是用大花轿就无法从那条108道拐的挂壁山路将新媳妇抬下绝壁。新媳妇坐在代替大花轿的椅子上时,还要将身体用绳子固定在椅子上。除了抬新娘的人,男方还得安排几个人照顾前后抬新娘的人,以防意外事故发生。如果出现意外,那喜事就极有可能变为丧事,是很不吉利的。

老下庄人的出村老路
人们都说靠山吃山,这一点毛相林不否认,但靠山吃山的代价是千差万别的,因为山与山不一样。下庄人也靠山吃山,抓野鸡,打野猪,抓野山羊……用来改善生活;在悬崖峭壁上能采到名贵的中草药,可离县城遥远,路途艰险,想把这些中草药换成钱补贴家用也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
下庄人过着差不多与外界隔绝的生活,种养的东西难以背送出去变卖,生活中需要的东西也难以搬运回来。即使是种庄稼的肥料,到巫山县城去背几十斤回来,也得花上四天时间,很多人因此背得腰生隐疾,且一生伴随。
做饭用的煤就更别想了,不光是背得困难,买煤的钱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所以,下庄人生火做饭、煮喂猪的猪食,只能用柴火。一年四季,农闲时砍柴,农忙时砍柴,一个个下庄人,就像下庄悬崖四壁上点缀的“精灵”。然而,这些砍柴的“精灵”,却要时不时地面临悬崖峭壁对他们开的玩笑,一不留神就会魂归天堂。这些都是因没有一条平坦的路通往下庄这口天井之外而滋生的“病”,不,应该是“毒瘤”。
在毛相林的脑海里会时不时地闪现出一串名字:
杨自虎砍柴摔下山崖死了。
吴自清的小儿子到山崖上挖黄姜手脚摔残废了。
毛相奎去山壁上掏被堵住的水沟,被崖壁上的落石砸中,因为路途艰险,无法及时送外抢救,死了。
毛相斌9岁的弟弟走亲戚,因迷路跌下山崖,找了七天七夜,发现时已经死了。
蒋延成砍柴时身体被摔得七零八落,死了……还有生疾病无法及时送出就医而死的;有一时心堵想不开,喝农药来不及送出去抢救而死的……还有太多的年轻娃儿,因吃不了长年累月爬出“井”去求学的苦而辍学的……太多太多的原因残酷地制约着下庄人,让下庄人眼里看不到希望、看不见曙光。
这凶险的地形将下庄人禁锢着,下庄人就好比困在这个天井里的龙,纵有天大的本事、天大的梦想也无法施展。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太多的下庄人只是听说过,很少有人见识过;外面离下庄到底有多远,大多数下庄人明白,就只有一条几公里的路那么长。这几公里长的路,是下庄前世与今生的分界点。
认识到这一点的几代下庄村支书也做过努力,想修一条好走的人行便道,让下庄人进出天井方便点,可在下庄如刀削过的崖壁天险面前,最终都不了了之。老村支书黄会鸿是亲身经历者,时不时与新任村支书毛相林对下庄的人和事进行梳理,一组组数据就这样被梳理出来:
从未到过县城的153人;
从未到过30公里外集镇的50人;
从未见过公路的160人;
从未见过汽车的210人;
从未坐过车的315人;
从未见过电视的360人;
从未看过电影的100人;
从悬崖上摔死的23人;
从悬崖上摔伤的60人;
从悬崖上摔伤致残的15人。
不到400人的下庄村,这组数据是相当惊人的。
下庄人就这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将被世人遗忘的趋势。作为村组主要带头人,有一团火在毛相林心里不停歇地燃烧。他时刻都在盘算着拔掉困住下庄的这颗“毒瘤”,带着下庄人走出去,让下庄人走出一片新天地。他想到自己入党时的决心——我誓死忠于党、忠于人民——但马上又在心里不停地提问:“我忠于人民拿什么去为人民做点事?我忠于党又能为党做点什么?”回顾下庄的点点滴滴,想到党对脱贫的智慧思路——“要想富,先修路”的号召,目标在他心里逐渐明晰,然后越来越清楚——首先要做的就是修一条通往外面的公路,一条下庄之路。他不要做困龙,要做屋后岩口子上面的那条笑天龙,与这刀砍斧削般的悬崖峭壁做斗争,从这天井中冲啸而出……
(本章撰写: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