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相林决心修路

下庄位于重庆市巫山县小三峡深处，整个村庄被锁在由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巨大天井中。四周高山合围，从井口到井底，最高海拔1300多米，最低海拔200多米，坡度近90°。井底直径1.3公里，井口直径不到10公里。

下庄村地形，很像下庄村农民歌手彭仁松唱的古歌谣那样：

下庄像口井，

井有万丈深，

来回走一趟，

眼花头也昏。

沙哑的调子唱得悲壮苍凉，唱得悠远绵长。歌声回荡在被悬崖围住的井底村的崖壁上，饱含着村民心底的悲痛和隐忍。这首歌自下庄祖辈流传下来，村民无人不晓，无人不会唱。

下庄村虽然路难行，但是水好土肥，气候适宜。一年四季山鸟啼鸣，云雾缭绕，红苕、洋芋、苞谷不缺，不管再怎么困难，下庄都饿不死人。祖祖辈辈，下庄人靠着地肥水美的地理条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

1997年，毛相林刚满38岁，家住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是下庄村的村支书兼村主任。

毛相林瘦削，个头不高，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村民有的叫他毛主任、毛支书，还有人叫他毛矮子。叫毛矮子没贬低他的意思，只是一种习惯并带有特别的亲近感。有时，他对别人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我是下庄村的毛矮子。”

7月，毛相林参加了巫山县委举办的村干部培训班。回下庄村的路上，他有了许许多多的想法。这些想法来自这次会议学习，来自党校组织参观的七星村。

大巴开了好长一段路后，大家就下车了。毛相林很是怀疑地问：“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哟？这哪里是七星村？”

领队人回答：“没错，这就是七星村。”

毛相林很惊讶，这里层层梯田绕山而转，棵棵绿树果子垂悬。他看见桃子挂满枝头不说，桃子的皮还像抹了一层菜油，手摸光光滑滑，吃一口脆脆甜甜。毛相林又一次惊讶，这世界上还有不长毛毛的桃子啊？七星村人介绍说：“这种水果叫油桃。”

十多年前，毛相林到县城背尿素时住过这里。可这时一看，怪了怪了，昔日比下庄还穷的七星村土墙房子和茅草房子怎么不见了？那砖房子是啥时候一幢一幢立起来的？这还不算，村民邀请他们进屋看看。呀！屋里有个盒子，不少人在盒子里又唱又跳，还有汽车在里面开来开去。七星村村民介绍说：“这是电视机。”七星村人的衣服也不用手洗了，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电一插，几转几不转，一会儿就洗完了。最稀奇的是他们还用上了电磨，粮食倒进去，“哗哗哗”，谷子苞谷就像脱了一层衣服，白白生生、金金灿灿地磨出来了。

毛相林心里波浪翻滚，这才十多年，七星村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呀？同行的巫山县党校老师解释说：“七星村修了路，村里的东西运出去，外面的东西运进来，生活当然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啦！”

看着七星村的新面貌，毛相林很是羡慕。他想着下庄村里悬崖上没有任何防护的羊肠小道，想着村民们还过着贫穷落后的生活，顿生强烈的失落感和紧迫感。不平静的心翻起了层层波浪，一浪高过一浪。

毛相林虽然读书不多，可是在竹贤乡小学读过“帽子班”，在下庄村也算得上是文化人。这次党校组织的实地考察，让他有了不安的躁动和难以抑制的兴奋。

7月，山里的天气有些炎热。回家路上，毛相林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有了别样的感觉，这感觉与往日不同，彻底不同。他想修一条路，修一条下庄村与外界连接的康庄路、幸福路。想到这，他感觉有一股热血往上涌。

毛相林想起前不久乡里开会时领导讲的话：“一家出一个劳动力，大家先给阮村修路，一村一村地修，如果路修多了就连起来，以后就村村通了。”他当时就犯起了嘀咕，这会儿就更有想法了：领导说得好是好，要是等别村来帮我们修，我们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一年里，肥猪运不出去，水果烂在地里，名贵药材当柴烧，化肥全是村民用高脚背篼背进来。娃儿读书也没路走，更可怕的是，村里在这几十年时间里，竟然有20多个人掉到崖下摔死了。他想，我们下庄村才最应该有条路啊，我们是一点都等不起了啊。

毛相林又想起第一个外出打工的刘道珍。刘道珍没有文化，在外面打工找不到好工作，碰得鼻青脸肿后又回到下庄村。回到下庄村的刘道珍也带回了外面世界的神奇：城市的公路很宽很宽，路上的汽车比羊儿还跑得快。他告诉大家人们曾视为“保护神”的大山，是下庄村人见识外面世界的“拦路虎”。

下庄村397人中，有70多个残疾人，杨婆婆是小脚，18岁嫁到下庄，回娘家才百来里路，可到94岁去世时都没出过村。毛相林算了算，没出过村的有100多人呢。想到这里，他的心像被人挖了似的痛。他总觉得很大责任在自己：自己这个村支书到底为群众办了哪些实事呀？这么多年了，村里通到外面连一条路都没得。

他又想到：村民黄会元带着一家四口到湖北京山打工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谁都不知道。还有，自己的妹妹一家也搬到巫山不想回来。这种事情村里很多，如果再不通路，下庄的人会越来越少，土地荒废就会越来越多。

毛相林忽然感觉心很累很累，一屁股在岩子口的一墩石头上坐了下来。

两只山鸟在鸣唱，好像在回放此时毛相林内心两种激烈的思想斗争：“毛矮子，你想自己修路啊？你不派人去给阮村修，你不怕犯错误呀？”

“我不怕。大家修了路才能致富，我们是响应区里和乡里的号召，自己先行动起来，不能等，不能靠！我这不是犯错。我要为群众做一件好事。”

“毛矮子，做这件事困难重重，不能做啊！”

“只要让后代子孙不受苦，我再累10年都要去做！这事做得！”

“我们没有钱啊！”

“大家集资！”

“我们没有雷管、炸药和技术啊。”

“困难再多，也没有办法多。我们想办法去弄。”

毛相林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热血沸腾和激动。他摸摸自己的头，没发烧啊！再摸摸手背的温度，也正常得很。他知道自己要干一件大事，干一件让子孙后代都享福的大事。

有鹞鹰“忽”地飞起来，又“嗖”地飞落到崖下去了。这情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有些担心，这是上天在提醒自己不听话要挨批评呢，还是暗示修路这事比自己预想的更艰辛？不怕，反正他要修一条路出来，让大家冲出被群山所裹挟的下庄村。

可他明明知道，人们要想冲出下庄村又谈何容易？

下庄村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有一条龙因冒犯天庭而被玉帝囚禁在下庄村的羊叉河里。被囚之龙不服输，它老是想冲啊、冲啊、冲啊！一日，它发现绝壁上有三个石礅可做跳蹬，于是便反复试探着跳出去。眼看差一步就冲出绝壁的包围了，它激动得哈哈大笑并高喊道：“玉帝老爷，我出来了！”玉帝一看，这还了得？玉帝大怒，它敢藐视权威！立即派雷神打掉了它的下巴。龙的血流了三天三夜，尽管痛，但它一点儿也不屈服，它依然想从别的地方突围出去。谁知，绝壁上那108道弯弯曲曲的拐像一条条绳索，把它捆了个严严实实。从此，它化身为巨石，名曰“笑天龙”。

有位私塾老师特别欣赏和喜欢笑天龙敢拼敢闯的勇气，为此，他写了一首打油诗：

下庄五条龙，

困在深井中。

一朝风雷动，

冲上砂云空。

后人对该诗稍做修改：

下庄像条龙，

困在深井中。

一朝风雷动，

冲上碧云空。

毛相林和下庄村所有人一样，从小听着笑天龙的故事长大，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艰难生存，从来都没惧怕过困难。

古老的下庄村不管是一条龙还是五条龙被禁锢在这里，都只是传说，而1997年的下庄村被禁锢在这里却是现实。毛相林发誓要带领下庄村人像传说中的龙一样集体突围，他想尽快地与外界接轨，让全村的人早点富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