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下庄村村民大会在村小学坝子召开,这是毛相林召开的有关修路的最大的动员会。
路上,有小的扶着老的来,有老的牵着小的来。谁都没想到,久病卧床的村民也来了,他在家里说:“这么重要的事我不去不行,你们有孝心的话,就把我抬起去听。”这话的确有些激将的作用,那些本就有孝心的儿孙们,真的把卧床的老人抬到会场上,让他亲耳聆听毛相林宣布下庄村要修路的重要决定。
当天,全村村民都来了。
毛相林等大家在院坝里坐定以后,站起来说道:“我们今天召开全村村民大会,要说什么事,估计大家也都知道了,一句话,就是修路!”
虽然修路的事早就传开了,但毛相林以党支书、村主任身份在全村大会上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会上,毛相林提到七星村的变化,提到自改革开放后外面世界的变化,提到下庄村的贫穷落后甚至还有些愚昧。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环境恶劣造成的,都是因为没有路,不了解外面世界造成的,怪也怪不到大家。
他提到下庄村有猪卖不出去的事;提到煤炭运不进来只能冒着生命危险上山砍柴从悬崖上摔死的事;提到娃娃因路难走,中途就辍学的事;提到如果不修路,子孙可能连老婆也找不到的事;提到外面都现代化了而大家还满足于吃红苕、洋芋、苞谷的事……这一切,都是因为没路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毛相林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好多人想起自己的家事,眼泪都掉下来了。
毛相林趁热打铁,继续讲下庄村未来的发展,说如果把路修好了,将来一定会比七星村更兴旺、更富裕。
当然,他也提到修路确实很难——山高路险,没钱,劳动力又少。但是,这些困难都能克服。他说路修好了,孩子们读书就不用爬坡上坎了,也就不会厌学了,家家户户文化人多了,就会把全国各地的能干媳妇、乖媳妇娶进来了。他说只要我们人心齐,就会泰山移,只要去修,就一定能修通。
大家听得目不转睛,听得好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听得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前面来。还有不少人,都激动得握紧了拳头。人们的胸膛里恰似有股熊熊的烈火在猛烈燃烧。
毛相林道:“对修路这件事,我们这辈人不行,还有下辈人;我们下辈人不行,还有下下辈。我们这代人再穷10年,再苦10年我不怕,怕的是下一辈人再穷再苦。我们下庄村人是有骨气的,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把这条路修好。”
会场上,掌声响起来了,村民们议论纷纷:
“其实我早就有修路的想法了。就是不敢说,外面变化太大了。”
“我们过去胆子还是小了点。这次有毛支书和方大学带头,我们不怕,我们修。”
……
毛相林道:“修路这件事的确太大了。光靠我们几个村干部肯定做不成,今天把大家集中起来,修不修,大家说了算。怎么修,也是大家说了算,决定了的事,大家就不反悔。”
话说到这里,好多人答道:“要修!”“要修!”“我同意修!”
曾经担任过支书的沈发白有点顾虑,道:“三材物资是管控物资,不好搞。还有,大家都去修路,地怎么办?”
毛相林又掰起指头给大家算了笔用养猪的钱换回炸药、雷管、导火线的账。
沈发白认可毛相林的分析,立马站起来,说:“我那反对票变成赞成票。我同意修路。”
毛相林说:“好!那我们现在就把这事定下来了。根据村委会讨论,我们按人头每人集资10元。如果大家按时交款,我们的启动资金就有了。更多的事,以后再讨论。如果大家同意,就举手表决。”
全村人都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齐刷刷的。
蒋延成的儿子郭光清举起了手,仿佛高高的山岭就是他的敌人,他要为父亲报仇。他要让崇山峻岭为他让路。他要报名修路。
老支书的两个儿子也举起了手。
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全票通过了修路的决定后,毛相林和方四财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俩立即把村委会干部留下来布置更细致的工作,党员和村社干部们各司其事,各负其责。
毛相林回家后,母亲杨自芝提醒他说:“儿啊!只要把架子搭起了,那就是死也要修,活也要修,死活都要修路。但有一条,要修就修好,不能修到半头就不修了。当村干部的,你要起到带头作用哟。”
“妈,你放心,我一定带大家把路修好。”
话说集资消息一公布,家家户户的当家人都回家翻箱倒柜,一是看家里有几元钱或者几角钱,二是看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卖。
杨元鼎、杨亨双、袁堂清三家人,转去转来有点亲戚关系,当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不约而同都说家里总共还不到20元钱,这该怎么办啊?
为了筹资第一笔每人10元和第二笔每人50元,大家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杨亨双说:“我去当背脚。再怎么苦,也得把钱凑出来。”
袁堂清背上粮食,走老路,到竹贤乡去卖,一次100斤,卖十来元钱。为了早点筹齐集资款,还要去官阳找当伯伯的老辈子们借点。
山里的男子汉到山外借钱,那真是难。杨元鼎和袁堂清得走数十里路,得走108道拐,得翻山越岭。他们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又一次次把话吞了回去。
最后,他们不得不向自己的伯伯、舅舅或姨爹说明情况——我想借点钱修路,等手里松动点就尽快还上。好在他们的伯伯、舅舅或姨爹都对下庄村地形熟悉,也了解下庄人,都在下庄人最艰苦的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
借到钱的男人们又有顾虑了:一下找老辈子们借了两三百元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计划怎么算,最快的速度也得把路修好以后才能去挣钱还人家。为此,借到钱的杨元鼎、袁堂清感觉特别对不起自己的老辈子 (长辈) ,这得让他们等上好几年,他们的家庭也不富裕啊。

筹集修路启动资金
王朝林没地方借钱。他每天早早地去堂塆、红岩塆、女儿阡那些危崖上砍柴。低处的柴火没有了,近处的柴火更被砍光了,王朝林只能去那些高的、危险的地方砍。好在砍一百来斤柴火,也能卖2 ~ 3元钱给那些出外打工回来的人家。
最为困难的吴国利一家也在准备集资款。吴国利说:“修路我支持,我女儿永香、永翠还小,老婆眼睛又看不见,我儿子吴永龙去修路。修路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不得拉大家的后腿。”
为了集资,不少人就像毛相林说的那样,背着家里的腊肉或是小麦、苞谷,再攀爬古道到骡坪去卖。
毛相林很感动,他知道每一位下庄村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想早点赶上外面发展的速度,过上七星村那样的好日子。
一人呼,全村人应。集资大会如期在下庄村村小召开。
毛相林宣布集资大会开始。很快,他接到共产党员杨元玖庄严而郑重地交上的第一笔集资款40元。杨元玖是残疾人,走不得路,他是趴在妻子黄玉芝的背上走到台前的。
毛相林无比感动,他太了解杨元玖了。
杨元玖出生于1957年,小学文化。没出事之前,他体魄健壮,五官英俊,眼睛炯炯有神,有一副难得的好身材。1978年初,杨元玖如愿到了吉林柳河县某部队当上了一名空军战士。
杨元玖参军那天,未婚妻黄玉芝走了一天的山路才到下庄。然后两人又从下庄村出发到巫山县武装部。路远难行,这一走,就走了两天。
在部队,因为工作出色,杨元玖于1981年5月22日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退伍后,杨元玖回到下庄村。哪知后来在湖北打工发生了事故,工地上一墩石头飞来,不偏不倚地打折了他的双腿。从此胸椎以下没有丝毫感觉,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他的妻子黄玉芝。
杨元玖非常想念军营,相册里有不少和战友在一起的合影。他有一个特别想修路的愿望,路修好了,就能想办法出外见自己日夜思念的战友了;路修好了,战友们到这儿来的话也就方便了。
杨元玖的二弟杨元国也是下庄村的共产党员,常常帮哥哥进点小东小西摆个小摊,帮着哥哥嫂子过日子。
杨元玖常坐在屋檐和地坝上听大家议论修路这件事。他听说弟弟杨元国和妻子都要报名修路,既感到高兴,又感到遗憾、失落和痛苦。他恨自己没有一双健康的双腿,他恨自己不能和一同长大的兄弟们去工地修路,他恨自己像折断翅膀的鹞鹰不能飞到云层,他恨自己只能面对耸入云天的高山发出无奈的声声叹息。
妻子黄玉芝安慰他说:“你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我去修路,我有力气。”
杨元玖道:“我们家虽然困难,也要把集资款交齐,绝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当杨元玖交了第一笔钱后,后面的村民紧紧跟上来,接下来的五天时间内,一扎扎、一捆捆零零碎碎的人民币交到村里。果真像预计的那样,3970元一分不落,全部到位。
毛相林拿着村民筹集起来的这笔钱,心里沉甸甸的。这是全村人的重托,这是责任、未来和希望,是下庄村走向幸福的星星之火。
集资款到位后,毛相林和村干部一边联系测绘人员,一边向外联系,争取外援。
毛相林和方四财都知道做这么大的工程,没有炸药、雷管、导火线根本是寸步难行。可目前,村里连钢钎、錾子、大锤、二锤、箩筐、撮箕、扁担都缺,更别说口罩、手套、施工帽这些劳保了。
毛相林和方四财忽然灵感一现:去向巫山县农业局局长朱崇轩求助。他不仅管着炸药、雷管和导火线,还与下庄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其一,朱崇轩当过老师,他的学生张泽燕正在下庄村村小当老师。朱崇轩对自己的学生张泽燕熟悉,对下庄村悬崖上的羊肠小路也了解。
其二,朱崇轩曾在骡坪当过区委领导干部,下庄村正好是他的管辖之地。
其三,方四财是以农经干部的身份驻下庄村,方四财也是朱崇轩的下属。
毛相林说:“下级找上级汇报工作,谈谈下庄村人修路的具体困难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许上级领导听了汇报,会根据下庄村的实际情况给予适当的帮助也说不定。”
巫山县农业局局长朱崇轩听完毛相林和方四财对下庄村人修路的打算、计划和安排后,被下庄村党员干部不等、不靠、敢闯、敢干、敢负责的精神和勇气所感动,答应农业局援助下庄村10万元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线,还可支援一些钢钎大锤之类的工具。
原来,朱崇轩早就领教过绝壁上的羊肠小道。几年前,朱崇轩和他的同事们搞调研,被困在下庄村的108道拐的小道上。天黑路陡,上不去,下不来。无奈之下,只好等村民们打着火把接他们下来。当时也曾有人提过修路,只因那条路实在难修,所有人想到四周绝壁都不寒而栗,没谁敢真正实施。

毛相林、方四财、杨元鼎和老支书黄会鸿一起讨论修路线路
朱崇轩知道下庄村人太需要一条脱贫致富的路通向外面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下庄人竟然敢凭一村之力去挑战如此高难度的工作。他鼓励道:“你们修一截路就要修好,就要修成功,就要修得像一条路。你们出义务工,我们农业局出一部分三材物资。对于修路,这本是我们农业局发展乡村的职责。”
10万元的物资对修一条绝壁上的天路当然只是杯水车薪,但是对于毛相林和下庄村人来说,犹如久旱逢甘霖,来得正是时候。
请专家测绘的费用已经够了,朱局长答应的三材物资也会紧跟到位。毛相林和方四财别提有多高兴了,老感觉耳朵里有一种声音——那是下庄人向高山要路的炮声:轰……咚……轰……咚……
测绘工作很快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毛相林和大家商量,村里没有测绘专家,那就到外面去请。为了这事,毛相林到三溪、到起阳,还到过别的好几个地方,最后请来了测绘土专家邓顺权。
毛相林找到邓顺权后,谈了修路的想法和村里的情况,他诚恳地说:“老邓啊,我们下庄村就这个底子,我们全村好不容易才筹到这笔测绘费,如果测绘费用再高,就没有了。”
邓顺权已经年满六旬,本来不想接这个任务,但他被下庄人修路的诚心、决心和勇气所感动,很实诚地说:“老毛啊,从市面价来讲,再也没有比这更少的测绘费了,毕竟,我是拿命来测量,下庄的崖壁,真是比华山还险啊。”
测绘工作很快开始了,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勘测难度还是超出了邓顺权的预想:下庄山谷四面皆绝壁,完全没有立足的地方。大山里鸦雀无声,崖下溪沟的流水声隐隐约约。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对身边的毛相林道:“这路,你们真的要修啊?”
毛相林道:“要修,这路我们修定了。”
邓顺权的心像钟摆,不停地在半空甩来甩去。他站在悬崖上想:“你们下庄村人想在这里修路,是在向阎王爷掏心,在虎口里拔牙呀。如果硬是要坚持修,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是不行的。”
这代价到底有多大,邓顺权不敢想下去。想着毛相林和其他村民修路的坚定态度,邓顺权决定,再难也要帮助他们规划好公路线。
邓顺权没有现代化测量工具,只能站在对面山上根据山势确定路线。对面山也是绝壁,稍不小心,就会掉入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为了安全,邓顺权在毛相林和其他村民的保护下,腰上套绳子,爬上悬崖,凭经验规划对面山壁的公路线。
颇有攀岩经验的邓顺权在测绘中遇到了无数次险情,常有鹞鹰远远地冲向他,试图用坚硬的翅膀去砍断绳子,也有野猴猛烈地摇树枝,更有风化后的石渣子从山上掉下来。
在绝壁上艰难测绘的邓顺权用了40天的时间,终于把一张张穿山越谷、逢崖凿路的线路图交到了毛相林手里。规划的下庄公路从竹贤乡两河头开始,在龙水井处开山凿岩,顺鱼儿溪,经私钱洞,过鸡冠梁再来一个回头大转弯,依山绕道而行再跨过鱼儿溪下端直抵下庄村,全长12.5公里。
尽管是用原始方法目测的,有的地方的数据不是很准确,但是毛相林和方四财拿到测绘图,就像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激动不已——这是未来,这是希望,这是下庄村的初春!
临别,邓顺权再次向毛相林求证:“毛支书,你们真的要修?”
毛相林道:“肯定要修,为了子孙后代,再大的困难也要修。”
邓顺权郑重地道:“太险了,私钱洞和鸡冠梁那一段更是险中之险。我在测量中,时常看到野猴从这岩跳到那岩,还有野猴摔到崖下。我看到野猴摔下山时,是真的害怕。”
毛相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山势再险也得上。”
邓顺权道:“我太佩服你们了,我也希望你们能够把路早点修通。你们修路遇到什么困难,带个信给我就行了。”
邓顺权完成了工作任务,带着疑惑和担心,还有对下庄人崇敬的心情离开了。修路的人们,热情越来越高,人心,也越来越团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