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冒险与大脑
20世纪90年代,随着互联网公司的爆发式涌现,米歇尔开始了她的软件开发事业。大学毕业后,她进入一家小型网络安全公司。她喜欢在这样年轻、有活力的公司里工作,这里热情洋溢(甚至不讲礼数)的环境让工作变得有趣。她也很喜欢她的同事们,他们不仅工作在一起,也玩在一起。他们经常联络感情。米歇尔表示,有时她觉得这里不是个专业的工作场所,倒更像社交俱乐部。他们拥有的共同愿景和情谊让她深深感动。她觉得,这才是工作该有的样子。
“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完成工作的,”她笑着说,“但我们确实完成了工作,还做得十分出色。这一点意义非凡。总之,我们相当有创意,能创造出非同一般的东西。”
米歇尔继续在这家公司工作,看着它稳定成长,直到被一家大型国际软件服务企业收购。这次收购彻底改变了她热爱的工作环境——从谈生意的方式到雇用的员工类型。米歇尔发现,他们的日常工作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不得不告别许多被调离原来岗位(更常见的是被解雇)的朋友和同事;她不得不忘记之前轻松随意的工作氛围,适应一种极为传统的企业环境;她还必须每天填写日程表,严格遵照格式发送备忘录,学习新的职场规范。她再也不能穿得像个大学生,而只能着正装。在她努力适应新规则时,她才发现她曾经的工作是多么不同寻常而精彩的体验。
米歇尔承认自己很幸运。随着互联网公司式微,她的很多朋友失业了,而她所在的大公司依然稳定发展、势头强劲,她自己也有机会在这个体系内晋升。与那些一直在初创公司工作的人不同,米歇尔的员工认股权始终有效。公司被收购后,她的股份得以兑现,让她有足够的钱付一栋漂亮房子的首付。如今,她已经适应了这一行业巨头的条条框框,也得到了晋升机会。不过,她依然怀念最初工作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环境。
“我不应该抱怨,这是份好工作,只是不太有趣罢了,”她耸了耸肩,“现在,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
当我问米歇尔是否会回到初创企业的环境中工作时,她的回答很谨慎。“如果机会合适,我肯定会考虑的。但无论我多怀念当初的日子,离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谈及目前的工作,“现在我的薪水很高、福利很好,我在这儿已经安顿下来了。这份工作给了我保障。离职会冒巨大的风险,不过做做梦还是很有意思的。”
几周后,米歇尔接到了她前同事的电话,说一家新公司可能有一份适合她的工作。米歇尔正考虑要不要冒这个险。这份新工作听起来完全是理想中的样子,而且特别有趣。她可以再次和以前的同事共事,可以穿牛仔裤而不是职业装,可能(只是可能)会再次对工作充满激情。她的薪资水平也会得到略微的提升。但这种选择也会让她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享有的福利会减少,特别是假期天数,这让她极其不舍。除此之外,她还得收拾行李,搬到得克萨斯的奥斯汀。这意味着她要告别现在的朋友,跟家人分居两地。这是次巨大的冒险,她承认,但也很让人心动。
米歇尔是该留在稳定、高薪却无聊的职位上,还是该离职,换一份全新的工作,进入全新的环境,跟以前的朋友们一起重新体验创业的快乐呢?她会如何确定这一决定带来的风险呢?就像我们对待风险一样,她会依赖一系列生理系统帮助自己做出是走还是留的决定,其中就包括隐藏在大脑深处的一个特定的大脑通路。
判断风险的大脑通路
这一特定大脑通路是中脑边缘通路,通常被认为是大脑的“回报处理通路”,主要帮助我们处理收到的“回报”。东北大学的神经学家克雷格·费里斯表示,回报总是伴随着风险,所以“中脑边缘通路”就如同大脑的激励机制,会评估一项决定中涉及的风险和回报因素。在大脑中,它负责计算可能性:如果我参与这项活动,可能会有怎样的结果?
中脑边缘通路由三大主要系统组成:基底节(靠近脑干,主要处理饮食、性行为、社交行为和其他回报活动)、前额叶皮层(大脑的控制中心)和边缘系统(负责情感和记忆的部位)。这一重要通路会帮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做出各种各样的决定。每个单独的系统各司其职,各自提供信息,帮助大脑成功地感知、处理和追逐风险。
基底节
基底节位于头骨深处、皮质以下,也就是所谓的“蜥蜴脑”。数百万年前,海洋生物爬上陆地,以寻求生存。科学家认为,这些远古生物的大脑和现代人类大脑的皮层下区域非常相似。因此,如今的爬行动物、鸟类、哺乳动物、灵长类动物和人类的基底节的形状和功能是相同的。
基底节并非单一的脑区,而是多个区域组合而成的大脑功能性单元。就像这个名字一样,“基底”意味着该部位靠近大脑底部,“节”指的是该结构包含神经元。你只要不是个疯狂的解剖爱好者,是无法分辨不同的“节”的。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影响我们做出不同的选择。
基底节中最大的区域被称为“纹状体”(见图1),其特征是条纹状的外表。纹状体内部分布着更小的区域,如尾状核、豆状核和伏隔核。纹状体的附近分布着苍白球和腹侧苍白球。神秘的黑色物质,或称“黑质”,也分布在邻近区域,因其黑色外表显得格外突出。中脑腹侧被盖区和底丘脑核(临近丘脑的一小块区域)包围着上述区域。这些区域发挥着重要作用,共同帮助我们做出决定。

图1 基底节
我们的“蜥蜴脑”关乎我们最基本的欲望——饮食、性、陪伴、金钱和社会地位。简单来说,这一区域激励我们追求生活中最具诱惑力的回报。为了获得这些回报,我们愿意冒最大的风险。因此,基底节位于我们“风险—回报处理通路”的中心,也是很合理的。
由于基底节代表着我们最想获得的回报,它对认知的各个方面都发挥着重要影响,其中就包括决策环节。因此,这一系统能被快速唤醒。有些科学家甚至认为它们能够自动做出响应。这就是丹尼尔·卡内曼(Daniel Kahneman)在《思考:快与慢》( Thinking, Fast and Slow )一书中提出的“快思考”系统。既然这一系统关注人类最基本的欲望,那么人类肯定也需要一个更缓慢、更精细的系统与之相伴,帮助人类在必要时推翻一些莽撞的、唯回报是图的决定。
前额叶皮层
我们必须承认,仅凭回报的价值做出的决定是不合理的。你能想象如果我们的选择都仅仅是为了解决一时之需,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吗?如果我们追求的仅仅是食物、性和金钱等眼下的私欲,这个世界会失去生产力,变得不宜居住。为了在文明社会中生存,我们必须学会控制私欲,哪怕我们渴望的东西就近在咫尺。我们要学会控制,至少是在一定时间内。于是,大脑中运作较慢、更具理性的区域就能对基底节做出的即时判断进行约束。
在进化过程中,人类逐渐形成了与低层次哺乳动物的不同的大体积的新皮层。这个更大、功能更完善的系统受到大脑中最大的区域——额叶控制。前额叶皮层位于额叶最前端的区域,其主要功能为判断、推理和抑制。也就是说,前额叶皮层会帮助我们在行动前三思,在我们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前阻止我们。用卡内曼的话来说,前额叶皮层是一个“慢思考”的系统。
前额叶皮层和基底节相连,通过强韧的神经元连接向彼此传递信息。基底节中的不同部位分别连接着前额叶皮层的特定部位。以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LPFC)为例,它位于额叶顶部,在决策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见图2)。一些DLPFC受损的患者很难做出决定。另有研究表明,当人们对外在环境做出回应时,DLPFC能帮助我们克制情绪。它就像大脑的管理员,会抑制一些不合时宜的冲动行为。

图2 前额叶皮层
哈佛大学的神经学家约书亚·巴克霍尔兹将这一大脑通路中的基底节—前额叶皮层回路(有时也被称为“额叶纹状体区回路”)比作大脑的“油门”和“刹车”。基底节中的纹状体会对回报的价值进行编码,这就相当于油门的作用——产生追求内心欲望的冲动与动力。但油门不能一直踩着,否则就会发生车祸并着火,因此额叶——特别是DLPFC——就充当了刹车的作用。由于这个名称太绕口,我们可以称其为“管理员”。“管理员”可以通过抑制不恰当行为直接“刹车”,也可以通过改变纹状体对回报的编码规则间接“刹车”。在后一种过程中,“管理员”会使基底节在面对不同选择时将长远目标、行为后果等因素纳入考虑。
这一特定回路对人们做出明智决定而言极为重要,但中脑边缘通路并不止于此,也不能止于此。我们还需要一种重要的第三方干预,向决策过程中加入对经验、情感等因素的考虑,帮助我们提高决策能力。
边缘系统
基底节与前额叶皮层的第二个区域——腹内侧前额叶皮层(VMPFC,位于额叶底部,靠近眼睛的位置)相连。VMPFC与大脑的情感处理区域相连,这一区域被称为“边缘系统”(见图3)。

图3 边缘系统
边缘系统包含四个核心区域:海马体是大脑的记忆中心;杏仁核负责对实时情况进行评估,包括引发“战斗或逃跑”反应;前扣带回将回报与行动相联系,帮助我们吸取以往经验;岛叶的主要功能则是控制情绪。边缘系统将情感与经验纳入我们的决策过程,因此你可以回顾以往类似的经验,帮助当下的自己做出决定。这样一来,根据什么对你最重要,你就可以从主观角度计算并确认潜在回报的价值,并将这一信息发送至前额叶皮层中的VMPFC了。简单地说,VMPFC扮演了计算器的角色。它整合了私人感受和经验方面的数据,并汇总情感、记忆和环境等方面的信息,帮助人们判断是“踩油门”还是“踩刹车”会带来最优结果。
三个系统,一条通路,多种学习过程
基底节、前额叶皮层和边缘系统共同组成了中脑边缘通路(见图4)。说白了,这个部分就如同一台概率计算机。这个复杂的系统是专门为决策过程设计的,它不仅能帮助我们应对某个决定可能带来的个人化的回报,而且能帮助我们认识这一决定自带的潜在风险,引领我们对眼下局势做出最佳判断。

图4 中脑边缘通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对风险的判断会帮助我们积累宝贵的经验。科学家表示,经常做冒险的决定能帮助我们更高速和高效地学习。为什么会这样?归根结底,是多巴胺在起作用。
你可能听说过多巴胺,它是存在于神经系统中的一种被广泛研究的神经递质。在各类科普新闻中,多巴胺与各种各样的事物存在联系,如性行为、精神分裂、出轨、动力、成瘾行为、注意力、学习过程、哺乳、赌博、暴饮暴食、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探索行为、政治、爱情、帕金森病、运动、强迫症、社交媒体的使用,等等。多巴胺也会对中脑边缘通路形成刺激,因此这种神经化学物质用途广泛,能对学习、记忆、运动等复杂认知过程形成助力。
几十年前的研究人员认为,多巴胺仅能通过愉悦感产生作用。发生性行为、吃到美味的食物或得到其他形式的回报时,基底节便会释放多巴胺。多巴胺的释放过程会促进学习,大脑会促使我们从事可能再次让我们得到这种回报的行为。但事实上,多巴胺的运作机制更为复杂。回报确实能够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但分泌量则主要由个体的期望值决定。
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的神经学家迈克尔·弗兰克(Michael Frank)主要研究基底节对决策过程的影响。他表示,多巴胺是促进学习过程的重要因素。毕竟,回报是有吸引力的。当你得到回报时,大脑就会努力回忆你得到回报的过程,并尝试再次得到它。如果回报的吸引力足够大,你甚至会进行多次尝试,就像实验室里逐渐发现按动杠杆和出现食物之间存在联系的小白鼠会开始按动杠杆一样。
实验人员很容易训练小白鼠把回报和相应的刺激——能让它们获得一颗糖粒、一点儿果汁或一些刺激性的可卡因的按动杠杆的行为联系起来。小白鼠在笼子里乱跑时,会在无意中按动杠杆并因此得到回报。这自然会让小白鼠再次尝试按动杠杆,看能否再得到什么。这样一来,小白鼠就会将刺激(按动杠杆)与回报(食物)联系起来。
“基底节拥有能帮助大脑进行‘回报刺激型学习’的完美结构,”弗兰克告诉我,“它会让我们明白不同决定会带来哪些积极结果和消极结果。如果你体内的多巴胺水平上升,未来你就有可能追求同样的回报。”
人们可能会认为,学习过程仅仅是由对回报的渴望推动的。毕竟,谁不想获得更多回报呢?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诚然,传统的回报的确会引发多巴胺的分泌,但弗兰克发现,意料外的回报则会引发多巴胺的大量分泌。小白鼠的“回报刺激型学习”该如何解释呢?小白鼠会不断尝试按动杠杆,正是因为前几次回报对它们而言是意外之喜。多巴胺的大量分泌重塑了神经弹性,改变了大脑通路,帮助小白鼠在“按动杠杆”与“获得好东西”之间建立起了联系。联系一旦建立,小白鼠就会不断按动杠杆。
问题是,随着时间流逝,尽管小白鼠已经养成按动杠杆的习惯,回报引发的多巴胺分泌量却越来越少了。所以,更准确地说,这一学习过程应该被称为“意外回报刺激型学习”过程。只有意外的回报才能在最大限度上刺激多巴胺的分泌,并启动这一学习过程。意料之中的回报并没有这种魔力,不会刺激多巴胺的大量分泌。
当然,我们的“蜥蜴脑”(基底节)不仅处理回报,也处理消极结果。人类如果只关注积极结果,面临的选择将十分单一。因此,我们也需要处理消极刺激,这样我们就知道应该在生活中避免什么了。让我们改变小白鼠实验的条件:小白鼠如果提拉杠杆,就会被电流击中。这种情况下多巴胺的分泌就出现了变化。神经学家发现,消极刺激会使多巴胺分泌量减少,于是小白鼠便知道以后要避免提拉杠杆了。
采用神经影像技术监控人体的多巴胺分泌量,你会发现人类与小白鼠没什么不同:意料外的积极回报会导致多巴胺水平急剧升高,影响整个中脑边缘通路;消极刺激则会使多巴胺停止分泌。那意料中的回报呢?它们也会引起多巴胺的分泌,但分泌量不会那么大。它们引起的多巴胺分泌较为平稳。
这些现象重要在哪里?当你尝试冒险行为并取得意想不到的回报时,你体内的多巴胺水平会急剧升高。从神经生物学意义上讲,这能帮助你提升学习效率。
“一直维持现状会使学习和进步变得困难。比如,你想学习攀岩,于是你来到攀岩练习墙前,想尝试最简单的攀登路线,”弗兰克解释道,“但你很快发现,这条路线太简单了,连初学者都能轻松完成。于是你完成了。如果你下次不冒险尝试一条更难的路线,你就无法成为优秀的攀岩者。”
这很好理解。你如果不冒险,体内的多巴胺水平不会大量提升,就无法触发“学习信号”。你如果不去尝试较难的攀岩路线,就无法提升自己的技能。你如果在酒吧里无法鼓足勇气和喜欢的女孩搭讪,你们绝对不会有结婚的那一天。你如果坚持待在无聊的大公司,可能会错过很棒的职业机遇。
“当你面对风险时,头脑中的学习信号会更强烈,”弗兰克说,他进行的研究也验证了这一观点,“有些人在一些领域内做到出类拔萃,采取的方法就是勇于冒险,不断提升预期。”
米歇尔目前的职位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意料外的东西。她开始对日常工作感到厌倦,承认自己学不到新知识。同时,她也完全不知道该对初创公司有什么期待。然而,正是对新工作“毫无所知”的风险为她提供了学习新技能的绝佳机会。这些新技能也许会帮助她今后在各种各样的企业中取得成功。
决策过程详解
米歇尔做这项决定时需要考虑很多因素。那么,在她尝试做决定时,她的大脑内正发生什么呢?根据神经学家的观点,中脑边缘通路和其他重要的脑区协同工作,利用重要的多巴胺信号计算不同后果的可能性,以预测主观性价值,推动决定的效用最大化。也就是说,面对一个决定时,大脑不断从当前情况和我们以往所做不同选择的经验中获取信息,而后根据我们的需求、欲望、信念和目标评估每个选项的主观性价值,从而计算不同的选择会带来哪些后果。通过考察各种变量,我们能够做出理性的决定,进而帮助自己实现目标(也就是决定的“效用”),让我们最终能够生存,甚至取得成功。
听上去非常理性吧?这只是个假设。曾是加州理工学院从事决定行为研究的神经学家,如今在一家企业工作的杰夫·库珀把大脑内发生的决策过程比作一场大型的概率游戏。无论我们的决定是关于爱情、饮食、扑克牌还是生活中的琐事的,“一切其实都在碰运气,”他边对我说,边指了指大脑的位置,“全部都是。”
哪怕你认为我们并不总是理性的决策者,中脑边缘通路也在不断指引我们在做决定时保持理性。大脑的三个系统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决定的重要信息。基底节代表我们的需求和欲望;边缘系统将情感和经验纳入决策过程;前额叶皮层提供理性思考,是整个过程的控制中心。我们将三大系统的信息进行整合,便得到了做出最优选择的充足信息。
我们来考虑一下米歇尔的案例。值得信任的前同事为她提供了一个更有趣、薪水更高的工作机会。一群有趣的人一起工作,听起来就不错。考虑到米歇尔的个人经历——她在初创公司工作过——现在离开传统的企业环境,再次回去创业,听起来就很令人激动。用约书亚·巴克霍尔兹的话来说,以前的工作经历为米歇尔提供了“踩油门”的动力。这些积极因素让她难以拒绝这个提议。米歇尔的“蜥蜴脑”(基底节)已经开始激动地想象各种可能性了(多巴胺水平开始上升)。
然而,米歇尔目前的工作很不错——薪水高,福利好,也有保障。她可能对日常工作感到厌倦(尤其反感大企业的条条框框),但她并不讨厌这份工作。而且,她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这里,已经扎下根来,拥有人脉。换一份新工作意味着不仅要离开目前的岗位,而且要离开熟悉的社交环境。因此,在权衡利弊时,尽管新工作很有诱惑力,但更理性的前额叶皮层使米歇尔能够更理性地看待这一选择,她精神上的脚准备“踩刹车”。她需要斟酌哪种选择更好。新公司听上去很棒,但跳槽会为职业和私人生活带来巨大变化,何况那还是一家初创公司。虽然新公司现在不愁资金,但如果一年后公司没有起色该怎么办呢?在当下的经济环境中,哪怕打理公司事务的人够聪明,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米歇尔如果去了新公司,可能最终会失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得克萨斯。考虑了这么多,她是应该换个新工作、重回初入职场的创业时光,还是应该追求安稳、保持现状呢?换句话说,她到底应该“踩油门”还是“踩刹车”呢?
在评估回报——新工作时,基底节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米歇尔每天穿着连裤袜处理无聊的商务会议时,和一位可靠、有创意的前同事一起开公司简直是件求之不得的事。而且,薪水也涨了。你会发现为何改变是如此诱人的——它能使基底节分泌更多的多巴胺。
在另一个独立的通路中,基底节也在处理潜在的消极后果,也就是这一冒险之举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人脉的丧失、假期的减少和对未知的恐惧。最终的结果是,最初大量分泌的多巴胺逐渐转为平稳分泌。
比起基底节,前额叶皮层发挥作用较慢,但这一系统一直在计算和比较不同后果的主观性价值:如果米歇尔接受了新工作,她可能会有一份成功、圆满的事业;如果她拒绝了新工作,她的事业可能不那么圆满,但生活却更有保障。前额叶皮层在接收来自基底节的信息的同时,也接收着来自边缘系统的信息。来自大脑记忆和信息中心的重要数据也需要在这一系统中进行处理。这些信息包括对新工作的兴奋、对当前工作的满足、对此前创业生涯的怀念、对朋友和家人的不舍以及对工作福利的考量等。
特别是承担了前额叶皮层系统中计算器角色的VMPFC,这一部分将米歇尔当前的处境纳入考虑,整合现有的全部信息来计算这份新工作的主观性价值。这三个系统都在以极快的速度交换信息,将关于需求、欲望、观念、经验、环境、情绪和目标的信息进行编码,帮助她做出最优决定。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安排:我们最深切(最快涌现)的欲望会受到理性和经验的制约,而我们谨慎的想法又会受到欲望与需求的刺激。正是这种强大的结合确保我们有足够的动力追求心中最渴望的事物,且不会付出过于惨痛的代价。
这三个系统——两个会出于本能做出快速反应,第三个则保持理性克制——相互制衡,共同运作,帮助我们做出最优决定。从神经生物学的视角来看,中脑边缘通路将欲望、理性与情感联系起来,比较回报对我们个人而言的价值以及试图获取回报可能导致的危险,进而影响我们的选择。这就是大脑系统相互制衡的基本原则。
打断通路
中脑边缘通路的运作机制听起来很简单。如果这三个系统之间的配合如此默契,那么我们每次做决定时都能做出最优选择了,对吧?这个系统也应该立刻告诉米歇尔该做什么——这个答案也必然会是她最好的选择。如果这一通路正常运转,我们就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了。但不幸的是,就像任何相互制衡的系统一样,只要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其他的系统都会无法运转。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过度纵容欲望,基底节就会在决策过程中发挥主要作用,我们就无法做出最优决定。边缘系统或前额叶皮层如果占主导作用,也会导致决策失误。毕竟,过于情绪化或过于理性都不利于我们做出正确决定。
在米歇尔的案例中,如果联系米歇尔的前同事是她尊敬和信任的导师,就算要搬到得克萨斯,福利也会减少,她接受新工作的可能性也更高。如果米歇尔特别介意搬家和远离亲友这样的变动,她可能会拒绝这份工作,并认为它不是她事业发展的最佳选择。如果米歇尔过度纠结这件事,前额叶皮层发挥主要作用,让她陷入犹豫不定的恶性循环,她可能就会一直举棋不定,最终错失良机。所以,对这一决策公式中的任何一个变量稍加改变,就会改变所谓的“最优选择”。
但是,不同选择之间的权重是如何变化的呢?瑞士苏黎世大学医院(University Hospital Zurich)的一位神经学家彼得·布鲁格(Peter Brugger)设计了一项实验:在一个博弈游戏中,利用重复经颅磁刺激(rTMS)技术干扰前额叶皮层的“管理员”——DLPFC,从而改变这一决策系统的制衡机制。
神经元是通过电化学信号传递信息的。科学家很早就掌握了利用电流调节大脑活动的方法。每个神经元都有对电压产生反应的外膜,细胞附近的电流活动可以控制其开合,因此,人们可以通过向颅骨施加直流电来操纵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交换活动。这就是常被用于治疗抑郁症和其他情感障碍,但也饱受诟病的电击治疗的原理。向颅骨施加的直流电可以改变神经元之间的电流沟通,缓解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常见症状。但是,这种治疗方法会导致癫痫、失忆和精神错乱等糟糕的副作用。
rTMS技术利用独特的电磁线圈在颅骨外传递短脉冲,这种方法涉及的电流更弱、更易控制,从而规避了电击疗法的缺点。这些微弱的电流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强或削弱大脑皮层特定区域内的神经活动,通常持续时间仅为几毫秒。在研究生时期,我曾作为研究助理亲身体验过rTMS,虽然这项技术听起来可能令人有些不快,但实话说,感觉没有那么糟糕。接受rTMS的感觉算不上多舒服,但我觉得就像一种轻微、突然的头部震颤,尚处于可承受范围之内。我们研究所的人都把rTMS的微弱电流比作“脑屁”,是一种人们能轻松抛诸脑后的短暂感受。但这种针对特定区域的轻微震颤会改变大脑中的一些复杂活动。
在布鲁格的实验中,研究人员让一群年轻男性玩电脑版本的“猜豆子游戏”
(巡回马戏团最喜欢用的把戏)时,同时利用rTMS技术控制他们大脑中的DLPFC。这群被试会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一字排开的6个粉色或者蓝色的盒子,每次实验中两种颜色盒子的排布都是不同的。任务本身很简单。6个盒子中的一个装着代表获胜的物品,被试只需要猜出物品在什么颜色的盒子中。猜对的被试可以得到一定分数。得分多少和概率有关。例如,屏幕上有5个蓝色盒子和1个粉色盒子,风险最小的选择是蓝盒子。假如被试为求稳而选了蓝盒子(而恰巧物品就在蓝盒子里),那么他就会得到一定分数。假如他选了粉色的(而恰巧物品在粉盒子里),那么他得到的分数比前一种情况更多。选择错误也是一样。被试如果做出高风险的选择并错了,就会输掉更多分数。如果求稳选择低风险选项却错了,也会丢掉少许分数,但不会太肉疼。被试的目标是在100次连续实验中积分越多越好。
为了研究对DLPFC施加微弱电流会如何影响决策过程,布鲁格的团队在被试做出选择前对其中9人的前额叶皮层右侧进行rTMS,对另外9人的前额叶皮层左侧进行rTMS。这一操作会使DLPFC的活跃度减弱,也就削弱了这一区域对决策过程的管理能力。研究人员发现,与左侧接受rTMS以及未受刺激的被试相比,右侧受到刺激的被试更容易做出冒险的决定。
研究人员认为,前额叶皮层,尤其是DLPFC,在“理性面对看似诱人的选择”时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电流使其活跃度减弱后,DLPFC的这一功能便失效了。这符合巴克霍尔兹将前额叶皮层比作刹车的说法。当这一区域丧失了管理能力,我们会很难控制自己的选择,例如,会投注于高风险的游戏。面对诱人的(更丰厚的)回报,我们更容易冒险,对结果的预测也会产生偏差——哪怕屏幕上有5个蓝盒子,被试也会选择粉盒子。
如果增强前额叶皮层区域的神经活动,又会发生什么呢?你可能猜到了,冒险决定会减少。哈佛医学院贝伦森—艾伦无创脑刺激研究中心(Berenson-Allen Center for Noninvasive Brain Stimulation at Harvard Medical School)研究员、布鲁格rTMS实验的合作者阿尔瓦罗·帕斯夸尔-莱昂内(Alvaro Pascual-Leone)采用不同的技术,对相同的任务进行了后续实验。他采用的刺激技术是经颅直流电刺激(tDCS)——利用置于头皮上的电极持续发送微弱的直流电。这一技术很安全。电极会让头皮产生发痒的感觉,提升其下脑区的活跃度。
在做决定之前,被试的前额叶皮层接受了tDCS,于是其表现更加求稳。比起假装接受tDCS的对照组,受到真刺激的被试倾向于选择风险较低的选项。大脑“刹车”系统主要部分的活动增强后,个体会更加克制自身行为,规避较大风险。总之,这些研究证实了大脑“管理员”在决策过程中帮助我们权衡风险的重要作用,也体现了中脑边缘通路的功能缺失会对决策过程造成什么影响。
预测冒险行为
中脑边缘通路中的三个系统在决策过程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通过分析各个系统中的活动,科学家甚至可以预测你什么时候会冒险,什么时候会求稳。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从事冒险行为研究的博士后莎拉·赫尔芬斯坦与同事们的最新研究中,被试被要求完成一种“气球模拟风险任务”(BART),研究人员则观察他们的脑部活动。研究酒后驾驶、无保护性行为等自然冒险行为的学者们更喜欢在实验中采用BART而非传统的神经经济学任务,因为BART与现实生活中的冒险行为密切相关——BART中的决策过程更接近“限速45英里时,我是否该开到90”而非“我是该赚取固定收益还是去赌博以赢得更多钱”。
BART的过程很简单。屏幕上有一个虚拟气球。你按下按钮,就会给气球打气。每充好一个气球,你就可以得到分数。所以你打气的次数越多,得分就越高(最终得到的回报就越多)。但就像真气球一样,你也要考虑打多少气。打得太多,气球就会爆炸。如果气球炸了,你一分也得不到。所以你可以放弃,可以随时停止打气,带着当前累积的分数退出游戏,而不是继续打气。这个选择更保险。这个游戏的基本思路就是尽可能多打气并积攒分数,避免气球爆炸而一无所获。不过,被试并不知道气球在第几次打气的时候会爆炸,每个气球爆炸点的设定都是随机的。
“这个游戏能充分反映人们在很多领域内采取冒险行为的整体意愿,”赫尔芬斯坦说,“为了获取更多分数,你打气的次数必须超过一般人的上限。你必须采取更冒险的行为方式。很多人在玩这个游戏时都很投入。当你玩的时候,你的紧张感会不断提升,因为你一方面要保证打气次数尽可能多,一方面还要保证气球不破。”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当我去学校拜访她的时候,她很热情地邀请我尝试这个游戏。就像我在研究过程中尝试过的许多神经经济学任务一样,这种游戏特别有趣,甚至会让人上瘾。试玩过很多次这个游戏之后,我已经激动到身体前倾,得分时暗暗为自己叫好,输掉时满脸沮丧。这种刺激虽然不像飙车或跳伞那样强烈,但也非常振奋人心。从BART的结果来看,我的冒险倾向稍微超出平均水平。与大多数人相比,我更愿意选择继续打气,而不是拿到分数就退出游戏。这意味着我更容易做出冒险的选择。
如果赫尔芬斯坦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技术扫描我的脑部,她就可以通过观察我中脑边缘通路中的活动来预测我的BART得分了。在最新的一项研究中,她和同事们招募了108名被试参与BART任务,同时扫描他们的脑部活动。研究人员将得到的fMRI数据导入电脑程序,并利用分类算法分辨哪些脑活动模式暗示着冒险行为,而哪些暗示着求稳行为。具体来说,他们比较了游戏中继续打气者与中途退出者的脑活动数据,看大脑中的哪些区域最为活跃。
这一程序能够根据大脑前额叶皮层中的活动预测被试的决策情况,准确率可达70%。观察与被试冒险决定相关的脑部活动模式后,赫尔芬斯坦和同事们发现,当被试选择继续打气时,前额叶皮层以及岛叶、前扣带回等边缘系统内部位的活跃度减弱;当被试选择退出游戏时,这些部位的活跃度增强。因此,回想一下巴克霍尔兹所做的类比,人们在BART中选择继续打气的冒险行为时,大脑的“刹车”系统并没有被激活。赫尔芬斯坦表示,这一现象证明,人们如想做出最佳决定,强有力的控制中心是不可或缺的。
走也冒险,留也冒险
前额叶皮层从基底节和边缘系统获取信息,后两者都会计算不同结果的可能性,控制我们的行为。当米歇尔试图做出决定时,她必然要依赖自己的“慢思考”系统评估所有的变量。实际上,她的前额叶皮层似乎超时运作了。当她向我描述她的决策过程时,显然,她的DLPFC运转良好。尽管对这一冒险的决定感到兴奋,但她忍不住“踩下了刹车”。“走也冒险,留也冒险,”她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搞清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哪种选择能让我更好过。”
考虑过所有选项,衡量了对她最重要的是什么以后,她最终做出了决定。尽管搬到得克萨斯工作能赚更多钱,但是米歇尔认为这样做的代价太高了。她爱自己的家,希望能留在家人和朋友身边。即使新公司的工作环境更有趣,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新环境中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建立起和现在一样的关系网。假如新公司一两年后像很多初创企业那样倒闭了怎么办?离家那么远,她会觉得很无助的。但米歇尔也承认,这不是她选择留下的唯一原因。目前的福利待遇也让她很满意。更高的薪酬确实很诱人,但比不上每年五周的带薪休假。因此,米歇尔满心不舍地决定拒绝这一工作机会,留在目前的公司。
“这个机会很好,但并不完美,”她解释道,“目前,迈出这一步需要我付出对我而言近乎完美的东西,代价太大了。”
米歇尔的中脑边缘通路权衡了这一冒险行为的利弊,并“踩下了刹车”。她的基底节和边缘系统基于她的欲望、需求和过往经验向前额叶皮层提供了关键的多巴胺信息。接着,她的前额叶皮层系统得以计算出最有利于她的主观性价值,在这个案例中导致她拒绝了这个工作机会。当压力来袭,米歇尔发现,朋友和家人的陪伴比一份有趣(但充满未知)的初创公司工作机会更重要。
其他人也许会用不同的方式衡量这些变量,比如更看重更优厚的薪酬或不那么古板的工作环境,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他们也许一听到“得克萨斯州奥斯汀”这样的字眼就开始蠢蠢欲动着准备跳槽了。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中脑边缘通路就如同一台风险计算器,基于我们的欲望、认知和未来的最佳利益,计算怎样的决定能给我们提供通往成功的最佳机遇。
米歇尔的故事似乎更像一个关于如何避免冒险的案例,毕竟,她最终没有选择去冒险,但这是权衡了两个都需要冒险的选项的结果。就像她说的,走也冒险,留也冒险。不过,谁又知道米歇尔在未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机遇呢?她可能会在当地遇到一份有更多休假时间、更有前景的工作机会。随着时间流逝,她权衡冒险相关变量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也许未来,在某些变量的共同作用下,米歇尔的中脑边缘通路会计算出不一样的结果,让她放弃目前稍显枯燥的工作,转而选择去初创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