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绝不能类比盗贼
《西游记》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在描写瑰丽天宫的同时,把孙悟空的瞒天过海、踢天弄井充满谐趣地展示了出来。孙悟空偷仙桃、偷仙酒、偷仙丹,似乎显示出了“偷术妙全”,我却不同意把他与白话小说中的盗贼类比,因为他们的本质是南辕北辙的。
孙悟空闹天宫的能耐
孙悟空闹天宫表现出中国古代小说第一神魔的各种能耐,给读者带来了新奇有趣的享受。
第一是腾挪变化。孙悟空偷完仙桃,变成两寸长的小人待在蟠桃树的浓叶下休息,多么惬意,可偏偏这棵蟠桃树上剩了个半红半白的桃子,被“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把猴王的美梦惊醒了。这是多么富有谐趣的巧合!孙悟空在果枝上休息,可能是打算睡醒了再吃那个九千年一熟的蟠桃树上仅存的硕果,却没想到被仙女给摘了,而他变作两寸小人,也太有童心了。
孙悟空去蟠桃会,路遇赤脚大仙,立即巧动唇舌,把大仙骗往通明殿,自己则变作“相貌昂然丰采别”的赤脚大仙模样。这大概是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变得最体面的一次。赤脚大仙是传说中的道教散仙,云游四方,笑口常开,与人为善,双脚是最有力的武器。明代吴元泰《东游记》将“八仙过海”中的蓝采和定为赤脚大仙的化身,《水浒传》则说宋仁宗是赤脚大仙下凡。孙猴子惯会捣鬼,竟然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几句话就把善良的赤脚大仙骗过去了。
第二是定身法。孙悟空要到蟠桃会打听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他念动咒语,对七衣仙女说声“住”,众仙女便摆起美丽姿势,“一个个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
第三是瞌睡虫。孙悟空赶到蟠桃会,嗅到天宫美酒的香味,便迈不动腿了。但是造酒师还在那儿忙活,怎么办呢?他就拔下几根毫毛嚼碎,念声咒语,变成瞌睡虫,爬到众人脸上。那伙人立刻酣睡,方便孙悟空大吃二喝 。
第四是隐身法。孙悟空搅了蟠桃会,偷了太上老君的金丹,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便“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
孙猴子在蟠桃会上放开量,痛饮一番,虽然醉了,却又清醒地揣摩:“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他“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没到齐天府,却到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天宫。小说家真是奇思迭出,偏偏有此一差,差出许多趣事,差出无限奇文,也差出了太上老君和孙悟空无穷无尽的斗法。真是不如此,不见构思之佳、文字之妙。
猴王闹蟠桃会,偷桃有吃桃之趣,偷酒有痛饮之趣,偷金丹则像顽童吃嘎嘣豆一样。吴承恩写得花团锦簇、妙趣横生、雅俗共赏,真是神来之笔!
孙悟空惹出的这场祸事,导致十万天兵围攻花果山,成了广大读者百读不厌的情节。
猴王和江湖好汉相似吗
孙悟空搅黄蟠桃会,偷吃仙酒、金丹,再次反了天宫,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从偷吃蟠桃,到偷喝仙酒,再到偷吃金丹,孙悟空一路行来,离不开一个字:偷。于是有些专家,而且是很有名的专家,就用“偷”字来解析孙悟空与市井小说中某些人物的共通性。
林庚先生在《西游记漫话》中把孙悟空大闹天宫和《喻世明言·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的赵正闹京师、《七侠五义》中的白玉堂闹东京作对比,认为赵正大闹开封府,是凭借骗和偷的手段;白玉堂闹东京,则更多一些江湖好汉的习气,而“这二者便都集中在孙悟空一人身上”。林庚先生说:“在大闹天宫这场戏中,功夫和武力是他的后盾,而大显身手的是神偷的伎俩和灵巧变化的手段……将孙悟空还原到民间传奇中来,便是与市井神偷和江湖好汉有着更多的相似之处。”
林庚先生又进一步将孙悟空形象与《二刻拍案惊奇·神偷寄兴一枝梅》中的神偷懒龙作具体比较:二人都是一身武艺,却并非身高马大;瘦小灵巧为他们偷盗行骗提供了方便;孙悟空变化的瞌睡虫可与懒龙擅长的熏香、蒙汗药类比……林庚先生接着说:
如果说《西游记》前七回中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情节,颇近似于《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的“赵正激恼京师”和《七侠五义》中的白玉堂闹东京,那么,他后来护送唐僧历尽劫难的西天之行则不妨可以说是英雄好汉的闯荡江湖了。
孙悟空
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年月,白话小说《三言二拍》等大行其道,他不可能不读这些小说,极可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以林庚先生的博学深思,注意到这样一个文学史现象,从市井英雄的角度剖析孙悟空,当然具有相当的说服力,成为非常重要的一家之说。
但普通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大概不会这样看。我也认为这样来解读孙悟空大闹天宫,太学术化,有点儿疏离文本,有点儿绕远了,也不完全合情合理。我非常喜欢林庚先生那本很薄的《西游记漫话》,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但我还是不太赞同他把孙悟空跟明代白话小说中的神偷赵正、白玉堂、懒龙等加以类比,甚至等同。
仔细想一想,偷桃、偷酒、偷金丹、偷人参果……整部《西游记》读下来,孙悟空确实好像是在诠释“偷术大全”或“偷术妙全”,但有几位读者,即使是读过《三言二拍》《七侠五义》《水浒传》的读者,会把孙悟空和赵正、白玉堂、懒龙、时迁一勺烩?恐怕很少。我这个从八岁读到八十一岁的读者,就从来不把孙悟空和白话小说中的盗贼联系到一起。孙悟空跟他们的为人,跟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太不一样了。试问:
孙悟空何曾像某些神偷那样信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孙悟空何曾像某些神偷那样对身外之物斤斤计较、财迷心窍?
孙悟空何曾像某些神偷那样损人利己、见利忘义?
孙悟空何曾像某些神偷那样猥猥琐琐、丢人现眼?
……
所以,孙悟空和市井神偷绝对不是一回事!
孙悟空和市井神偷有天壤之别
《三言二拍》等小说中的市井神偷,是一些有致命人格缺陷的人物,他们思想缺少阳光,性格缺乏魅力。他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他人辛辛苦苦积攒的财物瞬间占为己有,常常带给读者很不舒服的阅读感受。《水浒传》中,同为义士的“托塔天王”晁盖就曾表示不屑与时迁为伍。而孙悟空的所作所为,却总是让读者赏心悦目。因为孙悟空从来不曾用苟且之心求取个人私利。孙悟空固然也在偷,但是他偷得理直气壮,偷得妙趣横生,甚至可以说,偷得光明正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孙悟空与其他白话小说中的“神偷”有着极大的不同、根本的不同,主要表现在下面几点。
第一,孙悟空身上绝无铜臭气,他对“俸禄”“钱财”“珠宝”等一般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有超然物外的“四无”之感,即无兴趣、无感觉、无追求,甚至无概念。孙悟空之偷,常出于口腹之欲,如偷蟠桃、偷仙酒。这种口腹之欲,是由人饿了得吃饭的本性,更确切地说,是由饿了想摘桃的猴性决定的。猴儿本嗜桃,偷蟠桃是其原始的生存冲动。
第二,《西游记》是一部充满童话气息的神魔小说。孙悟空充满童心,他如儿童般天真,也如儿童般不知天高地厚。孙悟空之偷,就像儿童做恶作剧,通常是临时起意、顺手牵羊,不像那些巨盗、神偷,是觊觎已久、处心积虑、预先谋划。孙悟空除了对他太爱的蟠桃耍了点儿心机,将随从调出园外,自己再去偷桃之外,他偷喝仙酒、偷吃金丹,都是误打误撞。偷吃人参果,就更不用说了,那是馋痨猪八戒出的主意。
第三,孙悟空之偷,尤其应与“猴”联系到一起。《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就特别注意到孙悟空的行为与猴性的联系。《西游记》第五回写孙悟空溜进瑶池,嗅到酒香,馋虫大动,“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李卓吾于此处评了一个字:猴。灵巧掏摸正是猴子猎取食物的特点。
第四,孙悟空之偷,还要和自尊心联系到一起,比如偷喝仙酒,除馋虫吸引外,多半还带着点儿受到伤害后的报复心理。七衣仙女罗列了那么多神灵,得有好几百位吧,居然没有齐天大圣?这对自诩得坐首席的孙悟空来说是多么大的讽刺!原来“齐天大圣”跟“弼马温”没有任何区别,他在天庭仍是没有地位的小角色!太白金星和玉帝既然联手忽悠了他,既然不请他赴蟠桃会,那好吧,爷就自己请自己一把,提前把这些给仙界“知名人士”准备的美酒佳肴享用了!
更重要的是,孙悟空所偷的是什么东西?是神话故事中的幻想物品,不是现实生活中一旦损失就会影响普通百姓生存的钱和物。人生不过百年,九千年一熟的蟠桃,谁见过?蟠桃会上的龙肝凤髓佳肴,谁见过?当然都是小说家虚构的。玉帝能吃,王母娘娘能吃,如来能吃,孙猴子吃吃又何妨?太上老君给玉帝炼的金丹成了孙猴子的“零食”,又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佛祖认为众生平等,凭什么只有玉帝可以吃金丹,孙猴子就不能吃?
如果把亿万民众,特别是天真烂漫的少年儿童都喜欢的大闹天宫,与《三言二拍》等小说里的“神偷”类比,乃至等同,未免就将神魔小说世俗化,消解了神话形象孙悟空的正能量和谐趣性。不知我这样解释,读者朋友以为然否?
孙猴子闯了大祸,玉帝老儿派天兵围困花果山,美猴王要迎战天兵天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