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出场两关键

孙悟空蹬倒八卦炉，耳朵里掣出如意金箍棒，再次大闹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打到通明殿外时，数十名灵官雷将把孙悟空团团围住。孙悟空三头六臂法象再次显露，“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二郎神已回灌江口，玉帝只好派人去西天如来处求救。

《西游记》写到如来出场时，有两个关键问题：其一，吴承恩有没有混淆两佛？其二，如来给五行山贴的咒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承恩不曾混淆两佛

谈判高手如来登场，他止住刀兵，斥问孙悟空：“猖狂村野，屡反天宫，不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

《西游记》的通行版本，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华东师范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和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点评本，在如来亮相时，都给吴承恩制造了一个“混淆两佛”的冤案。如来出场时，两个版本是这样说的：“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注解：“作者这里是有意或无意地误用。”北京大学出版社版点评：“作者……多有戏说、杜撰之处。”其实吴承恩既没有误用，也没有戏说、杜撰，是研究者自己没弄明白。

我对这段文字的解释完全不一样。如来先对孙悟空自我介绍：“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然后，又像普通佛教信徒一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在中国古典小说研究领域，我并不是所谓专门研究《西游记》的，但我能做出自认为正确的解释，而这种解释是从当代大德高僧那里得到的启示。2008年8月，星云大师派他在北京大学读博士的弟子，接我们夫妇访问台湾佛光山。8月25日，星云大师在佛光山主持了我们夫妇二人的学术报告，我向世界各地来此的佛光弟子讲《佛教和聊斋红楼》。我们在佛光山住了一个星期——佛教谓之“挂单”，常和星云大师同桌共餐、闲谈。有一天，星云大师幽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佛教信徒常念“阿弥陀佛”，有时佛也念“阿弥陀佛”，这叫“求人不如求己”！

我由此知道，佛也会念佛，而且是念“阿弥陀佛”。

这个故事不是星云大师创造的，《东坡志林》里就有记载。

当我读到吴承恩对如来登场的仿佛“疏忽性”的描写时，忽然想到星云大师的话，不禁豁然开朗。这才叫“哪个庙都有冤死的鬼”。原来吴承恩并没有把如来和阿弥陀佛混为一佛，这是研究者给他妄加的罪名，认为他把如来和阿弥陀佛当成“同佛”了。其实，吴承恩怎么可能犯这种小儿科的错误呢？《西游记》本身就有明确证据，第一百回《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吟诵四十八尊佛名时，“南无释迦牟尼佛”排第三，“南无阿弥陀佛”排第九。吴承恩从不曾混淆两佛，是研究者弄错了。

猴王大闹天宫和农民起义南辕北辙

因此，如来在《西游记》里出场时自我介绍说：“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然后念了声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悟空则吟了一首七律回答如来：

天地生成灵混仙，

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

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

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

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

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

英雄只此敢争先。

这首诗明白晓畅。孙悟空自我介绍，说他是天然生长的花果山老猴，学到本事，练会长生不老之法，有七十二般变化，打遍三界无敌手；花果山太小，天宫不错，人间既然历来有改朝换代之事，玉帝老儿也干脆把天宫让给他算了。这个世界不就是拳头大的是哥哥？

按照孙猴子这套“强者为尊”的逻辑，玉帝早该把天宫让给外甥二郎真君了。二郎真君是真正的强者，齐天大圣和他交手也没占到便宜。

如来对这套“猴论”不以为然，呵呵冷笑，接着提出“修持岁月为尊”的理论。如来说，你这猴头只不过在宇宙间混了几百年，那玉帝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算他修了多少岁月，“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孙悟空听后，虽然承认玉帝苦修时间长，但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如果玉帝不让天宫，定要搅攘得天地不宁！

当年项羽看到秦始皇后说“彼可取而代之”，孙悟空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与项羽何其相似乃尔！如此，某些把大闹天宫和农民起义联系起来的学者可算找到“理论根据”啦。

其实，把孙悟空的大闹天宫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如黄巢起义、宋江起义——挂钩，非常牵强。孙悟空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武功挑动起野心，懵懵懂懂地以为“政权”只需要金箍棒，不需要文治韬略，也不需要良相辅佐。孙悟空有种不服输、不怕死的精神，但他没有改朝换代的政治纲领，也没有执政主张。

孙悟空可曾对天宫的基本秩序提出异议？

孙悟空可曾在哪个水深火热的天界杀狗官、救良善？

孙悟空可曾在天宫哪个地方劫富济贫？

孙悟空可曾在天宫建过水泊梁山式的“乌托邦”？

一概不曾。不管是做弼马温，还是做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天宫都如鱼得水、优哉游哉。严格来说，孙悟空是承认并遵守像封建朝廷统治秩序那样的天宫秩序的。大闹天宫不过是无拘无束的野猴在耍脾气罢了，哪有农民起义那么深刻的社会意义？

如来懒得和孙悟空做口舌之争，便和孙悟空打赌：你不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吗，如能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给你；如果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还是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吧。

美猴王果然跳到如来手中，翻起筋斗云来，“佛祖慧眼观看，只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美猴王像不停转的风车一般翻着筋斗云，直到看到“五根肉红柱子”。他以为此处是天尽头，就拔根毫毛变成毛笔，在中间柱子上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然后又撒了一泡猴尿。看到这个地方，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太好玩了！自然界中，动物撒尿是为了说明“这个地方是我的势力范围”，孙悟空已是齐天大圣，却仍不脱猴儿本色。吴承恩的奇思妙想令人绝倒。待孙悟空翻着筋斗云回来想和佛祖理论时，如来直接骂他是“尿精猴子”。骂得何等巧妙，何等有趣！看来，如来很有幽默感啊！

孙悟空没有跳出如来的手掌心，他留的记号清清楚楚地在如来的右手中指上。如来“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

如来的手掌心那么大，孙悟空跳不出去，但他在如来手掌心撒尿的情节，却受到前辈“西学家”，特别是清代点评家的热情赞扬。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奇思天纵，妙想非凡。”《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趣甚！妙甚！何物文人，思笔变幻乃尔！”汪澹漪《西游证道书》：“文字奇妙至此，真正笔歌墨舞，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矣。”

几家欢乐几家愁。天宫，开起“安天大会”。如来出手，佛法无边，一个巴掌超过十万天兵天将，成了天宫救世主。玉帝设宴招待如来，王母娘娘亲手摘蟠桃，寿星老儿送紫芝瑶草，赤脚大仙献交梨、火枣。原定的“蟠桃胜会”，如来当然是席尊；如今的“安天大会”，如来则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心。一时间，仙乐玄歌，琼香缭绕，龙肝凤髓，异品奇珍，仙女们唱的唱，舞的舞。这时，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还没从莫名其妙的失败中醒过神来，就已顽强地伸出脑袋。如来让弟子阿傩把一个帖子贴到山顶，“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怜的猴王，头能伸出，手能摇挣，身体却动弹不得。如来又令五行山土地，“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如来是大发慈悲，还是追加责罚？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之前吃了那么多九千年一熟的美味蟠桃，如今却落了个吃铁丸、饮铜汁的结果。这是何等难以想象的“享受”，又多么富有哲理意味，怪不得孙悟空将来越发的“钢筋铁骨”！

如来为什么不一下子就把孙悟空压死呢？是因为佛祖宅心仁厚，还是他知道孙悟空是自己的“徒孙”，或者预测到将来孙悟空得跟自己的第二个弟子金蝉子历尽艰险地去取经？佛法无边，大概都有可能吧。

孙悟空从此被压到五行山下。其实，“金、木、水、火、土”是道教观念，佛教一般称五行为“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止观”，要不说《西游记》“混同三教”呢。

“唵、嘛、呢、叭、咪、吽”暗藏玄机

如来在五行山顶上贴的咒语是佛教密宗的“唵、嘛、呢、叭、咪、吽”。这句咒语是什么意思呢？钱锺书《管锥编》考证《史记·封禅书》时，引用明代成化年间姚福《青溪暇笔》中的话，将这句咒语解释为：“俺那里把你哄也。”这个解释很幽默、很风趣，被广泛引用。吴承恩是不是读过《青溪暇笔》，然后故意用这句咒语来调侃佛祖呢？如来把孙悟空哄了，这也是孙悟空的判断。如来原本说，如果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就仍下界为妖，怎么又把孙悟空压到山下了？难道至高无上的佛祖真的哄骗了花果山野猴？其实这里是吴承恩巧藏机关。

其实，“唵、嘛、呢、叭、咪、吽”是佛教密宗的六字大明咒，每个字都有特殊的内涵：

“唵”，指皈依。

“嘛呢”，是摩尼珠。

“叭咪”，是莲花。

“吽”，是摧破。

六个字连到一起，意思就是：皈依莲花宝座上的观自在菩萨摧破四魔三障。也就是说，孙悟空要听从观世音菩萨的教导，跟随唐僧西天取经。如来离开时说：“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说明，“唵、嘛、呢、叭、咪、吽”正是如来对孙悟空命运的安排。

我们还要注意如来的用词。如来收服孙悟空不叫“降妖”，而叫“炼魔”，他要让魔头美猴王被压在五行山下，经过五百年的磨炼、思考，然后再去西天取经。如来真是语言大师。

孙悟空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特别是大闹天宫，既是他可以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政治资本”，也是他将来西天取经路上震慑妖魔的“武力资本”。孙悟空这“三闹”，使得爱跟人称兄道弟的猴王在龙宫、地府乃至天宫结交到了很多朋友。当他在西天取经过程中遇到困难时，不管是天兵天将——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真君、“三清”及二十八宿，还是福禄寿三星、乐呵呵的大肚子菩萨，都是招之即来，来之即帮。比如，需要下雨时，龙王就会来打喷嚏；需要辨别真假孙悟空时，地府的谛听就会听个明白，然后告诉他们“佛法无边”，可到如来跟前分辨真假。孙悟空通过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俨然成了龙宫、地府和天宫的“关系户”，人头熟得很，见了寿星叫“老弟”，见了玉帝叫“老官儿”，动不动把诸天神佛麻烦个够，然后一句“列位，起动了”就了事。所以，西天取经路上的个把妖精当然不在他眼里，他常说的话是：“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

现在教育部安排中小学生读《西游记》，特别要读好、读懂前七回。

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说，《西游记》前七回“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得那样稀糟？”“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是一部极滑稽的神话小说”。

孙悟空闹完龙宫、地府和天宫，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就像一部大戏的主角演完第一场，暂时回到幕后休息。接着，另一个名义上的取经主角唐僧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