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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整个夏天夜夜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的别墅传来。在他那蔚蓝色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样来来往往,处处都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香槟酒的觥筹交错声,以及璀璨的群星。下午涨潮的时候,我举目望去,只见他的客人们有的在他那用木排搭成的跳台上跳水,有的躺在他那片海滩的热沙上享受日光浴,与此同时,他的两艘摩托艇也在长岛海峡的那片水域上乘风破浪,拖着滑水板驶过奔腾的浪花。每到周末,他那辆劳斯莱斯豪华大轿车就成了一辆小型公共汽车,迎来送往地满载着一批批城里来的客人,要从早上九点一直忙到午夜过后。与此同时,他那辆旅行车也像一只活跃的黄色甲壳虫一样匆匆奔向火车站,去迎接所有班次的列车。而每到星期一,八个用人,包括一名临时雇来的园丁,就得拿着拖把、板刷、锤子、园艺剪,辛辛苦苦地干上一整天,修复前一晚狂欢后留下的残迹。

每个星期五,纽约的一家水果行照例要运来整整五大箱橙子和柠檬——每个星期一,同样还是这些橙子和柠檬,就成了一个个被切成两瓣、榨干了汁水的果皮,在他家后门口堆成了一座金字塔。他家厨房里有一台机器,能够在半小时之内榨干两百只橙子的汁液,只要一个男管家用大拇指在一个小小的按钮上按两百次就行了。

至少每两个星期一次,有一支专门帮人家承办筵席的队伍会从城里开来,带来好几百英尺长的帆布和足量的彩灯,把盖茨比的那座面积庞大的花园装饰得如同一棵圣诞树。在一张张自助餐桌上,各种美味佳肴摆放得如同装饰品一样,有色泽诱人的各色冷盘,有一只只口味鲜美的烤火腿,烤火腿的周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做成各种图案的沙拉,还有一只只烤乳猪和烤火鸡,全都呈现出一派诱人的金褐色。大厅里设置了一个酒吧,用货真价实的黄铜做成了一道围栏,里面备有名目繁多的杜松子酒和烈性酒,还有各种早已被人们忘却的甘露酒,他的女客们大多数都太年轻,根本分不清这些酒品的名目。

还没到七点,管弦乐队就已到达——绝不是那种稀稀拉拉、只有五件乐器的小乐队,而是一支能占满整个乐池的大型乐队,乐池里摆满了各种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六弦提琴、短号、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最后一批游泳的客人这时已经从海滩上回屋来了,正在楼上更衣打扮。从纽约开过来的那些小轿车五辆一排,停满了环形车道;大大小小的客厅、会客室,以及各个阳台,处处都是一派盛大宴会的样子,各种服饰五彩缤纷;女客们的发型争奇斗艳,那些形形色色的披肩恐怕是卡斯蒂利亚 人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酒吧这边此时正处于高潮阶段,而一巡又一巡的鸡尾酒也让外面的花园飘满了酒香。到后来,整个气氛都活跃起来了,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笑声、半真半假的含沙射影、转眼就忘的相互介绍,还有彼此之间根本就不知对方姓甚名谁的女人们相聚在一起时亲热无比的交谈。

大地徘徊不定地离开太阳之时,灯光便显得越发明亮起来,这时,管弦乐队奏起了适合于在金黄色的夕照下畅饮鸡尾酒的乐曲,于是,那如同歌剧演唱般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又抬高了一个音阶。哄笑声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开怀大笑,随便一句开心的话就能引发出一片哄笑声。人群的聚散变得越来越快,时而随着新到的客人迅速增大,时而散开后又立即重新聚拢起来——已经有人在四处游荡了,一些胆大妄为的女孩子则穿梭似的在比较固定或者比较稳定的人群中钻进钻出,一会儿在片刻的欢笑声中成为一群人关注的中心,一会儿又神采飞扬地悄然离去,穿行在海洋般变幻不定的面孔、声音和色彩中,穿行在不断变幻的灯光下。

突然间,在那些像吉卜赛人似的姑娘中,有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姑娘闪身而出,伸手抓起一杯鸡尾酒在空中一晃,接着就一饮而尽,以此壮了壮胆子,然后便像弗里斯克 一样挥舞着双手,一个人跑到帆布搭成的台子上跳起舞来。全场顿时一片寂静,管弦乐队的指挥马上善解人意地为她改变了乐曲的节奏。不料,人群中又迸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因为有人在散布错误的消息,说她是“时事讽刺剧” 中的吉尔达·格雷 的替身演员。晚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我估计,我第一次去盖茨比家的那天晚上,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确实受到邀请的客人之一。人们并不是被邀请来的——反正他们来了。他们坐上汽车,汽车载着他们一路朝长岛驶去,还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到了盖茨比的家门口。一到这儿,经过某个认识盖茨比的人的介绍,他们就相互认识了,接下来,他们便按照游乐场行为举止的相关规定各寻欢乐去了。有时候,他们来了,又走了,却压根儿就没见到过盖茨比,他们就是来参加聚会的,心地很单纯,这份单纯便是他们的入场券。

我确实是受到了邀请才来的。那个星期六的一大早,有一个穿着一身蓝绿色制服的司机穿过我家的草坪,送来了一封他老板亲笔写给我的一封措辞出奇地正式的便函——便函上写的是:如蒙我光临他今晚举行的“小小聚会”,盖茨比将感到荣幸之至。便函上还说,他看见过我好几次,并且早就打算亲自前来登门拜访,却由于种种特殊情况所限,一直未能遂愿——落款是杰伊·盖茨比,笔迹遒劲有力。

七点刚过没一会儿,我就穿着一身白色法兰绒便装朝他家那片草坪走过去,颇有些局促不安地在一波又一波旋涡般的人潮中随意溜达起来,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尽管偶尔也会碰到我在往返于城郊之间的火车上似曾见过的面孔。不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人群中年纪轻轻的英国人几乎随处可见,数量多得让我吃惊。他们个个都衣着得体,个个都面带饥色,个个都在压低嗓门而又心情迫切地跟那些财大气粗的美国人说话。我可以肯定,他们个个都在干推销的行当:推销债券、保险、汽车之类的东西。他们,至少可以这样说,全都坐立不安地察觉到,不费大力就能赚大钱的机会就近在眼前,并且坚信,只要手段得当,几句话就能把钱赚到手。

我一到那里就试图找到我的东道主,岂料,当我向两三个人打听他在哪里时,他们居然个个都以一种十分诧异的眼光瞪着我,而且个个都以十分强烈的口气断然否认他们知道他的行踪,弄得我只好灰溜溜地走开,兀自朝摆放着鸡尾酒的桌子走去——整个花园里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够容纳一个单身汉逗留片刻,而不显得茫无头绪、形影相吊。

我正准备喝它个酩酊大醉,想以此来解除自己十分难堪的窘境时,忽然看见乔丹·贝克从别墅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高处,身体微微后倾,以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俯视着这片花园。

人家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反正我觉得有必要黏糊上某个人,免得我又得跟那些过往的客人说客套话。

“你好!”我大喊一声,迎面朝她走去。我的声音似乎大得出奇,响遍了整个花园。

“我估计你会到这儿来的,”等我迎上来时,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你好像就住在隔壁——”

她不动声色地拉拉我的手,权当是一个暗示,告诉我她要待会儿才能顾得上我,随后就侧过耳朵去听两个姑娘说话了。那两个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色连衣裙,刚刚在台阶下面停下脚步。

“你好!”两个姑娘齐声喊道,“真遗憾,你没打赢啊!”

她们说的是那场高尔夫球联赛。她在上星期的决赛中输掉了。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吧,”身穿黄色连衣裙的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说,“我们可在这儿见过你呢,大约在一个月以前。”

“你们后来染过头发吧。”乔丹说,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两个姑娘已经漫不经心地扬长而去了,她的话只当是说给那轮初升的月亮听的。月亮和这里的晚餐一样,毫无疑问,也是从某个承办筵席的人的篮子里拿出来的。乔丹用她那纤细的金黄色的胳膊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下台阶,悠闲地漫步在花园里。有一只摆满了鸡尾酒的托盘在暮色中飘然来到我们面前,于是,我们便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同桌的还有那两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和三位男士,三人向我们作自我介绍时,都说得含含糊糊,我姑且就统称他们为“含含糊糊先生”吧。

“你常来参加这些聚会吗?”乔丹问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姑娘。

“上一次参加的那个聚会,就是我遇见你的那一次。”那姑娘回答说,话说得很机灵,也很自信。她扭过头去对她的同伴说:“你是不是也一样,露茜尔?”

露茜尔当然也一样。

“我喜欢来这儿,”露茜尔说,“我从不在乎我干什么,所以我向来都能玩得很尽兴。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我的晚礼服被一张椅子给刮破了,于是,他就问我要了我的名字和住址——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了一件包裹,是克罗伊里埃尔服装公司寄来的,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了吗?”乔丹问。

“我当然收下了。我本来打算今晚就穿那件晚礼服来的,可是它胸口太大,得改了才行。那件衣服是淡蓝色的,上面镶着许多紫罗兰色的珠子。要二百六十五美元呢。”

“一个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有意思,”另一个姑娘热切地说,“他无论什么人都不想得罪。”

“谁想得罪人呢?”我问道。

“盖茨比呀。有人告诉过我——”

那两个姑娘和乔丹神神秘秘地凑在了一起。

“有人告诉过我,说他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们大家听了这话,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那三个姓名不详的“含含糊糊先生”也弯腰向前探过身来,热切地竖起耳朵听着。

“我认为事情不至于那样吧,”露茜尔不以为然地争辩道,“多半是因为他在战争期间当过德国人的间谍。”

三个男人中有一个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听一个人说起过这件事,那个人是跟他一起在德国长大的,对他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确信无疑地对我们说。

“啊,不可能,”第一个姑娘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战争期间正在美国人的军队里当兵呢。”由于我们转而又相信了她的话,她便兴致勃勃地向前探过身来,“哪天趁他以为没人在看他的时候,你瞧瞧他那副样子。我敢打赌,他肯定杀过人。”

她眯缝起眼睛,浑身直哆嗦。露茜尔也是浑身直哆嗦。我们大家都转过身去,四处张望着寻找盖茨比。有些人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非得在私下里窃窃私语才能谈论的事情,偏偏议论起他来却要这样窃窃私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已经激发起了人们多少浪漫的遐想。

第一顿晚餐——午夜后还有一顿——此时开始端上桌来了,乔丹邀请我加入到她自己的那帮朋友中去,那帮人正围坐在花园另一边的一张桌子上。那里有三对夫妇,外加乔丹的护花使者,此人是一个死乞白赖的大学生,说起话来言辞激烈,老爱含沙射影,而且显然想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乔丹迟早会或多或少地委身于他。这伙人不仅不到处瞎转悠,反而个个都正襟危坐,保持着高度的同质性,满以为自己在这个重大聚会上代表着举止庄重的乡下贵族呢——俨然是东蛋邨屈尊莅临西蛋邨,而且还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它那光怪陆离的狂欢场面。

“我们出去吧,”乔丹悄声对我说;这时已经过了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算是白白浪费了,而且也很不值当,“这里实在太客套了,不适合我。”

我们站起身来,她解释说,我们打算去找一下那位东道主——因为我从来就没见过他。这话让我感到很不自在。那个大学生点了点头,一副愤世嫉俗、抑郁寡欢的样子。

我们先到酒吧看了看,只见里面挤满了人,但是盖茨比不在这儿。她跑到台阶的最高处去张望,也没看见他,他也不在阳台上。我们怀着侥幸心理试着推开了一扇看上去非常气派的门,走进了一间高大的哥特式的图书室,四壁镶着英式雕花橡木板,大概是从海外某处古迹整体搬运过来的。

一个身材矮胖、人到中年的汉子,戴着一副奇大无比、活像猫头鹰眼睛的眼镜,略带醉意地坐在一张偌大的写字台的边缘,正在将信将疑、专心致志地扫视着一排排书架上的书籍。我们一进屋,他就兴奋地转过身来,把乔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是什么看法?”他唐突地问道。

“关于什么的看法?”

他抬起手来,朝那一排排书架挥了挥。

“关于那个呗。实话实说吧,你就不必费心去核实了。我已经核实过了。它们都是真家伙。”

“那些书籍吗?”

他点点头。

“绝对是真家伙——都有页面,该有的都有。我本来还以为大概都是些装帧精美、封面耐看的空书壳子呢。事实上,这些书籍绝对都是真家伙。一页又一页的,还有——瞧这儿!让我拿给你们看看。”

他想当然地以为我们对他的话是持怀疑态度的,便快步冲到那些书橱前,回来时拿着《斯托达德演说集》的第一卷

“看见没有!”他神气活现地喊道,“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呢。它起先还真把我给蒙住了。这家伙就是一个十足的贝拉斯科 嘛。真是一大杰作啊。考虑得多么周全!多么实在!还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连页面都还没有裁开。你还想怎么样?你还希望找到什么?”

他把那本书从我手中一把夺了过去,急匆匆地把它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嘴里还喃喃自语道,哪怕动了一块砖头,整个书房都有可能坍塌。

“是谁带你们来的?”他问道,“要不然,你们是不请自到的?我是人家带我来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别人带来的。”

乔丹只是机灵、开心地望着他,却没有回答他。

“我是被一个名叫罗斯福的女人带来的,”他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我已经醉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啦,我本来以为在图书室里坐坐会让我清醒过来的。”

“有用吗?”

“有点儿用吧,我想。现在还不好说。我才来个把钟头嘛。我跟你们讲过这些书没有?这些书都是真家伙。这些书——”

“你讲过了。”

我们郑重其事地跟他握了握手,随即就回到户外来了。

这时,铺在花园里的帆布上已经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场面了,只见老男人们推着年轻的姑娘们往后转着圈子,转着永世不变、姿势却并不好看的圈子;舞技高超的男女则成双成对地相互搂抱着扭来扭去,舞姿都很时髦,而且都守在角落里跳——还有一大批落单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在跳个性张扬的单人舞,有的在帮乐队弹奏班卓琴,或者敲打击乐器,缓解一会儿乐队的负担。临近午夜时,狂欢的场面更加热闹起来。有一个颇有名气的男高音唱起了意大利语歌曲,有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低音唱起了爵士乐歌曲,还有不少人趁着两档节目之间的空隙,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活儿”,一阵阵欢快而又空虚的笑声直冲夏日的夜空。有一对舞台“孪生姐妹”——就是那两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穿着戏装,上演了一出儿童剧,香槟酒也一杯杯地端了上来,玻璃酒杯比洗指碗 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而漂浮在长岛海峡里的是银白色的天秤星座的三角形倒影,它伴随着草坪上班卓琴演奏出的单调生硬、细弱无力的琴声在微微颤动着。

我依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此时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与我们同桌的还有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子和一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只要稍稍撩拨一下,就会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我这时也能享受到人生的这种乐趣了。我已经喝下了两大杯香槟酒,因此,整个场景在我眼前已经发生了变化,化成了某种意味深长、原始质朴、玄奥莫测的东西。

在娱乐节目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同桌的那位男子朝我看看,笑了起来。

“你很面熟啊,”他彬彬有礼地说,“战争期间,你是不是在第三师?”

“哎呀,是的。我在第九机枪营。”

“一九一八年六月前,我一直在第七步兵团。我刚才就看出来了,我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聊了一会儿当初驻守在法国的一些潮湿、灰暗的小村庄时的情景。显然,他就住附近这一带,因为他告诉我说,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准备明天早上去试飞一下。

“想不想陪我一起去啊,老兄?只不过沿着长岛海峡在靠近海岸线的地方转一转。”

“几点呢?”

“随便几点,只要你觉得方便就行。”

我正准备请教他的尊姓大名,话刚到嘴边时,却忽然看见乔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我。

“现在总算玩儿得快活起来了吧?”她问道。

“好多了。”我又转向了我新认识的这位朋友,“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聚会啊。我甚至连那位东道主都还没见到呢。我就住在那边——”我朝远处那道看不见的树篱挥了挥手,“这位名叫盖茨比的人派他的司机过去,给我送了一份请柬。”

他一时竟愣住了,朝我看了看,仿佛没听懂似的。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失声叫道,“啊,实在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老兄。看来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东道主啊。”

他非常体谅地笑了笑——岂止是体谅,这是一种在芸芸众生中难得一见的笑容呢,笑容中蕴含着一种能让人永远感到放心的特质,这种笑容你一辈子恐怕也就只能偶然遇见四五次。这张脸面对着——或者似乎是面对着——整个外部世界淡然一笑,随即笑容便凝集在你的身上,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对你的偏爱。这张笑脸所表达的对你的体谅程度,恰好是你希望得到别人体谅的那个程度,对你的信任程度也恰好正如你愿意相信自己的那个程度,并且能让你放心,它所表达的对你的印象,恰恰是你处于最佳状态时很想留给别人的印象。恰好就在这一刻,那张笑脸突然消失了——于是,我在打量着的只不过是一个衣着考究、血气方刚的武夫,年龄三十一二岁,言语中有装腔作势之嫌,甚至还有点儿荒唐可笑。在他开口作自我介绍之前,我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印象,觉得他是在搜肠刮肚地精心选择自己的用词。

差不多就在盖茨比先生要亮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有一名男管家急匆匆地朝他走来,告诉他说,芝加哥那边有电话找他。他说了声“请原谅”,然后依次朝我们每个人都微微躬身致歉。

“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出来好了,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道,“请原谅。我过一会儿再来陪你。”

他刚走开,我就立即转向了乔丹——硬着头皮向她承认,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本来一直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一位面色红润、身躯肥胖、已经步入中年的人士。

“他是什么人?”我问道,“你知道吗?”

“他不过是一个名叫盖茨比的男人罢了。”

“我想问的是,他是哪儿的人?他是做什么行当的?”

“瞧,你也关心起这个话题来啦。”她莞尔一笑,回答道,“好吧——他曾经对我说起过,他是牛津大学的一名高才生。”

一个模模糊糊的有关他的背景开始形成了,可是,一听到她的下一句话,那个刚刚形成的背景又渐渐淡去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

“我也说不清,”她固执己见地说,“我就是觉得,他没上过牛津大学。”

她说话的口气中似乎另有什么含义,不禁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姑娘说过的话:“我认为他杀过人。”这同时也在无形中激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宁愿不加怀疑地相信这样的传闻,说盖茨比是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里发迹起来的,或者是从纽约东城区的下层社会里爬上来的。这种传闻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年轻人却未必相信——至少在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来,他们是不会相信的——居然从默默无闻的状态中飞黄腾达了,而且还在长岛海峡买下了一幢宫殿式的别墅。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经常举办规模盛大的聚会。”乔丹带着一副城里人不屑于谈论具体细节的表情改换了话题,“再说,我也喜欢大型聚会。大家都亲热得很。在小型聚会上,人们反倒没有不受干扰的自由了。”

一阵低音大鼓的隆隆声骤然响了起来,乐队指挥出人意料地抬高嗓门叫喊着,声音盖过了花园里犹如精神病患者模仿别人说话那般的大呼小叫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高声喊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将为大家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妥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在刚刚过去的五月里曾在卡内基音乐大厅 演奏过,当即就引起了人们非常广泛的关注。各位看了报纸就知道,那可是一次影响很大的轰动性事件啊。”他笑了笑,一脸喜气洋洋、居高临下的表情,接着又补了一句,“真是轰动一时啊!”众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部乐章是人尽皆知的,”他精神抖擞地总结说,“篇名叫《弗拉迪米尔·托斯妥夫的世界爵士乐发展史》。”

托斯妥夫先生的这部大型乐曲的精髓究竟是什么,我根本就没注意听,因为从演奏一开始,我的视线就落在盖茨比身上,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用嘉许的目光从一群人看到另一群人。他脸上被晒成了棕褐色的皮肤紧绷绷的,显得很有魅力,他那头短发修剪得很整齐,看样子好像每天都要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凶险狡诈的迹象。我感到有些疑惑不解,不知是不是他不喝酒的缘故,才显得与他的客人们截然不同,因为在我看来,随着那友爱、欢腾的气氛越来越高涨,他反倒变得越来越像个正人君子了。等到《世界爵士乐发展史》一曲终了时,有的女孩子像小狗似的美滋滋地把脑袋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有的女孩子则俏皮地晕倒在男人的怀抱里,甚至晕倒在人群中,反正她们知道,总归会有人出手相救、托住她们的娇躯的——没想到,居然没有一个姑娘晕倒在盖茨比的身上,也没有一个法式波波头依偎在盖茨比的肩膀上,也没有人把盖茨比算作一分子,拉他去组建四重唱小组。

“对不起。”

盖茨比的那位男管家冷不防站到了我们身边。

“是贝克小姐吗?”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你谈谈。”

“跟我谈谈?”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来,非常诧异地朝我扬了扬眉毛,然后便跟随着那位男管家朝别墅里走去。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晚礼服。她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像穿着运动服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轻盈活泼的韵味,仿佛她是在空气清新、凉意袭人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第一次学走路一样。

我又成了孤家寡人,时间也已将近深夜两点钟了。耳边不时传来含混不清而又引人入胜的声音,声音来自悬于露台上方的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时谈兴正浓,在跟两个合唱团的女孩大谈助产术,还央求我去加入,我躲开了,走进屋去。

那间面积宏大的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那两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中有一个正在弹钢琴,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满头红发的妙龄女郎,她来自一个著名的合唱团,此时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唱中。她已经喝了不少香槟酒,因此,她唱着唱着,就不分场合地认为,世间的一切都非常非常令人伤心——她不仅在歌唱,而且还在哭泣。每当她唱到歌曲中有停顿的地方时,她就用泣不成声的喘息声和抽咽声来填补,然后再用带着颤声的女高音继续唱。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着——然而却流淌得很不顺畅,因为泪水一沾上她那挂满了泪珠的眼睫毛,马上就变成了黑墨水色,再一路往下流淌时,就化成了一条条涓涓流淌的黑色小溪。有人提了个幽默的建议,让她唱一唱她自己脸颊上的那些音符,她一听这话,把两只手向上一举,软软地瘫倒在一张椅子里,当即就醉醺醺地睡得不省人事了。

“她刚才跟一个男人干了一架,那人自称是她的丈夫。”我胳膊肘边上的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朝四周看了看。大多数还没有走的女宾这时都在跟那些据说是她们丈夫的男人吵架。甚至连乔丹的那伙人,那个从东蛋邨来的四人团,也因为意见不合而闹得四分五裂了。当中有一个男的正兴致勃勃、十分热烈地跟一个年轻女演员交谈,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妻子起先还保持着尊严,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试图一笑置之,后来终于彻底忍无可忍了,便采取侧面攻击的方式——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愤怒的菱背响尾蛇,对着他的耳朵咝咝地叫着:“你做过保证的!”

这种舍不得回家的心情并不只限于那些心猿意马的男人。大厅里眼下就有两位不幸毫无醉意的男人和他们愤愤不平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抬高了嗓门在相互表示同情。

“他每次一看见我玩得正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也从没听说过,世上居然有这么自私的家伙。”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一样。”

“唉,今晚我们差不多是落在最后的人啦,”两个男人中有一个像绵羊一样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小时之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么恶毒的心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场纷争最终还是在一阵短暂的扭打中结束了,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脚还在乱踢,随即便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我在大厅里等着取回我的帽子时,那间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只见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对她说着什么意犹未尽的话,不过,这时恰好有几个人前来向他道别,他那热切的态度便陡然收敛,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乔丹的那伙人已经很不耐烦地在门廊里朝她叫喊了,但她还是停留了片刻,来和我握手告别。

“我刚刚听到了一件最令人惊奇的事情,”她悄声说,“我们在那间书房里待了多久?”

“怎么啦——大概有一个小时吧。”

“这件事——简直太令人惊奇了。”她神情恍惚地重复道,“不过,我已经发过誓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可是,瞧我这人,还是忍不住要在这儿吊你的胃口。”她径直冲着我的脸优雅地打着哈欠。“请有空过来看看我……电话簿……在西戈尼·霍华德太太的名下找……她是我姑妈……”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离去——扬起那只晒成了棕褐色的手挥了挥,做了个活泼可爱的敬礼动作,随即便融入等在门口的她那伙人当中去了。

我真为自己感到羞愧,头一次来就待得这么晚,于是,我就加入了这时还簇拥在盖茨比周围的最后一批客人的行列中。我想向他解释一下,我在晚会尚未开始的时候就在到处找他了,同时也想向他道歉,刚才在花园里竟然当面都没有认出他来。

“不用客气,”他恳切地嘱咐我说,“别再为这事儿过意不去啦,老兄。”这句原本就很亲热的话语,却怎么也比不上他安慰般地轻轻拍着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达的亲热之情。“别忘了,我们明天早上九点钟还要乘那架水上飞机升空呢。”

就在这时,那位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背后。

“费城那边来电话找你呢,先生。”

“好吧,稍等片刻。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间,由于我是坚持到最后才走的最后这批客人中的一员,他这微微一笑,便似乎包含着某种令人愉快的深刻用意,仿佛他一直是这样希望的。“晚安,老兄……晚安。”

没想到,等我走下台阶时,我发现晚会并没有完全结束。在距离大门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十多辆汽车的车前灯照亮了一个离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场面。在路边的排水沟里,右侧朝上,躺着一辆崭新的双排座小轿车,已经严重受损,有一只车轮被撞掉了,这辆车离开盖茨比家的环形车道还不到两分钟呢。有一堵墙的凸起部分是造成那只车轮脱落的原因,此时已经引来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围观。非但如此,由于他们把车子停在那儿挡住了去路,后面车子上的司机便一个劲儿地按喇叭,一阵阵尖厉刺耳、杂乱无章的噪音使原本就已严重混乱的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一个身穿长风衣的男子已经从那辆严重受损的车子里下来了,这时正站在路中央,从车身看到轮胎,又从轮胎看到那些围观的人,一副轻松愉快而又困惑不解的样子。

“瞧!”他解嘲地说,“车子开到排水沟里了。”

实际情况的确使他感到十分诧异——而且我一开始就听出,他那惊奇的口吻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特点,随后便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早先光顾盖茨比的图书室的那位客人。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他明确地说。

“可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是你自己撞到墙上了吧?”

“别问我,”“猫头鹰眼镜”说,把这件事推脱得一干二净,“我对开车方面的事情不太懂——几乎一无所知。事情发生了,我只知道这一点。”

“得了吧,既然你不太会开车,你就不该在夜里练开车嘛。”

“可是,我根本就不是在练开车呀,”他气愤地解释说,“我根本就不是在练开车。”

那些旁观的人一听这话,都惊愕得哑口无言。

“你是想自杀吧?”

“算你走运,只是掉了一个轮子!一个车技很差的人,竟然还不肯练一练。”

“你们不明白,”这个肇事者解释说,“我没开车。车里还有一个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随即便听到一连声的“啊——啊——啊!”紧接着,那辆双排座小轿车的车门慢慢打开了。人群——这时已经聚拢了一大群人——都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等到车门大开时,全场又是一阵讶然。这时,一点一点地,一个脸色煞白、摇摇摆摆的人慢慢从那辆严重受损的车子里钻了出来,只见一只大舞鞋试探性地踏了踏地面。

这个幽灵不但被汽车前灯耀眼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也被那不绝于耳的喇叭声吵得晕头转向,站在那里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了那个身穿长风衣的人。

“怎么啦?”他声音平和地问道,“是我们没汽油了吗?”

“瞧!”

五六个人一齐伸出手指头,指着那只脱落下来的车轮——他愣愣地瞪着那只车轮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仿佛觉得那个车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掉啦。”有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起初我没注意到我们停下来了。”

一片哑然。片刻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用坚定的声音说:

“不知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有加油站?”

至少有十来个人——其中有几位比他的状态要略微好一点儿——纷纷对他解释说,轮子和车子已经完全分家了。

“倒车,”他沉吟了片刻,又建议说,“挂倒车挡,往后开。”

“可是,那只轮子已经掉啦!”

他犹豫起来。

“不妨试试嘛。”他说。

如同猫叫春似的汽车喇叭声已经达到了高潮,于是,我转身离开了此地,穿过草坪,朝家里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一轮如同华夫饼似的圆月熠熠生辉地高悬在盖茨比别墅的上空,使夜色和先前一样美好,明月依旧,欢声笑语却已消失,只剩下他那片依然流光溢彩的花园。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感仿佛正从那一扇扇窗户和一道道大门里流淌出来,使那位东道主的形象完全处于孤立之中,他这时正站在门廊上,举着一只手,摆出一种与人正式告别的姿势。

看罢上述这些内容,掩卷之余,我发觉我已经给人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相隔好几个星期的三个晚上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我念念不忘的。恰恰相反,它们只不过是一个繁忙的夏天里偶然发生的几件事罢了,而且,直到很久以后,它们对我的吸引力依然远远比不上我的私事。

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工作。每天清晨,当太阳把我的影子投向西边时,我行色匆匆地穿行在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白色罅隙中,赶往“诚实信托公司”。我跟公司里的其他职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都混得很熟,彼此能直呼名字,而且常和他们一起在昏暗、拥挤的餐馆里共进午餐,吃点儿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还跟一个姑娘有过一段为时很短的恋爱,她住在泽西城 ,在会计部工作,但是她哥哥开始给我脸色看了,所以,她七月里外出度假的时候,我就让这事儿悄悄地吹了。

我通常在耶鲁俱乐部 吃晚饭——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是我一天中最凄凉的一件事了——吃罢晚饭后,我就上楼去那间图书室,在那儿认认真真地读一小时投资和证券方面的书籍。俱乐部里总有几个喜欢到处招惹是非的人,不过,他们从来不进图书室,所以这里倒也不失为一个用功的好地方。在这之后,倘若夜色很美,我就沿着麦迪逊大道悠闲地散散步,从那家古老的默里·希尔大酒店门前走过去,再穿过第三十三号大街,走向宾夕法尼亚火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它夜晚的那种奔放、冒险的情调,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沿着第五大道漫步,从人群中挑出浪漫多情的女子,遐想着几分钟之后我就要闯进她们的生活,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人反对。有时候,在我的脑海中,我跟随她们来到隐秘的街角处她们所住的公寓前,她们转过身来,朝我回眸一笑,然后走进一扇门里,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中。在这迷人的大都市的暮光中,我有时感到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而且还觉得别人也有同感——那些穷困的年轻小职员,他们在那些商店的橱窗前走走停停,等到了时候就形影相吊地走进某个小饭馆去吃一顿晚饭——那些徘徊在黄昏中的年轻小职员,在虚度着夜晚和生命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又到八点钟了,四十几号大街那一带昏暗的小巷里挤满了出租汽车,五辆一排,引擎隆隆作响,都是准备开往剧院区的。每逢此时,我就感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出租汽车等在路口的时候,车子里的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卿卿我我的说话声如鸟儿在婉转啼鸣,不时还有听不见的笑话所引起的笑声,香烟燃烧的烟雾影射出车子里那些让人无法了解的动作。我遐想着自己也是匆匆赶去寻欢作乐的,同样也怀着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激动,因此我也希望他们走好运。

有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乔丹·贝克的音讯,后来,在仲夏时节,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为自己能陪她去周游各地而感到很荣幸,因为她是一名高尔夫球冠军,所到之处人人都知道她的芳名。久而久之,这种陪同就多了一层含义。我并没有真的坠入爱河,但我却感受到了一种温柔而又奇特的感情。她对世人摆出的那副厌烦而又高傲的面孔,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东西——大多数人装模作样的言行,说到底,都隐藏着某种东西,即使在起初阶段并非如此——于是,有一天,我终于发现那是什么了。那是在我们一同去沃威克 参加一场家庭聚会的时候,她把一辆借来的轿车停在雨里,却忘了把车顶篷拉起来,但她事后竟撒谎否认有此事——因此,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茜家一时没能回想起来的有关她的那个传闻。在她第一次参加的那场大型高尔夫球锦标赛上,有一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差点儿就上了报纸——有人暗示说,她在打半决赛那一局时,把她的球从一个非常不利的停球位置上移动过。这件事几乎成了一桩丑闻——后来总算渐渐平息了。一个球童收回了他做过的陈述,而仅剩的另一个证人也承认说,可能是他搞错了。这场风波和她的名字从此便一起存留在我的脑海中了。

出于本能,乔丹·贝克总是回避头脑聪明、为人精明的男人,这一点我现在总算看明白了,这是因为她觉得在某一特定的社会层面上活动会比较安全,在这样的社会层面上,任何背离道德准则的越轨行为都会被人们视为不可思议。她的不诚实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一旦处于某种不利的局面,她就会感到没法忍受,既然这样不肯甘拜下风,我估计,她大概从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耍弄各种花招了,一方面是为了对世人保持那种冷漠、傲慢的微笑,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满足她那矫健、活泼的躯体的需求。

这一点对我倒没有任何影响。女人的不诚实是一件你根本用不着去深究的事情——我只是偶尔感到有些遗憾,过后也就忘了。还是在那次家庭聚会上,我们俩有过一次简直不可思议的交谈,谈的是关于开车的事情。之所以谈到开车,是因为她当时从几个工人身边开过去,由于挨得太近,我们车上的挡泥板把一名工人外套上的纽扣刮掉了。

“你是个技术很烂的司机呀,”我大为不满地说,“你要么就该再小心点儿,要么就干脆别再开车了。”

“我很小心的。”

“不对,你不是这样小心的人。”

“行啦,反正别人会小心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别人小心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躲开我的,”她强词夺理地说,“万一发生事故,双方都有责任。”

“万一你遇上了一个跟你一样不小心的人,怎么办?”

“我希望永远也别碰上这种人,”她回答说,“我讨厌粗心大意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她那双灰褐色的被太阳照得眯缝起来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然而,她已经故意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因此,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真的爱上她了。可是,我本来就思维迟钝,再加上满脑子都是清规戒律,这些清规戒律就像刹车一样在制约着我的欲望,何况我心里也明白,我首先得让自己彻底摆脱掉老家的那段纠葛。我一直坚持每星期写一封信回去,并且在每封信的落款处都要签上“爱你,尼克”。但是,我所能回想起的只有这样一种情景:每当那位姑娘打网球的时候,她的上嘴唇总会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就像长了淡淡的一溜小胡子一样。尽管如此,我们之间还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默契,必须先很有策略地了断这层关系,然后我才能获得自由。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身上至少具有一种基本德性 ,这就是我的德性:我所认识的诚实的人本来就很少,而我自己恰恰就是这为数很少的几个诚实的人当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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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汉英对照(全2册)》

F. S. 菲茨杰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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