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天夜里我返回西蛋邨的时候,有一会儿我真担心,生怕是我的房子着火了。已经两点钟了,半岛的整个这一角都灯火辉煌,灯光映照在灌木丛上显得很不真实,映照在路边的电线上则成了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光亮。拐了个弯之后我才看出,原来是盖茨比的别墅,从塔楼到地下室全都灯火通明。
起初,我以为那又是一场晚会,一场热闹非凡的盛大聚会,此时大家已经玩起了“捉迷藏”或者“沙丁鱼罐头”之类的游戏,整个别墅全都大开着,好方便大家做游戏。岂料,那边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听到树丛里的风声,风儿在吹拂着电线,吹得电灯忽明忽暗,宛如别墅在对着黑夜眨眼睛。我的出租车刚刚嘎吱嘎吱地开走,我就看见盖茨比穿过他家那片草坪朝我走来。
“你那个地方看上去就像在开世界博览会一样。”我说。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抬眼朝那边看了看,“我刚才在几个房间里随便转了转。我们去康尼岛
吧,老兄。坐我的车。”
“时间太晚啦。”
“嗯,那我们就到游泳池里去泡一泡吧。我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在那里游过一次泳。”
“我得上床睡觉去了。”
“好吧。”
他在等待着,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跟贝克小姐谈过了,”我等了一会儿才说,“我明天就打电话给黛茜,请她过来喝茶。”
“哦,那好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哪天方便?”
“要看你哪天方便。”他马上纠正了我的话,“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明白吧。”
“后天怎么样?”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勉为其难地说:“我想找人来修剪一下草坪。”
我们俩都一齐朝草地上望去——只见草地上有一条非常醒目的分界线,我这边的草坪,直到那条分界线为止都是乱蓬蓬的;而他那一大片草坪,从那条分界线开始都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深绿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料想,他指的是我的草坪。
“另外还有一件小事。”他吞吞吐吐地说,而且还有些犹豫不决。
“你是不是希望再推迟几天?”我问道。
“哦,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至少——”他搜肠刮肚地一连说了好几个开头语,“怎么说呢,我估计——怎么说呢,是这样,老兄,你挣的钱不多,是吧?”
“是不太多。”
这句话似乎使他有所宽慰,于是他便增强了信心,接着往下说了。
“我估计你挣钱不多,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你瞧,我附带着做点儿小生意,也算是个副业吧,你懂的。我就在想,既然你挣的钱不太多——你在推销债券,对不对,老兄?”
“在学着做呢。”
“好吧,我说的这件事,你也许会感兴趣的。这件事不需要花费你很多时间,而且你还可以从中捞到一小笔可观的钱。这件事姑且就算一件相当保密的事情吧。”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当时的处境不同,那次谈话说不定就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转折点。但是,由于这个建议说得太直白,也很不讲策略,明摆着是为了酬谢我帮他的忙才提出来的,我别无选择,只有当场打断他的话。
“我手头的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我说,“我非常感激,可是我不可能再承担更多的工作了。”
“你用不着跟沃尔夫歇姆打任何交道。”显然,他以为我是在有意回避吃午饭的时候提到的那种“关系”,不过,我肯定地告诉了他,是他搞错了。他又耗了一会儿,希望我再找个话题聊一聊,但是我感到实在吃不消了,便不愿再搭腔,所以他只好悻悻地回家去了。
这一晚使我感到既头晕眼花又很惬意。现在想来,我大概一走进自家的大门就呼呼大睡了。所以我不知道盖茨比究竟有没有去康尼岛,也不知道他究竟又花了多少个小时“在几个房间里随便转了转”,反正他那幢别墅总是华而不实地灯火辉煌。第二天上午,我从办公室给黛茜打了个电话,请她过来喝茶。
“别带汤姆来。”我提醒她。
“什么?”
“别带汤姆来。”
“谁是‘汤姆’?”她故作天真地问。
约定好的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有一名工人穿着一身雨衣,拖着一台刈草机,轻轻敲了敲我的大门,说是盖茨比先生派他过来修剪我家这片草坪的。这才使我猛然想起,我忘了叫我的芬兰女佣回来帮忙了。于是,我赶紧开车去了西蛋邨,在一条条湿漉漉的粉刷得雪白的小巷里寻找她,同时也顺便买些茶杯、柠檬、鲜花之类的东西。
买那些鲜花简直是多此一举,因为在两点钟的时候,从盖茨比家送来了足足一暖房的鲜花,连同无数用来插花的器皿。一小时后,大门被人战战兢兢地推开了,盖茨比身穿一套白色法兰绒正装和一件银色衬衣,打着金色的领带,匆匆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看得出他一夜没睡好。
“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他一进门就问道。
“草坪看上去很漂亮,如果你指的是草坪的话。”
“什么草坪?”他一脸茫然地问道,“哦,你院子里的草坪啊。”他隔着窗户向外眺望着那片草坪,不过,从他的表情来判断,我认为他什么也没看见。
“看上去很不错嘛。”他含糊其词地说,“有一份报纸上说,他们认为这场大雨四点钟左右会停的,我想大概是《新闻日报》吧。你把这个……喝茶所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我把他领进食品间,他有点儿不以为然地朝那个芬兰女佣看了看。我们一起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从甜品店里买来的十二块柠檬蛋糕。
“这些还行吗?”我问。
“当然,当然!都挺好的!”随后,他又空泛地补了一句,“……老兄啊。”
这场大雨在三点半左右渐渐停了下来,变成了潮湿的雾霭;零零星星的雨滴像露珠一样在薄雾中飘荡着。盖茨比两眼无光地翻阅着一本克莱的《经济学》
,一听到那个芬兰女佣踩得厨房地板震天响的脚步声,他就一惊一乍的,还时不时地朝模糊不清的窗户张望着,仿佛屋外正在发生着一系列看不见却令人惊恐的事件似的。最后,他站起身来,用含混不清的口气对我说,他要回家了。
“这是为什么?”
“没人来喝茶了。太晚啦!”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仿佛别的地方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办似的,“我不能一整天都等在这儿。”
“别犯傻啦,现在不过才四点差两分嘛。”
他坐了下来,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好像我硬强迫他留下来似的。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辆汽车拐进我这条车道的声音。我们俩都一跃而起,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儿慌张,我急急忙忙地冲出屋去,走进院子里。
在那行湿漉漉、光秃秃的紫丁香树下,一辆大型敞篷轿车缓缓驶上了环形车道。车停了。黛茜的脸蛋在一顶淡紫色的三角帽下露出了一个侧面,正眉开眼笑、喜形于色地在车上望着我。
“这里果然就是你住的地方吗,我最亲爱的人儿?”
她那令人陶醉的如潺潺流水般的嗓音,在雨中听来,真好比一剂强力滋补药。我不由得循着那声音听去,那话音起伏飘逸,我只顾拿耳朵听,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所说的话。一缕湿湿的头发粘在她脸颊上,如同抹了一笔蓝色的油彩,我搀着她的手扶她下车时,看见她的手也被亮晶晶的水珠打湿了。
“你是爱上我了吧?”她在我耳边悄声说,“要不然为什么一定要我一个人来呢?”
“这是拉克伦特古堡
的秘密。叫你的司机走得远远的,到别处去消磨一个小时再来。”
“过一个小时再来吧,菲尔迪。”接着她又用低沉的嗓音悄悄对我说,“他的名字叫菲尔迪。”
“汽油味会不会影响他的鼻子?”
“我想不会吧,”她一脸天真地说,“怎么啦?”
我们走进屋来。使我无比惊讶的是,客厅里竟然空无一人。
“咦,这真叫滑稽了!”我禁不住叫出声来。
“什么事儿这么滑稽呀?”
她扭过头去,因为就在这时,有人在大门上庄严地轻轻敲了一声。我走出屋去把门打开。是盖茨比,面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两只手像两个秤砣一样深深地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两只脚站在一摊雨水中,两眼悲切地瞪着我的眼睛。
他昂首阔步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径直走进了过道,两只手依然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然后像在走钢丝一样猛然一个转身,随即便一头扎进客厅不见了。那样子一点儿也不滑稽。我发觉我自己的心脏也在怦怦乱跳,我伸手拉上了大门,把越下越大的雨挡在门外。
有半分钟时间,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随后,我听到客厅里传来了一阵哽咽似的喃喃低语声和似笑非笑的声音,接着便是黛茜那清脆而做作的嗓音。
“我当然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一阵寂静。可怕的沉默还在持续着。我在过道里实在无事可做,于是就进屋来了。
盖茨比依旧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此刻正斜倚在壁炉架上,勉强装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甚至还带着点儿厌倦的表情。他的脑袋在使劲儿向后仰,直到靠在壁炉上一只早已废弃不用的座钟的钟面上,他那双异常激动的眼睛就从这个位置向下凝望着黛茜,黛茜则坐在一张硬靠背椅的边缘,虽然神色惊慌,但是姿势仍很优雅。
“我们以前就认识。”盖茨比咕哝了一声。他两眼朝我瞥了一下,嘴唇分开,想笑却又没笑出来。幸好就在这一刻,那只座钟在他脑袋的压力下歪向了一边,险些要坠落下来,他连忙转过身去,用颤抖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它,把它放回到原处。他随即坐了下来,姿势仍很不自然,胳膊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颏儿。
“对不起,碰到钟了。”他说。
我估计自己的脸已经火辣辣的,像被热带的太阳灼伤了一般。我脑子里纵然有千百句客套话,这时却连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那是一只老式座钟。”我像个白痴似的对他们说。
我想,我们大家一时间大概都以为那只座钟已经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了吧。
“我们多年不见了。”黛茜说,她的声音要多平淡就有多平淡。
“到十一月正好五年。”
盖茨比的回答竟然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这一点使我们大家至少又愣怔了一分钟。我被逼无奈,只好建议他们到厨房去帮我沏茶,他俩立即站起身来,偏偏就在这时,我那可恶的芬兰女佣用托盘把茶端了进来。
大家欣然地递茶杯、传蛋糕,在手忙脚乱中自发形成了一种表面看来还算合乎礼仪的氛围。盖茨比权当自己只是个幻影般躲在一边,可是我和黛茜交谈时,他却处心积虑地在我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神情紧张,眼神忧郁。然而,风平浪静的氛围本来就不是目的,在第一个有机可乘的时刻到来时,我马上找了个借口,站起身来要走。
“你要上哪儿去?”盖茨比立即惊慌地问道。
“我会回来的。”
“你走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发疯似的跟在我后面走进了厨房,关上门,低呼了一声:“啊,上帝!”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怎么啦?”
“这是个很糟糕的错误啊,”他一边说,一边把头摇来摇去,“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错误。”
“你不过是觉得难为情罢了,仅此而已。”幸亏我又补了一句,“黛茜也很难为情的。”
“她难为情?”他深表怀疑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跟你一样难为情。”
“别那么大声嚷嚷呀。”
“你现在的表现简直就像个不懂事的小男孩,”我很不耐烦地发作道,“不但如此,你还很没有礼貌。黛茜这会儿正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里面呢。”
他抬起一只手来阻止我再说下去,用令人难忘的谴责的眼神朝我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我从后门走了出去——像盖茨比刚才那样,他半小时前就是从这里溜出去的,忐忑不安地绕着这幢房子跑了一圈。然后我奔向了一棵布满黑节疤的参天大树,这棵大树茂密的树叶构成了一块可以避雨的地方。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这片很不像样的草坪虽然已经被盖茨比的那位园丁精心修剪过,现在却遍地都是小泥潭和仿佛史前时期的沼泽。从这棵大树下放眼望去,除了盖茨比的那幢美轮美奂的别墅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于是我便盯着它看起来,就像康德
凝视着教堂的尖塔一样,看了足足半个小时。这幢别墅是一位酿酒商在那阵“仿古热”的初期建造的,是十年前吧,当初还有过一个传闻,说他愿意为附近这一带所有的村舍支付五年的税款,只要各家房主肯在他们的屋顶上铺上一层稻草。也许他们的拒绝使他“创建家业”的计划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他很快就衰败下来。丧事的花圈还挂在门上,他的子女就把房子变卖了。美国人啊,虽说在事出有因的情况下会心甘情愿地去当农奴,但向来是坚决不肯当乡巴佬的。
半个小时之后,太阳又普照大地了,杂货店的汽车驶上了盖茨比家的环形车道,满载着供他的用人们准备晚宴用的食材——我敢肯定,他本人是一口也吃不下的。有个女佣开始打开他那幢别墅楼上的窗户了,每打开一扇窗,她就在窗前露一下脸,后来又从正中央的大凸窗探出身来,若有所思地朝花园里啐了一口。到我该回去的时候了。刚才那会儿,雨一直在下个不停,听上去好像是他俩在窃窃私语的声音,时不时地,随着感情的迸发,嗓门会高起来,声音会响一点儿。可是,四下又静了下来,我觉得屋子里也是一片肃静。
我走进屋内——之前我先在厨房里尽我所能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响声来,就差没把灶台给掀翻了,可是,我认为他们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他们分别坐在那张长沙发的两端,彼此默默地望着对方,看样子已经有什么问题被提出来过,要不就是有什么问题悬而未决,不过,一切难为情的迹象都已荡然无存。黛茜弄得满脸泪痕,看见我走进来时,她吓了一跳,赶忙拿出手绢对着一面镜子擦起脸来。但是,盖茨比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简直让人惊愕不已的变化。他确确实实变得神采奕奕了,虽然没说一句欣喜的话,也没有摆出任何欣喜的姿势,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充满了这间小屋。
“啊,你好,老兄。”他说,仿佛已有多年没见过我似的。我一时间还以为他要奔过来跟我握手呢。
“雨已经停了。”
“是吗?”等他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什么,又发觉屋子里闪烁着斑斑驳驳的阳光时,他笑了,那模样活像一个气象预报员,又像一个因为光明重现而欣喜若狂的守护神;接着,他又把这个消息转报给了黛茜。“你觉得那件事怎么样?雨已经停了。”
“我当然愿意啦,杰伊。”她的嗓音,尽管充满令人心疼、令人哀婉的美感,却恰恰表露出了她那喜出望外的心情。
“我想请你和黛茜到我家来坐坐,”他说,“我想带她去参观一下。”
“你当真要我来吗?”
“那还用说嘛,老兄。”
黛茜上楼洗脸去了——我很羞愧地想起了我的那些毛巾,可惜为时已晚。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她。
“我的房子看上去还算不错吧,对不对?”他问道,“你瞧,房屋整个正面的采光多好呀。”
我赞同地表示这幢房子真是富丽堂皇。
“可不是嘛。”他抬眼望去,仔细打量着每一扇拱门、每一座方塔,“我只花了三年时间,就挣足了买下这幢房子的钱。”
“我本来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
“那也没错呀,老兄,”他不假思索地说,“可惜我的大部分钱都在那个大恐慌时期损失掉了——就是战争引起的那个大恐慌。”
我估计,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因为当我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时,他竟回答说:“那是我自己的事。”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样回答很不得体。
“哦,我做过好几种买卖呢。”他主动改口说,“我做过药品生意,后来又做过石油生意。不过,这两样生意我现在都不做了。”他更加留意地朝我看了看,“你是不是想说,你仔细考虑过我那天晚上提出的建议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茜就从屋子里出来了,她衣服上的两排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那边的那幢气势宏伟的公馆吗?”她用手指着大声说。
“你喜欢吗?”
“我非常喜欢呀,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那儿呢。”
“我让它天天挤满了很有趣味的人,不分昼夜。全都是干很有趣味的事情的人。全都是很有名气的人。”
我们没有抄近路沿着长岛海湾走,而是绕到公路上,从那个巨大的后门进入别墅。黛茜用她那令人销魂的绵绵细语,不住地赞叹着这座大别墅的一切,赞叹着这座封建采邑式建筑物在蓝天衬托下显出的巍峨轮廓,赞叹着处处是奇花异草的花园,赞叹着长寿花沁人心脾的香味,山楂花和梅子花芬芳馥郁的香味,还有淡金色“吻别花”
的香味。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走到大理石台阶前时,竟然没有看到身着鲜艳衣裙的人们在门口进进出出,也没有听见一点儿声响,只听到树上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啁啾。
进入别墅后,我们漫步穿过玛丽·安托瓦内特
式的音乐厅以及王政复辟时期
风格的会客厅,我感觉那里的每一张沙发、每一张桌子后面似乎都隐藏着宾客,他们奉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躲匿在那儿,直到我们走过去为止。当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
图书室”的门时,我敢发誓,我听到了那个戴着猫头鹰式眼镜的男人突然发出的鬼魅般的笑声。
我们走上楼来,穿过一间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卧室里铺满了玫瑰色和紫罗兰色的绸缎,摆满了生机盎然的鲜花;我们又穿过一间间更衣室和台球房,以及一间间带有下沉式浴缸的卫生间——我们贸然闯进了一间卧室,里面有一个头发蓬乱、身穿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撑。那人正是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就是那个常在这儿“寄膳寄宿的人”。我当天早晨就看见他如饥似渴地在海滩上游荡。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自己的套房,包括一间卧室、一间卫生间和一间亚当式的书房
,我们在书房里坐下来,喝了一杯他从壁橱里取出的查特酒
。
他一刻不停地望着黛茜,我估计,他是在重新衡量他屋子里每一件物品的价值,按照她那双备受他钟爱的眼睛里的反应程度,对这些物品重新做出估价。有时候,他也会环顾一下四周,愣愣地望着他所拥有的这些财物,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仿佛在她这个真真切切、令人失魂落魄的真人面前,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已经没有一件是真实的了。有一回,他差点儿一个跟头从一截楼梯上滚下去。
他的卧室是所有房间当中最朴素的一间——只有梳妆台上点缀着一套纯金打造的梳妆用具。黛茜欣喜地拿起那把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头发,盖茨比见状便坐了下来,然后用手遮着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是最好笑的一件事了,老兄,”他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我简直没法——当我想努力——”
显而易见,他已经历过两种心理状态了,现在进入第三种。在经历了起初的局促不安和后来的欣喜若狂这两种心态之后,他现在又由于她近在咫尺而惊叹得无法自持了。这一幕他已经朝思暮想了这么久,是他自始至终都梦寐以求的一天,可以说,他一直在咬紧牙关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感情强烈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此时此刻,由于反作用力的缘故,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如同一只发条上得过紧的时钟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为我们打开了两个大得惊人的新颖别致的橱柜,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都是他的西装、晨衣和领带,一摞一摞的衬衫堆得有十几块砖头摞起来那么高。
“我雇了一个人在英国帮我买衣服。每年春秋两季开始的时候,他都会挑选一些衣物寄给我。”
他搬出一堆衬衫,然后一件一件地把这些衬衫扔在我们面前,其中有纯亚麻布衬衫,有质地很厚的丝绸衬衫,有精纺法兰绒衬衫,全都散落开来,五颜六色的衬衣乱七八糟地堆了满满一桌,衬衫上整整齐齐的皱褶都被压得没了型。我们啧啧赞叹着这些衬衫时,他又搬来了许多衬衫,于是,那堆质地柔软、价格昂贵的衬衫便越堆越高了——图案有条纹、漩涡纹、花格子,颜色有珊瑚色、苹果绿、紫罗兰、浅橙色,上面都绣着深蓝色的由他名字首字母组成的图案。突然间,随着一声很不自然的声音,黛茜一头扎进了那堆衬衫里,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全都是这么漂亮的衬衫啊,”她哭哭啼啼地说着,声音闷在厚厚的衣堆里,“让我看得好伤心啊,因为我以前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衬衫。”
看过房子之后,我们本来还要去看看庭院、游泳池、水上飞机,以及那些仲夏的鲜花的——可惜盖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来,我们只好站成一排,眺望着长岛海湾那碧波荡漾的海面。
“要是没有雾就好了,我们就能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了。”盖茨比说,“你那边的码头尽头总有一盏绿灯通宵不灭地亮着。”
黛茜忘情地把她的一只胳膊插进了他的胳膊弯里,可是,他好像依然沉浸在他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里。也许他忽然意识到,那盏灯所承载的巨大意义,现在已经永远消失了吧。比起曾经使他与黛茜天各一方的这段遥远的距离,那盏灯原先似乎离她很近,近得几乎能碰触到她,近得似乎就像一颗星星紧挨着月亮一样。现在,它又成了码头上的一盏绿灯了。他所迷醉的那些宝物又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屋子里随意走动起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仔细审视着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摆设。一幅放得很大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是一位身穿游艇服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照片就挂在他写字台上方的墙壁上。
“这人是谁?”
“那个吗?那就是丹·科迪先生呀,老兄。”
这个名字听上去好像有点儿耳熟。
“他已经过世啦。很多年前,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屋里还有一张盖茨比本人的小照片,也穿着游艇服,就放在五斗橱上——高昂着头,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显然是他在十八岁左右拍的。
“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黛茜惊呼起来,“这种大背头发型!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留过这种大背头发型嘛——也没说过你有一艘游艇嘛。”
“来看看这个,”盖茨比赶忙说,“我这里有好多剪报——都是关于你的。”
他们俩肩并肩地站在那儿仔细翻看着那些剪报。我正想要求他让我看看那些红宝石,岂料,电话忽然响了,盖茨比拿起听筒。
“是的……哎呀,我现在不好说……我现在不好说呀,老兄……我上次就说过,是一个小城……他一定知道什么叫小城……好吧,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那他对我们就没什么用处了。”
他挂断了电话。
“快点到这儿来嘛!”黛茜在窗边喊道。
雨还在下着,但是西边的乌云已经散开,海面上空已然是一派波澜壮阔的粉红色和金黄色相间的云霞。
“瞧那边,”她悄声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真想把那些粉红色的云彩采下一朵来,把你放在上面,推着你到处游玩。”
见状,我就想走了,可是他俩说什么也不答应。也许有我在场,他们才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单独厮守在一起吧。
“我知道我们该干什么,”盖茨比说,“我们让克里普斯普林格过来弹钢琴好了。”
他走出屋去,喊了声“尤因”,几分钟后回来时,身边跟着一个窘迫不安、略显憔悴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头稀疏的金发。他现在衣服穿得总算像样了些,上身是一件开领运动衫,脚蹬一双软底运动鞋,下身是一条颜色模糊不清的帆布裤。
“我们刚才打扰你锻炼身体了吧?”黛茜客客气气地问道。
“我在睡觉呢,”克里普斯普林格先生大声说道,脸上突然显出一阵尴尬的表情,“我是说,我本来一直在睡觉。后来我起来了……”
“克里普斯普林格会弹钢琴,”盖茨比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对我们说,“对不对啊,尤因,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不大——我几乎从来不弹的。我已经好久没练了……”
“我们到楼下去吧。”盖茨比没容他再说下去。他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个开关,整个别墅顿时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户统统不复存在了。
在音乐厅里,盖茨比只打开了钢琴旁边孤零零的一盏灯。他抖抖索索地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黛茜的香烟,然后和她一起远远地坐在屋子另一边的一张长沙发上。那里没有开灯,只有地板上反射着从过道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光。
克里普斯普林格一曲《爱巢》
弹完,从琴凳上转过身来,一脸不高兴地朝暗处张望着寻找盖茨比。
“你看看,我已经完全生疏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弹不好。我已经好久没练……”
“别说那么多废话啦,老兄,”盖茨比不容置辩地说,“弹吧!”
早晨也好
晚上也好
我们整天乐陶陶——
屋外风声很大,长岛海湾边有隐隐的雷声传来。此时,西蛋邨已是华灯初上;一趟趟电气列车满载着归来的人们,正穿过雨幕从纽约疾驰而来。这是人类发生深刻变化的时刻,令人兴奋的事物在不断生成、广为传播。
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富人生财、穷人生——孩子。
两者同时,
彼此彼此——
等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重新回到盖茨比的脸上了,仿佛他忽然又心生疑虑,吃不准他眼前的幸福究竟是真是假了。将近五年啦!即便是这天下午就有某些时刻黛茜不及他梦想中那么好了——这倒不是黛茜的过错,而是他的幻想过于生动。这种幻想已经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富有创造力的热情投身于这个幻想之中,不断地为它添色加彩,用飘来的每一片绚丽的羽毛来装扮它。无论多么炽热的激情,无论多么鲜活的生命力,也比不上一个人在他鬼魅般的心灵中所堆积起来的那种情思。
由于我在注视着他,他便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做得很明显。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悄悄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立即激动地转向了她。我估计,最使他入迷的还是那个婉转动听、饱含激情的声音,因为那是他无论怎样梦想也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就是一曲永恒的歌。
他们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不过,黛茜还是抬眼看了看,还伸出一只手来。盖茨比这时压根儿就不认识我了。我又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朝我看了看,显得非常冷漠,完全被强烈的情感所左右了。我随即离开了这间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阶,走进了雨中,留下他们两人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