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概就在这段时间,有一天早晨,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记者专程从纽约赶来,站在盖茨比的大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要说关于哪方面的话呢?”盖茨比很客气地问道。
“哎呀——发表个声明什么的。”
稀里糊涂地折腾了足足五分钟之后,事情才算弄清楚,原来这位记者在他工作的那家报社里老是听人提到盖茨比的名字,至于为什么老是提到他的名字,他却不肯透露,要不然就是他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这天正好是他的休息日,于是,他就怀着值得称赞的敬业精神主动跑来“看一看”了。
这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然而这位记者的直觉倒是对的。盖茨比的恶名早已被数百号人传来传去,这些人都接受过他的盛情款待,因而都成了洞悉他的发迹史的权威,盖茨比的名声在整个夏天变得越来越神乎其神,就差没成为新闻人物了。当下流行的各种传奇,如“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类的传言,都和他挂上了钩;还有一条经久不衰的趣闻,说他根本不是住在一幢别墅里,而是住在一条船上,那条船看上去像一座房子,而且经常秘密地沿着长岛海岸往来移动。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北达科他州的詹姆斯·盖茨从这些纯属虚构的故事中得到满足,这可就不好说了。
詹姆斯·盖茨——这才是他的真实姓名,至少在法律上如此。他是在十七岁那年改名换姓的,那个特定的重要时刻也见证了他一生事业的开端——当时,他看见丹·科迪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
最险恶的沙洲上抛下了锚。那天下午,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色运动衫和一条帆布裤子沿着沙滩游荡的时候,他还叫詹姆斯·盖茨,但是后来,他借来了一条小划艇,划向了“图洛美”号,目的是去告知科迪,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有可能半小时之内就会使科迪船毁人亡;这时候,他已经变成杰伊·盖茨比了。
我猜想,即使在当时,他就已经准备好这个名字很久了。他父母都是得过且过、碌碌无为的庄稼人——在他的想象中,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事实上,长岛西蛋邨的杰伊·盖茨比来自他柏拉图式的自我构想。他是上帝的儿子——这个措辞倘若真有什么意义的话,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因此他必须“以天父的事业为重”
,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浮华的美。因此,他虚构的其实就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很可能会虚构的那种杰伊·盖茨比,可他却始终不渝地忠于这个形象。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一直流浪在苏必利尔湖的南岸,挖过蛤蜊,捕过三文鱼,凡是能为他挣来食宿的杂活儿他都干过。在那段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里,他那晒得黝黑、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硬朗的身体,使他能自然而然地应付那些时而繁重时而懒散的工作。他很早就跟女人发生过关系,由于那些女人都很宠爱他,他反倒变得瞧不起她们了。他瞧不起年轻的处女,因为她们愚昧无知;他也瞧不起另一类女人,因为她们会为了某些事情变得歇斯底里——而由于他那极度的自我陶醉,那些事情在他看来全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的那颗心却时常躁动不安。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种种最为怪诞、荒唐的幻想便会萦绕在他心头。一个绚丽得无法形容的浮华世界渐渐在他脑海中展现出来,这时,那只时钟在他的脸盆架上嘀嗒、嘀嗒地响着,而地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则浸泡在水一般的月光里。每天夜里,他都会在他那个用奇思妙想编织而成的图案上添加几笔,直到昏昏沉沉的睡意降临在某个栩栩如生的画面上,使他在浑然不觉中进入温柔的睡乡。有一阵子,这些幻想为他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宣泄的途径;它们是一种可喜的暗示:现实是不真实的,也是一种期许,这个稳若磐石的世界是牢牢建立在某个仙女的翅膀上的。
几个月以前,一种奔向自己辉煌未来的本能促使他去了明尼苏达州南部那所规模不大、由路德教徒创办的圣奥拉夫学院
。他在那里只待了两个星期,一来是因为他感到很沮丧,该学院对召唤他命运的阵阵鼓声,包括对命运本身,居然麻木不仁到了极点;二来是因为他也不屑于干看门的差事来勉强维持生活。后来他又四处漂泊,回到了苏必利尔湖畔,于是就有了这一天,当时他还在四处找活儿干,丹·科迪的游艇在湖边的浅滩上抛下了锚。
科迪那时候五十岁,发迹于内华达州众多的银矿、育空河
畔的金矿以及一八七五年以来每一次的淘金热。在蒙大拿州做成的一笔笔铜矿交易使他成了一位身价好几百万的大富翁,到后来,他虽然身体依然健朗,但脑子已经接近于糊涂,无数的女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想方设法要搞到他的钱。那个名叫艾拉·凯伊的女记者就抓住了他的弱点,扮演起曼特农夫人
的角色来,还怂恿他乘游艇去海上旅行;由她弄出来的那些根本谈不上饶有趣味的细枝末节,居然还是一九〇二年那些盛行浮夸之风的报纸杂志争相报道的新闻。他沿着海岸航行了五年,沿途受到过分热情的招待,最后驶进了“小姑娘湾”
,成为詹姆斯·盖茨的命运之神。
年轻的盖茨手扶船桨,仰望着那个装有护栏的甲板,对他来说,那艘游艇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和魅力的化身。我猜想,他当时肯定朝科迪笑了笑——他笑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这一点他大概早就发现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科迪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引出了这个崭新的名字),发觉他的脑子很活络,而且志向也很远大。几天之后,他带他去了一趟德卢斯
,为他买了一套蓝色的制服、六条白色的帆布裤子和一顶游艇帽。等到“图洛美”号启程前往西印度群岛和巴巴里海岸
时,盖茨比也随船走了。
他成了一个身份不太明确的私人雇员——留在科迪身边工作的那段岁月里,他先后干过普通船员、大副、船长、秘书,甚至还当过监守,因为清醒时的丹·科迪深知醉酒时的丹·科迪马上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只要一喝醉酒,一掷千金的事情也干得出来;因此,为了防止这类意外事件的发生,他越来越信赖盖茨比了。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年,在此期间,那艘船环绕美洲大陆航行了三次。要不是因为艾拉·凯伊有天夜里在波士顿上了船,这种状况没准还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一个星期之后,丹·科迪很不幸地死掉了。
我至今还记得,盖茨比的卧室里挂有他的照片,一个头发灰白、面色红润的老头儿,表情冷酷空虚——典型的骄横淫逸的边疆拓荒者的形象,这帮人在美国社会生活中的某一阶段里,把边疆妓院、酒吧里的粗野、蛮横的行径也带回到了美国东部滨海地区。盖茨比酒喝得很少,这要间接地归功于科迪。有时候,在那些欢快的宴会上,女人们常把香槟酒揉进他的头发里。至于他本人,他已经养成了不沾酒的习惯。
他的钱也是从科迪那里继承来的——那是一笔两万五千美元的遗赠。不过他并没有拿到这笔钱。他始终也没有弄明白人家究竟是采用什么法律手段来对付他的,但是,那几百万财产剩下的部分全都一分不少地归了艾拉·凯伊。他只落了个无比恰当的教育。杰伊·盖茨比那模糊不清的轮廓已经渐渐充实起来,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了。
上述这一切是他过了很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不过,我把它记录在这里,目的是为了驳斥早先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荒唐谣言,那些谣言没有一点儿是真的。此外,他是在一个真假是非完全混淆不清的时刻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对一切有关他的传闻已经到了将信将疑的地步,所以我借用这个短暂的停顿,仿佛是趁着盖茨比喘口气的机会来澄清一下这些误解。
在我和他的交往中,这也算一个停顿。有好几个星期了,我既没有跟他见过面,也没有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屁颠屁颠地陪着乔丹到处跑,同时也极力想博得她那位年迈的姑妈的欢心。不过,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终于去了他家。我在那儿待了还不到两分钟,就有什么人把汤姆·布坎南带进来喝酒了。我自然吃了一惊,不过,真正让人感到诧异的却是,这样的事以前竟然还没有发生过。
他们一行三人,是骑马来的——汤姆和一个名叫斯隆的男人,再加一个穿着一身棕色骑装的漂亮女人;她以前来过这儿。
“很高兴见到你们,”盖茨比站在门廊上说,“很高兴你们有空上我这儿来看看。”
好像他们都很在意似的!
“快请坐。来支香烟,要不就来支雪茄吧。”他在屋子里忙得团团转,不停地按铃叫人,“我叫人马上送喝的来。”
汤姆的到来让他很受影响。不过,他反正也会感到心神不宁的,非得等他招待了他们一番才行,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他们就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的。斯隆先生什么也不要。来杯柠檬汁吧?不要,谢谢。来一点儿香槟酒吧?什么都不要,谢谢……对不起……
“你们骑马过来,一路上还顺当吗?”
“这一带路况很不错。”
“我估计,来往的汽车——”
“是呀。”
盖茨比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不禁转眼望着汤姆,因为汤姆把刚才的介绍只当成了彼此不认识的人的初次见面一样。
“我觉得,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面的,布坎南先生。”
“哦,是的,”汤姆说,虽然有些生硬,却也不失礼貌,但是他显然不记得了,“我们是见过面。我记得很清楚。”
“大约两个星期以前。”
“没错。你当时跟尼克在一起。”
“我认识你太太。”盖茨比接着说,带着几乎挑衅的口吻。
“是这样吗?”
汤姆转眼望着我。
“你就住在这附近吗,尼克?”
“就在隔壁。”
“是这样吗?”
斯隆先生没有加入这场谈话,却神情傲慢、懒洋洋地仰靠在椅子里。那个女的也没说什么——没想到,两杯威士忌调酒下肚之后,她忽然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我们都会过来参加你下次的聚会的,盖茨比先生,”她提议说,“你看行不行?”
“当然行啦。能请到你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算不错。”斯隆先生说,却没有一点儿领情的样子,“得啦——照我看,我们该动身回家了。”
“请别急着走啊,”盖茨比劝他们留下来。他现在已经镇定自若了,况且他也想再多看看汤姆。“你们怎么不——你们怎么不留下来吃晚饭呢?要是纽约那边还有其他人来,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嘛。”
“你到我那儿去吃晚饭吧,”那位女士热情洋溢地说,“你们两个都来。”
她这话把我也包括在内。斯隆先生站起身来。
“走吧。”他说——却只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我是当真的,”她坚持说,“我倒希望你们都能来呢。我那个地方宽敞得很。”
盖茨比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他想去,而他居然没看出来,斯隆先生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去的。
“我恐怕去不了。”我说。
“那么,你来吧。”她怂恿地说,这回只盯着盖茨比一个人了。
斯隆先生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要是我们马上就走,一点儿也不会晚的。”她坚持说,声音很响。
“我没有马,”盖茨比说,“我过去在军队里倒是经常骑马的,但是我自己从来没有买过马。我只好开车跟着你们走啦。对不起,请稍等片刻。”
我们其余几个人都走出屋来,站在门廊上,而斯隆和那位女士却站在一边,开始情绪激动地交谈起来。
“我的上帝啊,我看这家伙是真的要来呢。”汤姆说,“难道他真不知道她不想要他来吗?”
“她说了,她的确想要他来。”
“她举办的是一场规模盛大的晚宴,到了那里,他一个人都不会认识的。”他皱起了眉头,“我真纳闷儿,不知他到底是在哪儿认识黛茜的。我的上帝啊,也许是我自己思想太守旧了,可是,这年头,女人家到处乱跑,真让我看不惯。她们什么形形色色的怪物都认识。”
突然间,斯隆先生和那位女士走下了台阶,随即便上了马。
“走吧,”斯隆先生朝汤姆说,“我们已经晚了。我们得赶紧走啦。”接着又对我说,“请你转告他,我们不能再等了,好吗?”
汤姆和我握握手,我们其余几个人则相互冷冷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就骑着马沿着车道一路小跑起来,渐渐消失在八月的浓荫里。就在这时,盖茨比手里提着帽子和薄风衣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汤姆对黛茜单独一个人到处乱跑的行为显然感到很烦忧,因为在随后的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陪着她一起来参加盖茨比家的晚会了。或许正是因为有他在场,那次晚会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那次晚会在我的记忆中显得特别突出,与那年夏天盖茨比所举办的其他晚会迥然不同。来的还是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还是同样取之不竭、喝之不尽的香槟酒,还是同样的多姿多彩、人声嘈杂,可是,我总觉得无形中有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能渗透到骨子里去的刺痛感,那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要不然,也许只是因为我对这一切已经渐渐习以为常,渐渐把西蛋邨当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标准,有它自己的大人物,比谁都好,因为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好;然而现在,我却要以黛茜的眼光来重新看待这一切。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你已经花费了很多气力才适应了的事物,这从来就是一件让人非常难过的事情。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的,随后,当我们悠闲地走出屋子,徜徉在几百号珠光宝气的宾客当中时,黛茜又在喃喃低语,施展着魅力。
“这些东西让我好兴奋啊,”她悄声说道,“要是你在晚会期间啥时候想吻我了,尼克,你就直接告诉我好了,我会很乐意为你安排这种机会的。只要叫我一声就行。或者出示一张绿色的请帖。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四处看看吧。”盖茨比提议说。
“我正在四处看呢。我真是开心得——”
“你一定会看到许多你久闻大名的人物的。”
汤姆那双傲慢的眼睛在那人群当中扫了一眼。
“我们平时是不大出来走动的,”他说,“其实,我刚才还在想呢,上这儿来的人,我恐怕一个也不认识。”
“那位淑女你大概认识吧。”盖茨比指出一位雍容华贵、凡间罕见的绝世美人儿,她正仪态万方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茜目不转睛地看着,露出一脸惊异的表情,认出那是一位迄今只在银幕上见过的大明星。
“她真是个大美女啊。”黛茜说。
“那位弯着腰正在跟她说话的人,是她的导演。”
他郑重其事地领着他们向一群又一群客人介绍着。
“布坎南太太……布坎南先生——”略微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马球高手。”
“啊,不是,”汤姆急忙否认道,“我可不是。”
但是,盖茨比显然很喜欢这个称谓,因为在这之后的整个晚上,汤姆一直是“马球高手”。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社会名流!”黛茜惊叹地说,“我喜欢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鼻子有点儿发青的那个?”
盖茨比报出了那人的名字,又补充说,他是个小制片商。
“哎呀,管他呢,反正我喜欢他。”
“我宁愿不当什么马球高手,”汤姆愉快地说,“我宁愿就——就默默无闻地在一旁看看这些有名望的人。”
黛茜和盖茨比跳起舞来。我记得我当时感到很惊讶,他跳的居然是那种优雅、老派的狐步舞——我以前从没看见过他跳舞。后来,他们俩逍遥地去了我家那边,在台阶上坐了有半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应她的要求待在花园里替他们望风。“以防有火灾,或者水灾,”她解释说,“或者什么天灾之类的事情。”
我们正要坐下来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汤姆忽然又从他的“默默无闻”中冒出来了。“我想去那边,跟那几个人一起吃饭,行吗?”他说,“有个家伙正在大讲笑话。”
“去吧,”黛茜和颜悦色地说,“你要是想留下什么人的地址,就用我这支小巧玲珑的金铅笔好了……”过了一会儿,她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告诉我说,那个女孩子“虽然俗气,却很漂亮”,我这才知道,除了单独跟盖茨比待在一起的那半个小时之外,她其实玩得并不开心。
我们这一桌的人醉得尤其厉害。这都是我的不是——盖茨比被叫去接电话了,仅在两个星期前我还觉得同桌的这帮人挺有意思的。不过,当时让我觉得挺好玩的人和事,现在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你感觉怎么样,贝德克尔小姐?”
我打招呼的这个姑娘正试图慢慢地倒在我的肩膀上,可惜并没有成功。一听到这句问话,她马上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什么?”
有一个身材臃肿、有气无力的女人,本来一直在央求黛茜明天陪她一起去本地那家俱乐部打高尔夫球,这时却来帮贝德克尔小姐说话了。
“哦,她现在没事儿啦。她每次只要有五六杯鸡尾酒下肚,就会像那样乱喊乱叫地发酒疯。我也劝她别再喝了。”
“我是不喝了呀。”被指责的那位无力地辩解道。
“我们刚才都听见你在那儿号叫呢,所以我才对在座的这位奇威特医生说:‘大夫,那边有人需要你去救助。’”
“她一定很感激的,我相信,”另一位朋友说,其实并没有感激的意思,“可是,你把她的头摁在游泳池里的时候,把她那身连衣裙全搞湿了。”
“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有人把我的头摁在游泳池里,”贝德克尔小姐含混不清地说,“有一回,在新泽西州那边,他们差点儿没把我给活活淹死。”
“那你就应该别再喝酒了才对。”奇威特医生反唇相讥道。
“别为你自己辩护吧!”贝德克尔小姐暴跳如雷地叫起来,“你手发抖。我才不会要你给我动手术呢!”
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差不多是跟黛茜站在一起,注视着那位电影导演和他那位“大明星”。他们依然还待在那棵白梅树下,他们的脸快要贴在一起了,脸与脸之间只剩下一线淡淡的月光。我忽然想到,为了能贴得如此近,他整个晚上一直都在非常缓慢地弯着腰向她靠近,就在我凝目观望的这一刻,我看见他终于弯下了最后那一线距离,吻在她的脸颊上。
“我喜欢她,”黛茜说,“我觉得她很可爱。”
然而,其余的一切都让她十分反感——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感情。她被西蛋邨吓坏了,被这个由百老汇强加在一个长岛渔村上的史无前例的“胜地”吓坏了——被它那不甘于被陈旧的斯文传统束缚而愤然迸发出的原生态的活力吓坏了,被那种驱使着它的居民沿着一条捷径从一无所有奔向一无所有的过分突兀的命运吓坏了。她正是在这种让她所无法理解的单纯之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在等待自家的车子开过来时,我陪他们一起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门前的这块地方很幽暗:只有敞亮的大门送来的十平方英尺的亮光,射进了柔和、黑暗的黎明。有时候,楼上一间化妆室的百叶窗前会有一个人影闪过,随后又闪过另一个人影,这是那些络绎不绝的女客的身影,她们在对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涂脂抹粉。
“这个盖茨比,他究竟是什么人?”汤姆冷不防地问道,“恐怕是个发了大财的私酒贩子吧?”
“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问他。
“我不是听来的。我是这样猜的。有许多这样的暴发户,不过就是发了大财的私酒贩子罢了,你知道的。”
“盖茨比不是。”我没好气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车道上的鹅卵石被他踩得咔咔作响。
“我说,他肯定费了不少脑筋,才搜罗到这么一大帮阿猫阿狗的。”
一阵微风吹拂着黛茜毛皮领子上的灰色绒毛。
“至少他们总比我们认识的那些人有趣。”她有点儿勉强地说。
“你看上去并不怎么感兴趣嘛。”
“哦,我很感兴趣的。”
汤姆哈哈一笑,把脸转向了我。
“那个女孩子叫黛茜带她去冲个冷水澡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黛茜的脸色?”
黛茜伴随着音乐低声吟唱起来,她嗓音沙哑,却很有节奏感,唱出了每一句歌词里所蕴含的意义,唱出了一种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再有的韵味。每当旋律升高时,她的嗓音便激昂奔放,很是甜美悦耳,与音乐的节奏相得益彰,如女低音一般,而且每一次变调都会向空中散发出一点儿她那温情脉脉、充满人性的魅力,歌声缭绕在半空中。
“有好多人并不是邀请来的,”她突然说,“那个姑娘就没有受到过邀请。他们直接闯上门来,而他又太客气,不好意思拒绝。”
“我倒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是干什么的,”汤姆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想我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回答说,“他是开药店的,开了好多家药店呢。都是他自己一手创办的。”
那辆姗姗来迟的豪华大轿车沿着车道隆隆驶来。
“晚安,尼克。”黛茜说。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探寻地朝着被灯光照得雪亮的台阶顶端望去,只听《凌晨三点钟》
,一支当年流行的哀婉动人的小华尔兹舞曲,正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飘溢出来。不管怎么说,在盖茨比家的晚会上,在那种不拘礼节、随心所欲的氛围中,毕竟存在着种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可能性,而那正是她自己的世界里所完全没有的。那支仿佛正在召唤她回到屋里去的歌曲,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意义呢?在这朦朦胧胧、让人难以预料的时辰里,此时此刻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也许会有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客人飘然而至,一个世间少有、令人惊叹不已的绝代佳人,一个真正光彩照人的妙龄少女,她只要用一个放肆的眼神朝盖茨比看上一眼,只要那有如魔法般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就会把五年来坚贞不移的爱情一笔勾销。
那天夜里,我待到很晚才走。盖茨比要我等到他可以腾出时间来见我一面为止,于是,我便在花园里徘徊着,一直等到那帮照例必将出现的泳客瑟瑟发抖却兴高采烈地从黑魆魆的海滩上跑上来,一直等到楼上客房里的灯光全部熄灭。等他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时,他那晒得黝黑的皮肤不同寻常地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却带着倦意。
“她不喜欢啊。”他马上就说。
“她当然喜欢啦。”
“她不喜欢,”他执拗地说,“她玩得不开心。”
他讲不出话来了,我揣摩着他的心思,估计他有满腔说不出的沮丧。
“我觉得离她很远,”他说,“很难让她理解。”
“你是说舞会的事吗?”
“舞会?”他打了个响指,把他举办过的所有舞会统统撇在了一边。“老兄啊,舞会并不重要。”
他最想要黛茜做的事情莫过于要她跑去跟汤姆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等她用那句话把三年的婚姻一笔勾销之后,他们就可以决定下一步应该采取哪些更加切合实际的办法了。其中之一就是,等她重获自由之后,他们就回到路易斯维尔去,让她从她自己家里出嫁——就像五年以前一样。
“可是,她不理解呀,”他失望地说,“她过去是能够理解的。我们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沿着一条孤寂的小径走来走去,小径上满地都是扔掉的果皮、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鲜花。
“我要是你,就不会对她有太高的要求,”我不揣冒昧地说,“你不可能重温旧梦的。”
“不可能重温旧梦?”他不以为然地叫起来,“什么话,我当然能!”
他狂躁地朝四下里张望着,仿佛那个旧梦就潜藏在这里,潜藏在他别墅的阴影里,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似的。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从前一模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毅然决然地点头,“她会看到的。”
他说了一大堆有关他过去的事情,因此我就在推测,他大概是想重新找回某种东西吧,也许是某个属于他自己的念头,那个使他当初爱上黛茜的念头。从那时以来,他的人生一直处于混乱不堪、茫然无序的状态,不过,假如他能够再次回到某个起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或许就能认识到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五年前一个秋日的夜晚,在落叶缤纷的时候,他们一直沿着大街向前走着,后来,他们走到了一处没有树木的地方,人行道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他们在这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站着。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夜空中弥漫着那种神秘的令人兴奋的气氛,因为那时正值一年中季节变换的时刻。家家户户屋子里的宁静的灯光仿佛都在哼着歌,嗡嗡声飘出屋外,融进了黑暗之中,连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在窸窸窣窣地忙碌着。盖茨比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人行道两边的隔离栏其实形成了一架梯子,直通树梢上方的一个秘密的去处——如果他独自一人爬的话,他可以攀登上去,只要到了那个地方,他就可以吸吮生命的琼浆,大口吞咽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乳汁。
他那颗心跳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因为黛茜那张白皙的脸蛋正朝着他的脸贴过来。他知道,只要他亲吻了这个姑娘,只要他将那些难以言说的对未来的憧憬与她那稍纵即逝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那样自由驰骋了。所以他等待着,又侧耳聆听了一会儿,那枚调音叉
已经在一颗星斗上敲响了。随后,他亲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绽放开来,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满地形成了。
他说的这番话,甚至连同他那令人骇然的多愁善感的样子,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点儿什么——抑或是我很久以前不知在什么地方听来的一段恍惚迷离的旋律、几句已经忘却的零散歌词吧。刹那间,有一句话眼看就要在我嘴边形成,我的双唇像哑巴一样张开了,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也在挣扎着要从我嘴里迸发出来。然而嘴唇却偏偏发不出声音,因此,我差不多快要想起来的东西便永远也无法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