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吹我的风已经渡过了黄河
今早跑步,我看到北陵公园的湖水上有一圈波纹儿,风吹到了水上。哪有风?我没有感觉到风。走进树林,看树叶微微晃动,这时候我才感到风吹在脸上。就是说,我把心里关于风的开关打开后,皮肤才感觉到微风拂过。
以这件事为例,人这一生不知错过了多少与大自然接触的机会。你忽略了大自然。大自然对你来说根本不存在。大自然没从你心头走过的话,这一生都令人遗憾。大自然不光有四季,以及天空、大地和植物。对人来说,它有教益,有力量。我甚至喜欢用一个病句来表达我的感受——大自然里面有人生。
我常常在大自然里面流连忘返,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但一直在看。树林里前后左右的树,都是你的观察对象,还有地上的枯叶以及昆虫。眼前的风景似乎是静止的景象,实际它每一秒钟和上一秒钟都不一样,实时更新。在桥上,我喜欢看流水钻进桥洞。我想记住这些水,但它们没有面孔五官,不好记。然后我到桥另一侧的栏杆旁,看水匆匆流出来,像羊群从羊圈跑向四方。水流是拥挤的,也是汹涌的。它是急切的,还是大度的。当然你可以想到水里的鱼。河床下面有石子和苔藓。我觉得这都是秘密。这很神奇,只有我才知道。
今年我看了一部日本电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记录一位九十多岁的日本画家熊谷守一在居所里的生活。他的房子周围有树、水塘、青草,当然也有小鸟昆虫。他每天都在凝视大自然的这些作品——树,水塘,青草,小鸟和昆虫。有时候,他在摊开的手心摆放两个石子看上几个小时。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不敢对别人说我也是凝视大自然的人,我怕别人把我当成傻子。功利主义浓厚的社会文化蔑视那些不劳动的人。但是,既然熊谷守一可以如此,我们一动不动地看一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可以。有时候,我看漓江园窗前的皂角树的枝叶在风中起舞。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的样子各不相同。就像一个跳舞的人的上肢和下肢在做不同的动作。而风穿过这些枝叶是愉快的。这些枝叶挡住了风的去路,但风毫不犹豫地穿过去,把树留在了后面。风永远是一个胜利者。前面说过的吹起北陵公园湖面波纹的风,后来去了哪里?风停不住脚步,它一直往前跑,往西——众所周知,风喜欢拐弯儿——然后再往东。我觉得这些风,现在已经吹到了河北省,它们正吹麦子。也有可能渡过了更远处的黄河。吹过我的风又去吹树叶,吹昆虫,吹小鸟,想到这些我觉得很愉快。有时候我会遇到一只甲虫的鲜艳的尸骸,不知道它因为什么死了。昆虫也许连心脏都没有,怎么会死呢?我用纸巾把尸骸包起来,过一会儿或者过几天再拿出来看一看。看它的鲜艳的外壳以及风干了的手足。它仿佛在说一件事,但我们永远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
我喜欢在大地上走,说得更具体是在荒野里行走。沈阳北边有好多荒凉的土地。开发商把耕地买过来,还没来得及盖楼。这些土地按着大自然的样子尽情地疯长各种各样的植物,植物的种子是被风吹过来的。几场雨水之后,草木变得十分茂盛。没人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路面不平坦,走上去一定跌跌撞撞。在这样的地方走久了你走路的姿势会变得像一个猎人或者牧民,迈大步用力走。荒地里有许多东西吸引我。比如一个巨大的树桩,里面的木头已经腐烂了,蚂蚁把这里改造成四通八达的宫殿。我还在荒地里看过一只鸟左边的翅膀,太奇怪了,不是一根鸟的羽毛,而是一只翅膀。它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呢?在荒地行走,好多小鸟飞到你前面,好像去报信儿。我坐下来休息,看到离我一尺远的地方,一个黄色的东西动起来,像香瓜。它往前爬,而且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松鼠,皮毛黄色,脊梁上有一条黑线。最好笑的是它看我的那个眼神,很迟钝,像对我不满意,打扰到它了。这多有意思啊。这时候我享受到了昆虫松鼠才能享受到的幸福。
童年,我跟家属院的小孩儿一起玩的时候每每显出无能。他们能在墙头上走,还能在墙头跑。我完全不能。别的事情,比如说制作冰车、制作弹弓火药枪,我也不行。我从小就具备一无所长的特长。现在回忆童年,好像我一直是个静默的观察者,却没有技术。那时好多人说我是废物,开始不是很爱听这个评价,现在恍然大悟,废物多好啊,废物就像草原突兀长着的一棵榆树,它不成什么材,方圆几公里只有这棵树,沐浴着阳光和雨水,幸福。
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子孙,在上天面前我们都是废物。我站在荒野里,想象我的视角从高空往下看,像无人机拍摄那样,到很高的高处俯瞰站在荒野里的我,不过是大自然里边的一粒沙子,如此而已。我们看到大自然的美,听到风声,这就足够了。不断地在生活中追索意义,自我加压,榨干自己的血汗,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我们的生活里,除了金钱有意义晋阶有意义外,美也有意义,美的意义就是美,如同我们在大自然当中所看到的那样。
我们喜欢用安静这个词来形容大自然。比如你走在树林里,觉得周围很安静,如果你真正进入大自然成为它的一员,会觉得这里面很热闹。蚂蚁和螳螂在地面上忙忙碌碌,小鸟正站在树杈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滴溜溜的眼睛盯着你。风从这里走过,每一片叶子都做出回应。太阳光照在树叶上产生不同的反光。前面说到九十多岁的画家熊谷守一,从早晨开始就趴在庭院的水塘边或坐在小椅子上看鱼或草木。他穿的和服后面系一块动物皮毛的屁股垫子。他看螳螂,看小鸟,看水中晃来晃去的光的影子,就这样度过一天,用他那双九十多岁人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一切。吃完晚饭,他夫人会提醒他说,你该画画了。熊谷守一有些委屈和不满地说:你们这些不画画的人真幸福。这句话也是很有意思的。我自己也想过那些不写作的人多幸福啊。在火车站扛麻包的力工肯定也想不扛麻包的人多么幸福。我曾经见过一个每天都要陪别人吃饭喝酒的人说不喝酒的人多幸福。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但熊谷守一的话里还有话。他观察大自然并用绘画这种样式记录大自然,他会觉得根本画不出来它的美,观察幸福,画不幸福。就像用文学的方法记录大自然的美也仅仅记录了一点点而已。传达大自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如果非要在大自然当中找到一种所谓意义,其实这里面有非常大的意义。人从类人猿进化成人之后,估计还没有走到终点,也许还走在半路上,他脱离不了大自然。大自然对人的意义不仅是气候与环境,它还是人的导师。人从大自然中所学到的东西一点不比所谓知识提供的要素少。熊谷守一每天忙于安静地观察树叶、昆虫和石子儿,眼睛亮晶晶的。他不会去翻阅智能手机也不看电视节目。他好像也不怎么读书,读书对一个九十多岁的人也有一些困难。你说他脱离时代了吗?他走在时代的前面。你说他内心荒芜了吗?他的内心非常丰盈。我以为我很理解他的幸福。
《流水似的走马》《仰望一棵沉思的树》《向四季躬身致谢》这几本书是从我的文集中重选的一个精粹选集。“精粹”这两个字并非说我写得好,是指编选者把我书写大自然的一些好的篇章集中到这里,既是对大自然的记录,也是对大自然的赞美。人度过这一生,如果没有机会对大自然说一说感恩的话,这个人注定是白活了。我觉得写作这件事情,勤学苦练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写作的核心在于天赋,“天赋”在这里的含义是指老天爷把这样东西赋予你了,让你的手上长了一种本领,即写作的本领。一个人有了这个本领之后,最值得写的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的美时时刻刻在我们身边发生,只是穿着四季的外衣或者河流和云彩的外衣,那里是生命能量的原点,也是艺术的源头,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