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
虽然今早十一时左右翁少先生就已经醒过来了,但半小时过去,他仍怪静地躺在那张窄小而凌乱的帆布床上,一动不动。因失眠而浮肿的满布红筋的眼睛死板板地瞪定天花板,眉尖紧蹙,仿佛被一些什么苦恼住他。房里死静静的,黑墨墨的凌乱而污秽,唯一的声息就是他自己的呼吸和壁间那个尘垢封满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走动声。
昨夜,不,今早吧,他二时半左右才回这个他们翁姓的公司房子来,即使他当时感到浑身疲劳,可是却翻腾到天快要亮的时候才昏迷地睡去。他心里不停地滚起他不愿想的事情,像波涛样一起一伏;发财给衣公司呀,蓝星衣馆呀,花斯女士呀,尤其是昨夜在埠上平伯柏文
那里连输几把番摊
,乃至收尾赌牌九又连打两次二三更的衰庄……
现在他又这样追想着,越想越心头火起,愤愤骂起来,像要对谁过不去似的。
“一不做二不休,拉出存在银行二千块,同你死过!”在“死过”两字间特别骂得响,像在这个誓言里打下印章。
于是牙较紧紧一挫,掀开被盖,霍地跳下床来,旋风般滚到盥洗间,用冰冷水粗抹一把脸,牙都不刷,头发也不暇梳,便急速穿上衣服,领带在他是从来用不着的(除了有时难得和花斯女士一道行街之外),就这样草率地把门开了半边,闪身出去了。
真快,仿佛应了谁十万火急的号召!
刚跨出房门,一阵在隆冬季节所具有冷的刺人的风,从走廊两端的破旧的窗子间偷进来,正巧迎着他围击,随即浑身拌颤起来,他才知道忘记穿大衣。外面天气顶冷,街道上几寸厚的积雪,凝结成了坚冰,改造了这平坦的街道。在坚冰上行走是很艰难的,但翁少先生却满不在乎,疾步走过街去了。
走过两个街口后,他那股急劲儿渐渐消失了。肚子叽咕作响,意识到需要喝杯咖啡。于是他走进附近的咖啡馆里。他粗声粗气地吩咐了侍者之后,他掏出一支香烟,燃着了火连吸上几口,浓辣的烟雾刺得他红线网样的眼睛霎个不停,止不住地用手背去抹拭被刺出来的泪水。
正在啜着他那杯没有牛奶的咖啡的当儿,“哈啰”,一阵这样轻俏而熟悉的声音从左近放出,随即有一个苗条多姿的身形站在他右边。他认识她,使他不耐烦沉下了脸,像命令一般,对她说道:“坐下!”
“好几天没有见到你面了。哪里去?不是忘记了我吧?”这个人就是花斯女士。她嗔怒地虎了他一眼:“昨夜我就在我们的房子过夜来的。”她由嗔怒而撒娇了,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伸手拿过他那半截含在嘴角的香烟,放在自己嘴里吸着,媚眼迷迷地盯住他,娇声细气地说:“亲爱的,我们就回去好吗?”
“不能!你走!我有事!”
红线网样的眼睛,射出不耐烦的光芒,往她脸上滚来滚去,那副用脂粉涂抹得红白均匀的脸,和那不粗不细的长眉毛下那对似睡非睡的迷人眼睛,却柔和地承受了一切逆来的袭击。是这样美丽柔顺的可人儿呵,他心里不由得深悔一时孟浪,本能地放松了语气,勉强装出笑脸,说道:
“花斯,原谅我。”顺手在她腰肢间扭了一把。
她点点头,媚眼闪了几闪,怪秘密地咬住他耳朵咕噜一会儿,然后撑住他肩膀慵懒地站起来,回头一笑,就扭动腰肢,摆动丰臀,走出去了。
翁少先生从银行出来,袋里有了二千块,顿时心里轻松了许多,夜来的焦灼与不快都几乎消失殆尽了。他昂然走着,急急地,仿佛被谁追赶着。当他走近一间酒吧门口,偶然向里面看一眼,意外地一个熟悉的面孔被他发现了。他定睛再一看,没错,花斯女士在里面。她正和一个碧眼棕发的彪形大汉碰杯,怪亲热地贴近坐在同一张椅子里。他,翁少先生不由得起了点酸意,才得轻松下心情又给激起了火花,他正想冲进去,但几乎是同时,像有谁在他耳边说道:“何苦呢,她本来就是玩物呀!”于是,他恶狠地虎了他们一眼,就大踏步急急地走了。
一口气赶到三号车路车站,才轻轻吐了一口闷气。走进天面车车厢里,他极力抑压下不快的心情,可不是,要是有钱花得出手,还愁没有女人玩吗?他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一点钟。还早呢,平伯那里怕还未开皮哩,这样推料着,他便自悔为什么不先到发财公司走走,足迹没有踏进自己的公司很有些时日了,作为三大股东之一,这么不负责任,不怕他们生反感吗?但是这时却已在上埠的车厢里了,管他呢,自己那份已押给别人了。现在正要去拼命把它赢回来,说不定在这时候倒恰巧碰着“脚头神”会马到成功哩!他这样杂乱地想着,渐渐被车厢里的温暖催眠,加上夜来睡眠不足,脑筋有点昏晕起来,眼皮也沉重地垂下去。
不知是有人告诉他呢,还是习惯,车刚到他该离开的那一站,他便忽然醒过来了。匆匆地走出车厢,冷风迎头一吹,精神陡的振奋起来。拉上了大衣领,逆冒冷风大踏步走去。看那神气,仿佛是一个勇往无前的战士在进军!
他熟悉的往平伯的柏文楼下特设的暗门闪身进去,由于他来得突然而又快速,使得那个“睇水”(把风)的人吃了一大惊。
平伯那柏文是在第三层,有两个房子、一个厅堂和一个小厨房,其中有一个房子最为热闹,厅里次之,人一进去,会有兴奋的感觉。低沉的喧嚣和浓辣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子的空间。
“六九四三二A一一,青子龙四,四!”
“我话是一,一,一必矣!”
“还死第三口?哈,恰应‘大只田’的路了!要是‘尖仔少’,准会输脱裤!”
“怎么‘尖仔少’还未到,莫非输怕了?!”
“哈,四,真是四,系路了!”
响着这样的声浪,低沉而粗浊。
“哈啰,‘尖仔少’,怎不早些来?彩教去矣!”
翁少先生一出现,就有人这样质问他。
“先前顺条,刚才缩到第三揸,丢
,现在且莫动手,等看下势色先!”
又有人做着这样热心的劝告。
他好像没有听到,傲然地一径歪进另个房子去。
这里又是别有天地,和那一边几乎成为反比,死样寂静,虽然人是有三个在,他们好像连呼吸的微响都停止了,有人来了,却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哗!莫非连知觉都失去了吗?三个人,都躺在硬地板上,那张软绵绵的弹簧床反而被冷落了,脚对头又头对脚的,像三根竹杆子摆成一个正三角形。当中一灯如豆,这便是房里有的一点光,原来他们三个正在“打三星”
大修其道。
翁少先生脱去大衣和呢帽,便挨近这个三角形的一角,坐下去,这才有一个摆近烟灯的脑袋,眼睛欲待睁开却睁不开来似的,单单把眼皮缩动几下,之后,那嘴巴也微微活动起来:
“这儿吧,我够了。”嗡嗡然,音韵低沉得像苍蝇绕屎缸。
“有货没有?”翁少先生慢声问。
“不多!但你可以用一点,别人呢,休想!货真少,堂里的亚总也闹‘黑米’荒哩。”说到这里竟睁开了眼,同时缩一缩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昨晚死鬼国才拿了五贴来。”
说话的人就是这里的主人——有悠久光荣历史的老捞家(吃江湖饭的)平伯,他那鸡脚样的手,往腰带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小堆的烂报纸来,用心地拣出一块,凑着鼻子嗅了几嗅,蹲着来一个深呼吸,然后才郑重地递给翁少先生,边说:
“这是最有分量的一块,别人要么,哼!须得三三见九,而你呢,打个折扣就二四如八吧?”
翁少先生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捉吧,看你有命捉得到,却怕你没命去享受哩。”
那时候他早就把枪横在怀里,那枝钢针也在他手指间飞舞起来。一小块的鸦片烟被火焰烧溶后,嗤嗤地冒出了一种异样的焦香的味儿,他止不住地还用鼻子作着深吸进,不够,索性拿过来狠狠地嗅了这么几下,同时,身边眠着的那两个也耸动着鼻子,眼睛开了一道缝,贪婪地瞧个不停。
他十分钟内吸了三次,每次都是一气吸完,然后张开嘴,那浓重辛辣的青色烟雾就像冲出缺堤的洪水,向周围泛滥开去,鼻子里也冲出两道支流。三口鸦片烟尽了那块烂报纸的所有,剩下来的是一片焦黄色,细看还可以认出一些模糊的字迹,仿佛是一种花柳药的广告。
难道他忘了昨夜“城下”之辱吗?不,他晓得取胜之道在于聚精会神,现在他悠然地闭目养神了。嘴边还啜含住烟枪嘴。大概未够瘾吧,他对平伯发作了:“去装善吧,平伯。不过三口,值八块?我卵毛一条!”
“喂,细佬。”平伯陡的睁开眼,放出点黄光,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指头那么大的一口,有三口还不值八块?!丢,吃米唔知价!”他微微顿了一下,眼睛又疲倦地闭上了,鬼鬼祟祟地茄的笑了一声,拉转话题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蓝星的底子怎么值得一千?百一二银生意罢了(原文不清楚),至多值六七百。唔,发财那里你也不过有三分之一的股,有人说,发财的生意近来大跌,那么,公公道道,我们计八成吧?一八如八,八五中四,八四二就是千二。”他一气说完,还呵呵干笑了几下,很得意似的。“还来吗?又顺啦!”
这一番话真把翁少先生气恼极了。正要发作,就在这当儿,闪进一个人来报告:
“‘尖仔少’,又顺啦!”
“哈,怎样?”平伯冷冷地送过来这么一句。
他,翁少先生,霍地跳了起来,夺门而出,曾不踌躇地冲进“四方城”去了。
三四回合之后,他袋里二千兵马已经伤亡过半。
“不必忙,慢慢来,赢他个十倍。”有人见他急得青筋绕额,目眦
差点崩裂,冷汗湿透征袍这么狼狈的样子,就好意地安慰他。
在这个无把握的角逐中,每每使人很容易失掉理性,愈是不得手,愈是狠起性子来。
别人叫他慢,他可偏急进,坚决地集中所有的兵力在第一、四方面,布置即定,就死力盯住那谜一样的铜质田盅,尽管旁人议论纷纷,他一百个不理睬。
平伯也站到那扒摊手的旁边,脸上光彩得很,可也好像很担心似的。那个扒摊的猛地喝了一声:“离手,杀!”喝过了后,伸出左手用兰花式手势轻轻地揭起那个铜田盅,暴露出百多粒扁圆的摊子来。于是所有眼睛都万分注意地集中在那里,全房死静无声,但这样也不过一霎眼工夫,人的声浪又爆发了。
四个摊子一批批的扒了两批,一个高朗声音就像晴空里一个闷雷:“四,四,四必矣!唔系
就割耳!”
可是又有人不以为然,硬说是“三”。
翁少先生被这两个声音弄得一喜一急。
一小堆摊子渐渐扒完了,最后,剩下来的果然是个四。于是全房轰然……
“死关已过,何不乘胜追击!?”有人惟恐翁少先生不够胆气,就来这么一句鼓舞他,好多看点热闹。
然而,他呢,早已下了决心:“再一次总攻击,成成败败都罢手了。”于是又尽所有再度集中在四。这一下,使得在场的看客们都有点惊异,有人认为对,也有人认为不对,于是场中又议论纷纷,仿佛翁少先生的成败就是他们的成败,激烈地争吵着,四壁为之动摇。他们忘记所处在的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平伯仍站地那里,看样子还是很镇定,凭经验,他用不着发慌。翁少先生缩住气呶住嘴,满脸杀气,他在极力镇定跳起打滚的心。
两分钟后,翁少先生侥幸地又获到再次胜利。
他忍不住地狂笑起来,用眼光去寻找平伯。可是,找不着他。
尽管旁观者怎样在怂恿,他都不作兴了。骄傲的微笑挂满在嘴角和眉宇间,在人们的喧嚣声浪中,他转进那个“打三星”的房子。平伯死板板地盘膝坐在里面像老僧入定,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接受胜利者掷过来那种有刺的揶揄。
翁少先生撕碎了昨晚才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两张按押贴据,向平伯扬一扬手,就手披上大衣,一只脚刚跨出门外,猛回过头来,笑哈哈对平伯说出他的“临别赠言”:
“再见!平伯,”拍拍衣袋。“我这荷包,你以后休想染指了。你做人太过沙尘
,又孤寒
。你也算当捞?!”他向房外招招手。“懒佬福,你来,这些赏给你,有这么睇摊头的好本事,何苦在这里鬼混,转去十六街那儿吧!”便扬长而去了。
那夜,虽然夜色已深,天气又那么冷,往常,他总留在暗室里烧鸦片烟熬到天明,那夜,他可就不愿再逗留了。他兴腾腾的像个凯旋的将军,冒着冷风,赶回埠上他自己的房子。
是一个颇精致的小柏文,一睡房、一小厅和一个小厨房,很适合一对夫妇小组织的家庭居住,他们把这香巢布置得很现代化。
翁少先生刚跨进睡房门,脂粉香阵阵扑进他的鼻子,他知道花斯女士在里面熟睡。“她竟不失约!”心里这么称赞她。今晚他是满怀高兴,对于这个曾被贬为“玩物”的她,格外地好感喜爱。于是这个曾被冷落了一时的房子又为人的温暖、爱的芬芳所填满了。
他们俩同居已有年把久,而成为朋友却有三年多了。那时他只不过是蓝星衣馆的老板,而她那时却是一个三元之类的上门货色,经过一次偶然聚会后,他们便结了“不解缘”。于是由于他的年轻力壮、手段阔绰,被她许为一个合意的姘头。从那一晚起蓝星衣馆的后门,她几乎晚晚跨踏过,日子久了,两人间发生友谊的感情,她也就不好意思挂起三元货的招牌了。
花斯女士给予他的殷勤在他好像是一种鼓励,年前他锐意奋进,和友人们创设发财给衣公司,生意挺好。他的生活发生了新的改变,自由自在地享受丰富的日子。而她从那里获得到满意的享受。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要使目前这样的不劳而得的享受得保障,所以“同居”,还是她屈尊地自动向他提出,这,在他安有不点头之理。
“同居”后,她更加觉得这一着做得不错,因为她得到更多的身外的给予,珠光宝气、打扮入时,俨然像个高贵的少妇。
可是这个高贵的少妇竟缺少高贵的排场,她出门时老是孤另另地一个人,每每使得人误会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方面,他,翁少先生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老是烟油满脸,乱发蓬松,颜色又那样不相称,即他不自馁,和她并肩游街,她也未必就愿意哩。无须乎也好!只要你每晚在我的身边就得。他好几次对她做过这样知趣而坦白的表示。
他现在经常回去发财公司,料理这么一天半天,若是上足烟瘾的话,他就撸起衫袖也来摺上三几百的衫,那么他可够一天的黑米钱了。不时的,他还会去敲暗窦
的门,不然就找个安全地方打其三星,或者和三两位“同志”拍上半天麻将。但无论如何,得在半夜之前赶回花斯女士怀里去,她缚得他越紧了。
自从那天得胜回来,他就决定再不走平伯的暗窦,因为他憎恶那个吃鱼连骨吞的老捞家。而且,他现在赌暗窦,又再度应用他那老战略了,从前在他还未大败给平伯时,他定下一个攻打“四方城”的战略,那是“得手就进击,失手就及时回马”;他所以败给平伯,就因违反这战略,他自己也明白。由于他定下这个战略,他博得“尖仔少”的雅号。别人背地这么议论他:尖仔少尖则尖矣!除非你不来,不怕你不上钩。
这时候将近岁末了,天气格外冷,风更吹得有劲,雪倒没有下,只是冷风里带来阵阵牛毛雨,老是下不完。街道上的积冰也老是那么多,碰到这样的天气是不宜出门的,翁少先生于是索性躲在家里,正好领略“温柔乡”的滋味。
在凄风寒雨的包围里,人们却挺有劲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来往着,一个最能使人们狂欢的节日——耶诞节快要到临了。
大节日的大清早,牛毛雨不跟寒风一起跑,灿灿的阳光却凑趣地射遍了大地,这是冬季里一个上好的晴天。
花斯女士起来得很早,说是出去拜会朋友,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径自出门去了。
几天来躲在温柔乡里,翁少先生有了乏味之感,他想,今天是大日子,该出门走走,预备下的鸦片泡仔吃清了,得去再弄一些回来,也趁便找个门儿多吹几口,他又想起在这大日子里上暗窦一定会有大的来头,未去之先,得到公司瞧瞧,邀请一二“同路人”去,助助声势。
他就这样定下了当天的节目。
到黄昏初临时,他和他的“同路人”们带了三分酒意赶到暗窦里。
果真如他所料,暗窦里已经填满了攻打“四方城”的勇士,番摊开上三铺之多,但有些勇士还无地用武。
翁少先生今天烟瘾既足,酒意也有,笑呵呵,忘其所以地大下其注,甚至无条件把他那个精乖的战略都取消了。可不是,在这猛将如雪的场合,还要用那个吗?他打定主意,赌它个痛快,做个出色的勇士。
不幸得很,他连战皆北。
“现银下注!”杀手这一声吆喝,那些想赌押头的也宣告绝望了。
他愣住了,料不到在这一瞬间,竟残忍地毁灭了他近日那快活的心境。他心里冒了火,然而袋里空空,饶你能征惯战的勇士也只好徒唤奈何!
满怀悲愤地回到埠上香巢里,兀自一语不发。
花斯女士也愣住了,她摸不着头脑地问:
“你不舒服吗?”
他总是一语不发,精灵的她只得施展出她的温柔手段,奇怪,给推开了,她不禁着慌起来,心里想:糟了!他变了心?要是,那目前这不劳而获的享受岂非失落定了?她不安地来回走着,着急地搓手。腕间手指上的东西在灯光下霍霍闪耀人眼。他心里一亮,跳起来,攫住了她的手,笑逐颜开。
“亲爱的,借给这些东西用一用。”眼光射着她的手。
“什么?你要我的手环和戒指?”眼睛睁得怪圆。
“是的,即刻就要!明天还给你。”不理她许可不许可,便来动手了。
“不,不!这是我的,我不给!”她挣脱他的手敏捷地跑开。
“什么?这是我的。你敢不给。你敢!”他饿虎似地扑过去。她灵敏地绕着圆桌子闪避。没法捉到她,他累了,呼呼地吁气。他竟斗不过一个女子,深重的鸦片烟毒戕害了他。
花斯女士开了半边门,站在那里喘气。
他坐在沙发上,翻白眼,无可奈何地望住她。
这一夜,他想了一夜,花斯女士也大胆地陪他熬煎到天明。他终于想出一条路——拍卖蓝星衣馆。
可不是,衣馆是他自己的,照顾不来,才请人代做。从前卖不出好价,不愿脱手。如今事迫,卖了去赶注要紧!
为此,他很早起床。临出门时,他不知所以然地,向花斯女士道过了歉。
衣馆由那守盘的人承买下来,生意加底契约在内竟值一千元。本想即时现款交易。可是对方要办清手续,不愿这么简单。他只好先借多少,立字为据。
他先回来会花斯女士,他担心她的气未消。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而且知道他带回卖去衣馆的钱。她正在房里忆恨夜来的遭遇,越想而反感越深。本来她不是真心爱他的,她所以不惜牺牲白种至上的身份来屈就一个异种的人,为的他肯花钱供自己挥霍,不然,那是可能的事吗?现在她知道了一切,这条路快会走尽了,于是她决心在今晚给一点颜色他看。
翁少先生回来了,一进门,眼睛一亮,花斯女士懒洋洋地斜躺在沙发里,穿上一身蝉翼般薄的晚服,丰腴的肉体隐约可见,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金发垂肩,似睡非睡的眼睛迷惘地盯定他,他心里开了花,多么使人陶醉呵!
她早准备了上好的威士忌酒,满满斟了两杯,眯细着眼睛向他招招手,碰了杯又碰杯,柔情万斛地尽在他怀里献媚……在肉香与酒味的陶醉下,他渐渐支持不来了,最后终于完全昏迷过去,连睁眼的力量也没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他觉得头疼口渴,他闭着眼睛有气没力的唤道:
“花斯,亲爱的,一杯开水。”
可是回答的是寂然死样的沉默,他等了一会儿,喉咙焦痛得像被火煎熬着,这可使他耐不住了,霍地翻过身来,同时沙哑地大叫:“喂!开水!开水!”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粗暴的坐起上身来,用力挣开那被烈酒烧红的眼睛:淡淡的冬天的阳光穿过窗子射进来,一切显得如此的明朗,他满房里一瞧,哪里有花斯的影子。
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浮上他的心头,他飞快地跳下床来,才知道房里凌乱得一团糟,他随手抓起大衣、裤子探索了一遍,嘿,那个黑亮的皮钱袋再也找不到;再向案头、抽屉……一看,一切贵重东西通通失了踪,自然,花斯女士自己的东西是半件不留了。
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似地隐痛而昏乱,忘记了口渴、喉痛,忘记了一些,他攥拳怒目……之后,他颓然长叹一声,往床里倒下来。
淡淡的冬天人阳光更淡了,仿佛在凭吊这不可一世的“勇士”的收场!
(《新苗》1947 年第 1 卷第 2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