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伯
时间只是下午四点五分,去晚餐的匆忙期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所以老吴姆仍在厨房门首那张沙发坐着。她那巴雷尔
式的身躯充满着丰足和安适,她那油灰的面孔焕发着自得和欢欣,一些儿也没有被她那两个在她跟前地板上争闹着的女孩——阿珍和阿珠的喧噪所骚动。
老吴姆的肉体和精神的满足近来更显著了,这自然是因为餐馆生意好、利钱厚,但更大的原因是新近获得一个好企台老钱伯。从老吴姆的观点来说,老钱伯总算是理想的伙计了:老钱伯招待顾客周到,使顾客满意、舒服;老钱伯能忍气,不和顾客争论短长;老钱伯不嫌工夫多,有时做过钟头也满不在乎的;老钱伯喜欢和她谈话,和阿珍、阿珠玩耍。使她们愉快在这人力缺乏之秋。得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来帮忙已算是万幸的事,至若老钱伯那般勤谨耐劳殷勤容忍的人,碰在手上,能不说是天赐之福么?虽然其他的企台像老刘叔,对老钱伯似乎有些不满,但这大多是嫉妒老钱伯花利
多过他所致。横竖这是他们的事情,老吴姆乐得个管不着。
壁上的时钟当的一声响,老吴姆抬头一看,却是报的半点,知道老钱伯就会由楼上下来开工了。同时她那个大的女孩阿珍也停止了磨难她的小妹,仰头向时钟尽睁着两只扁溜溜的眼睛,不耐烦地问:
“为什么老钱伯还不返来呀?”
“不要噪,老钱伯就会返来的了。”老吴姆答。
果然,不久前门启开,随着一阵浓厚扑鼻的香水气味,走进了老钱伯:年纪约莫四十来岁,身段不很高,却颇有点肥,尤其是下半截;头尖,毛发稀少,但仍细心地从中间分开,光滑地在两边贴着;眼长而狭,笑起来只露出两道裂缝;身上穿一件不够阔度的白斜纹布小褛,把上身紧裹着,使得下部越发见得庞大,若是腰间扎一条围裙,便成了一个活的不倒翁。
老吴姆看见老钱伯返来,不自禁地喜形于色了。阿珍和阿珠也都立刻停止了她们那些无意识的吵闹,起身走到他身旁,争着叫他和她们玩耍。老钱伯便像久客归来的父亲刚入门见到他的孩子一样,伸出两手去,先握住阿珍的小腰,然后把她一上一下的举着。当他把阿珍举过头上时,虽然嗅到一阵强烈的泥垢和屎尿混合的气味由阿珍的裤裆射出来,令他欲呕,但他仍尽力抑制着自己,把她连续地举了几下,才放她下来,又依样地把阿珠举了几下,然后,两手各抱一个,走到老吴姆面前,笑容可掬地向她请安:
“哈哈!阿婶,你好么?今日生意也好么?”
“我很好,老钱伯!但生意……”老吴姆停住口,把眼光向在右边餐台正折着茶巾的老刘叔睨视一下,然后换个音调说:
“但生意,今日不知为什么,却不很好。”
“生意今日不好么?别忧虑,阿婶,今晚必然会好的。”老钱伯自信地安慰着老吴姆。
“我也望今晚生意好哩。”老吴姆放了心地说。
老钱伯还要持续地和老吴姆谈下去,但给他抱持着的阿珍和阿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她们所不懂的说话了,吵着要他和她们去玩耍。老钱伯便离开了老吴姆,抱着两位小姐绕着餐厅走。
餐厅是分开两边的,两边靠墙各有厢房五个;对面又有小厢房四个。老钱伯先由一边向门走,转个弯,又打那边走回来。他两手虽然各抱着一个女孩而致头面两边被她们的身躯所遮蔽,使他的视域只限于前面,但他每经过有食客坐着的厢房时,总要缓下他的脚步,稍微更动他的方向,务使自己能够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是否他曾经招待过的熟客,尤其注意台面有花利没有。他这样地行过了几个厢房,走到右边中间的一个,终于发现有一个簇新的半元银币在杯盘狼藉的一边闪烁,宛如放着引诱的光芒,心中一动,他连忙走到老刘叔那里,站着对他说:
“嘻嘻!老刘叔,四点四十五分了,放工去吧。让我替你做埋这十五分钟得了,老伙计,算什么?”
老刘叔持续折茶巾,也不抬头看他,只冷笑说:
“你若闲着没有工夫做,可以折折茶巾。我是和事头婆订明五点钟放工的。”
“折茶巾?嘻嘻,我一会儿有空就来!”老钱伯还未说完,便又抱着阿珍和阿珠向老吴姆那里去了。
时钟已打了五点很久,老刘叔也放了工很久,可是吃晚餐的顾客还没有到来,餐厅显得空虚,老钱伯开始感到不安。他的双手虽然在和阿珍、阿珠玩耍着,他的嘴虽然和老吴姆谈说着,但他的双眼都不时向门首张望,说不出一种期待顾客来临的焦躁,十五分钟又迅速地流逝了,仍然没有一个人走进来,老钱伯忍不住了,便岔开他和老吴姆所谈的事情,失望地、叹息地,半对自己,半对着老吴姆说:
“为什么今晚生意这样淡呢?”
“是呵!不知为什么这样淡呵!”老吴姆同感地答道。
十五分钟之后,终于有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了。老钱伯喜不自胜,马上停止谈话。撇开孩子,从小桌上拾起两张菜单,毕恭毕敬地过遇去欢迎:
“哈哈,good evening,Madame;good evening Sir .”老钱伯曲着腰,叩着头,笑着脸说。
老钱伯是很伶俐的,他一看见那两个青年男女的动态,就知道他俩是一对恋人。因此他通气地引他俩到右边最后亦是最僻静的厢房,等他俩坐定,然后把菜单展开,恭敬地在他俩的面前各放一张,他走去茶房里,先从架上取两个玻璃杯,用布一再拭抹干净,向冰水喉斟满冰水。放在白铁盘上,捧出去给客人饮,然后肃然直立,听候他们点菜。菜点定了,他走向厨房去传报。传报罢,他又走到茶房,从抽屉里拣选正当、完好、洁白无疵的刀、叉、匙各两件,用布一再拭抹干净;又从架上拣择两张折得正当、整齐、没有褶皱的茶巾,然后一同携了出去开台。
当老钱伯携着刀、叉、匙和茶巾到厢房时,那两个男女,他们初时是对面坐着的,这时已经坐到一边并且拥抱着在接吻。老钱伯到来,他们并不停止,持续着长吻,似乎没有别人在旁一般。老钱伯也当作没有看见,曲着腰,低着头,尽顾自己安排刀、叉。
老钱伯虽然知道顾客所点的菜要十分钟才办得来,但他总希望或有可能早些备办,所以仅仅挨过了五分钟,他便走回厨房去,及至看见菜还没有备办,又走出来看看有没有新顾客来临。隔不上两分钟,他又走回厨房去,这回,菜的一部分已经好了,他便探手由蒸汽底下取出一个大的白铁托盘,放在台上,又由架上堆着的大碟当中,拣了两个没有破缺、没有瑕疵的,用布把底面都抹得发光,摆在盘上,等待其余菜都做齐了,才好一同捧出去应客。
这时,做帮厨的老黄正和洗盘碗的老许笑谈着。老许说:
“老黄!在这里做工的人,你和老钱伯算系最有成就的了。”
“我那里比得上老钱伯!”老黄说着,转向老钱伯,“闻说你在乡下有一座三层高、三间横过的洋楼,有五石肥田,又有三个婢女,是不是,老钱伯?”
“嘻嘻!不是不是,”老钱伯谦虚而又得意地说,“我那间屋只有两层高、两间横过罢了;田也只有三石多;婢女呢,前时虽有两个,可是一个已经跑掉了,现在就共还是只有一个啦。”
“就算那样,你也是最有成就的了,老钱伯!”
“嘻嘻,不敢当,不敢当!”老钱伯机械地答着,因为这时候菜都办全了,他正在一碟一碟的仔细地放在盘子上,并检点着有没有遗漏。
“老钱伯!”老许还刺刺不休而且带着一些讥讽追下去,“你家里那样好了,你为什么还在这挨企台?”
老钱伯已经把般般菜肴安排妥当,更不耽搁,只照例干笑两声,作为回答,端起托盘径自走出去了。
顾客渐来渐多,老钱伯越来越高兴,招待格外精神,斟水、开台、端菜肴、收盘碗忙个不了,有时还要放开跑步方才照应得来。不过这都是老钱伯所乐为。是的,举动不快捷,怎好说招待周到?招待不周到,怎么会有好花利?站在“花利至上”的立场讲来,跑死了,老钱伯也只合叹句“活该!”
老钱伯虽然很喜欢尽力替顾客们奔走,但有时也不免感到一些空虚,感到他的努力不尽为顾客们所激赏。自然,顾客中有许多因他招待周到而重重打赏的,可是诛求无厌,连多谢一声也没有,就把你当作家奴般看待的也不少,至于吹毛求疵、故意生事,或平素仇视华人,无端辱骂,尤其是喝醉了酒,专闹是非的,当然更不消提了。
忽然右边中间的厢房里一阵敲碗碟的声音震动了老钱伯的耳鼓。老钱伯虽然正在气喘喘地捧着一大盘碗、碟、杯、壶走到厨房门首,也立刻把它们弃在侧边的小桌上,回转头向着声音所传来的厢房那边走去,对那几个吃着的顾客说道:
“嘻嘻,你们哪一位先生在喊我?”
“Hey,Chink
!我另点的炸虾在哪里?”其中一个带着几分酒意的喝道。
“嘻嘻,炸虾?”老钱伯不失满脸笑容的说。“大虾炸好了,我就去取来。”说完,便飞跑向里面去,连刚才弃在小方台上那些盘碗等件也不及顺带捧回。好在炸虾果然炸好了,他便捧着飞跑出来,恭敬地放在那醉汉的面前道:
“嘻嘻,先生,怠慢了,对不住。”
老钱伯正欲转身,但醉汉喝住他,不许他去,又由那碟炸虾中挑选一只最细小的到眼前,用照显微镜的神态细察数下,然后伸着手把它吊在老钱伯的面前,严厉地、发怒地问:
“你叫这做炸虾么?”
“是,先生!这是炸虾,是先生所点的。”老钱伯奉承地答。
但醉汉的怒气却不因老钱伯柔顺而减少;相反地,他把那碟炸虾掷回老钱伯,更加发怒地说:
“我点的是炸虾,但这哪里是虾?快的拿回去,另外拿一碟虾的来!”
醉汉的同伴,知道他无理取闹,也为着减少老钱伯的困窘起见,由而调停:
“不要理他了,约翰!”一个对老钱伯说,“他醉了。”
“还说我醉?!”醉汉反问,又把两只碧眼睛盯着老钱伯断然地吩咐道:
“快些拿回去,另取一碟炸虾来,晓得吗?!”看着老钱伯仍露出那副牙齿立着不去,便更加大声喝:
“不要呆仔似的站在那里!去另取一碟来,去!”
老钱伯好像被困在穷谷里,进退两难:不把虾拿厨房去换,就逆了顾客之意;拿回去又怕厨师们未必肯给你换。他踌躇了一会,终于采取后一条办法,因为顾客是必须满足的,虽然他们不对,看在花利上面,不对也得优容他们呀。而且从过去的经验,他知道酒醉的顾客虽然无理取闹,难于服侍,可是他们往往挥金如土,给起花利来是意外的多。若能拼着麻烦把炸虾转换一碟较大的拿出去,又安知他不会一下子高兴起来,特予重赏?“我们走外洋志在求财,受一点气有什么要紧?”他这样安慰自己。
“好,等我拿回去试试看。”老钱伯低声下气地说,“如果有大只的,我当然另换一碟给先生。”
老钱伯于是把虾捧回去,对厨师说:
“嘻嘻,老关伯!客仔想把这碟炸虾换一碟较大的噉喎
,很多事!没有法子,看在生意。”
老关伯注视他一下,猝然地,谑而且虐地说:
“好!可以呀,你去海边捉几只大的回来吧,这里欠奉啦!”
老钱伯觉得像被冷水一淋,但他仍然死抱着他的希望挣扎,不肯放松。
“嘻嘻,老关伯,那里”,他指着老关面前那一筐熟虾,涎着面用恳求的声调说,“似乎有些大一点的,将就给他换几只,做做好心吧,我实在。”
这使厨房之内,唯我独尊、别人不得与议的老关有些难忍了。
“你不晓得厨房的规矩吗?”老关问,他那被铁灶下的火气烘得通红了的脸越发红了,“只有腐烂的、酸臭的、吃不下喉的餐品才可以拿回转换,客仔嫌细只哇!换更大只的哇!岂有此理!”
“我也晓得不合规矩咯”,老钱伯慌忙道歉,“实在客仔”。
“客仔叫你去食屎!”素来不以企台先生花利第一为然的老关说;停一会,又把空气缓下来持续说:
“老钱伯!做人难道真要这样卑下?客仔不合意,可以叫他去别家餐馆吃。就是逆了他,他不再来,又算得什么?如若他敢生事,不妨把他趁出去。到了今日,我们还要受人家无理欺负?这种人,你还稀罕他的花利?生性点啦!”
老钱伯很没趣,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又把那碟虾沮丧地捧出餐厅去,当他去到餐厅时,站在那里的老吴姆,虽然已经听见了一切,却还装做不知道的样子问他:“什么事呀?”
他正垂着头,苦着脸,似囚徒押去受刑般,不情愿地慢行着,忽听老吴姆动问,便立刻停步诉苦。
老吴姆把炸虾瞧瞧,叹息道:“死佬呀!这虾怎说得是细只呢?!”又低声问:“他是独自一个人吃餐的还是同着几个人呀?”
老钱伯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的困窘将有解救了,连忙答道:“他是同着三个人来吃的!”随又夸张地说下去:“他们总共有五六元的交易。”
“有五六元的交易吗?!”老吴姆心上闪起了光,“唔,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给你换一碟来。”她接转了虾走回里面,由那筐里挑选了十来只大虾放油锅里炸。老关虽然觉得她过分侵犯了他的管辖权,而且她那庞大的身躯阻塞了厨灶和蒸汽台间的通路,使他不能进出,但因她终究是事头婆,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老吴姆把虾炸好,盛在碟上拿出去。老钱伯见了大喜,赶快接转捧给醉汉。那时醉汉和他的同伴已经吃完,在起身了。他慌忙把虾放在醉汉面前,笑容可掬地说:“嘻嘻,先生,我替你换得一碟大虾来了。”
可是那醉汉轻蔑地把它推开,说:
“迟了,我不要了”,边说边蹒跚地走了,“把我们的菜单列出来,又,记着,休把那虾计入内!!”
晚餐的时间过去很久,宵夜的顾客还没有来,餐厅显得空虚,老钱伯感到不安。他的嘴虽然和坐在沙发上的老吴姆坦说着,他的双手虽然还和踞在地板上的阿珍、阿珠玩耍着。但他的双眼都不时向门首张望,期待着顾客的来临。十五分钟又迅速地溜过去了,仍然没一个人进来,老钱伯益发感到不安,他便离开了老吴姆和阿珍、阿珠,出去门外站立着向左右张望,过了一会,他又走回来,惆怅地半对着老吴姆,半对着自己叹息说:
“为什么今晚这么夜,还没有吃宵夜的顾客到来呢?”
(《新苗》1947 年第 1 卷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