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春天到了世界的第一大都城。
不管地球别的角落里还在苦寒、挨饿、逃难、战争,这里积雪已扫清,阳光遍地,公园里的树枝在发芽,小鸟在枝头歌唱,是极升平的世界。
下埠里华侨住区,正在闹着迎春的把戏,莫街两端的高楼,顿时添了威风,从第四层楼起横扯过两面“花氏公所”的大旗,差不多垂到第二层楼,吻着过往的高大车辆。
花氏公所举行春宴。
莫街是姓花的人的势力范围,人们在通姓名时,如遇到一位老花,他的答语总是很自豪地指一指鼻官
说道:“我是姓莫街的!”于是知趣的应当立即叫声:“原来是花先生啊!”要不然,他会笑你外乡人,再啰嗦,就不难发生意想不到的乱子。自然,也看对方是姓什么的人而定,假如姓杜,他便例外,而且也一样有指着鼻哥而言的资格:“小姓桂街!”之后,双方便一连几声“素仰”,这叫识英雄,重英雄。
早几天前,春宴的报名册就挂在大连楼的账户了,报名参加的可不过寥寥几个,这使茂叔有点不安。
大连楼是花氏公所旗下一间一等酒馆。
花茂发先生是大连楼的主人,胖大个子,不过五十开外,花白的头发已通了顶,红润的面颊藏着两个酒窝,笑起来格外显得和蔼。据厨师叶满枝的考证,茂发先生早年的身世也不大高明,在埠仔做间洗衣馆,满枝那时和他合伙,地位相埒,现在一个做东家,一个做工人。老叶的才干没有半点比不上茂发先生,就差还是姓花,只好在这廿多年来,眼看他人叔伯兄弟聚在一堆,你扶我拥,不几年便挤上了社会知名的人物,他还要跟着别人称呼茂发做茂叔,心里着实恼气。而茂发先生也感到委屈呢,他出尽死力向上爬,爬了多年,依然是在二三流之间的角色,侄辈“自”字派的如自芳儿,也不过比他的长子自强大五岁,识多几个“番字”,就年年连选公所的主席。最令他过不去的就是去年春宴演戏时,“哑佬拜寿”一幕,拜完了“中华民国万岁”“花氏公所万岁”之后,竟然拜起“花自芳先生健康”来!这何以处堂堂父老?!此其一。二呢,想起来更懊恼了,自己人也不争气,他底自强大少爷,没有半点少爷风度,见了伯叔兄弟,冷冷落落地,三言两语就掉头而去。店里和家里的事,总不感兴味。交流的尽是外间人,不论中西黑白,简直姓不姓花也不大要紧的样子。还幸会考什么学位,快要大学毕业了,从没有伸手向他讨钱交学费,这是他惟一感到满意的事。二少爷自开和他底哥哥迥然不同,可像个少爷了。满公所的宗人,谁不在茂叔面前赞几句自开兄交际灵活,克家之子。这弄到茂叔几番想在大少爷身上找出些什么来责成一顿,拿着二少爷什么来夸奖一回。可是,回心一想,都是他底儿子呵!大少爷可疵议的小节很多,却没有值得特别责骂的大错;二少爷可夸奖的行为确不少,而花钱却比别人分外卖力,茂叔勤俭一生然后有今日的地位,任他二少爷怎样解说“交际应酬,以小博大”,茂叔总觉心里肉痛,万不能赞同。还有老三自秀,这位憨三爷更费周张。一身好力气,却不用心读书,最伟大的志愿就是憧憬着有日在大连楼当正“头厨”,承受“大师父”的称谓。这给予茂叔一门三博士的计划以严重的打击,使他觉得每事都不能尽惬己意。还好三爷却也懂得节俭,能够耐劳,没心算计别人,从不说半句诳语。茂叔虽憾恨爱子低能,负了他所期望,有时又下意识地觉得此子肖父,将来承继大业的不难就是老三。
为了参加春宴,茂叔曾开一家庭会议,要不是那招摇好事的自芳主席定了新例,那家庭会议简直不必举行。就因为今年新例,凡十八岁以上男丁,要缴费二元才有得吃。还好,他们保持妇孺免费的条例,茂婶和兰妹有权白吃一餐。尚余应讨论的问题是大爷的态度怎样,其他像三爷的年纪也应该核算一回。
如所预料,大爷直截了当地回绝不去,理由是没空闲。三爷今年十七岁零五个月,照旧历是十九岁了,西人则依然十七,茂叔肯定地说:
“在金山就依新例。”
于是断定了三爷没出钱义务,有白吃资格。他那一家只有他和二爷合该破费,就报了两个名。
大连楼里也因为揭开春宴的序幕,兴了小小的风波。本来全楼的伙计中,姓花的占了百分之八十。无如,旧伙计往年吃过亏的,心里早已有了成算了。可不是,花氏旗下有五间餐馆,数茂叔的大连楼最刻薄自私。公所开销每席五十元,大连楼的菜至多值三十元。反正一样花两块钱,不如报名在自芳的随意馆,乐得吃个快哉。
眼看两个“发”字派和三个“自”字派的态度不明,茂叔心里已猜着八九,春宴那日,恰逢他们off day“休假日”,一定是早已在随意馆报了名了。然而,这不能予茂叔重大威胁,他知道大连楼至多能接五六席之间,再多便无法摆下。他所关心的是那一席“后叙”的问题。照规例,公宴定下午六时,往年大连楼老例伙计们因要为那些赴宴者服务,没空一齐同吃,所以有权留回一席,叫做后叙,但必须凑足十个人。
茂叔打开春宴报名册一看:
“茂发(有眷),自开,长发,满发,自盛。”
都是嫡系人物,疏一派的简直没有一个人参加。这不能不使茂叔对自立那些后生们投下憎恨的一瞥。心里打算着:这怎样好?只有五个人!虽然在“有眷”的题目下可以生出文草,茂婶、兰妹和自秀,那又加上三位了,问题是还差两个人。自秀长成比他高一寸,像不像个孩子可以白吃,这个还应考虑一下。可是他没空计较这些,谁不赏些面子给德高望重的茂叔呢?
倏然想到还有面子这一件武器,登时又喜上眉梢了,立即走入厨房,轻轻拍一拍叶满枝的肩膀,干笑一下,颊上那两个酒窝显得更深,和气地对满枝说:
“明天春宴,你也报个名吧!”
叶满枝摸不着头脑,惶惑地呆望着他。
茂叔等不到老叶的疑问出口,便先替他选择。
“你和我们廿多年老伙伴,犹如兄弟一般,而且花叶一家,更不是外人,我担保人家都欢迎你!”
老叶听了这话,感情顿时复杂起来,仿佛跌落厨房个五味罂似地,自己在世委实伶仃,那有参加什么公所春宴的资格?心里是有点苦味,但究竟也有人来认亲,乐意邀请,似乎又觉得甜蜜蜜地。可是,要是像个客人,应该公所下帖邀请呀,用不着拿两块钱出来报名,于是有了点酸意了。进一步分析,他理解到这不过是茂叔为凑足十个人一席起见,便从他身上来剥削,又感到受了委屈的苦恼。纷乱的感情交织着老叶的心弦,他不知道先从那一点发作,反正不过就两块钱的事,他也乐得拿出来省却一场烦恼。他始终保持沉默,从裤袋里抽出银包,拈出两张一元纸币,塞在茂叔手里。
茂叔没空打量叶满枝脸上作什么表情,左手接过钱,右手拿着的铅笔便在簿上加多一行字: 叶满枝先生(客) 。
还差一位,他四处端详,看有什么可以入格的人物,首先接触着眼帘的就是莫雄,厨房里的杂役,性情粗暴,人们都叫他做“牛精雄”的,茂叔忽然灵机一动,走过来莫雄身边,正在想先做一个笑脸,然后开声。莫雄果然“牛精”,抢先封着茂叔的口:
“老坑(老头子),你种野(法子)唔驶得(不行)嘅,你姓花,我姓莫,全无关系!”
茂叔知道要过难关,非出几度功夫把老莫说服不可,便装做很老成持重的样子说:
“细佬,出来捞世界
不能太绝情的,什么没有关系?花、叶、莫、蒋,都是‘草头郡’一脉相承,旧时堂口打架,你老莫全靠‘草头郡’出齐人马帮手,而家请你饮都唔来?”
“丢,讲旧时,旧时你脑后有条辫呢,如果请饮当然来,出钱就免问!”
莫雄就是这样难以理喻的,这使茂叔束手无策。他怏怏没趣地走出厨房,也不管大少爷来不来,只好添上自强的名字,才凑足了人数。
花氏公所春宴第一日是星期日,这日大连楼像没有这一回事似地。茂叔不是忘记自己姓花了,他始终誓死拥护“花氏公所万岁”的口号。然而,做餐饮的全靠星期日旺市,他不能让姓花的兄弟占了全个餐堂,闹个半天,这影响西人顾客。他曾通盘计算一回,权衡轻重,而结论是得不偿失。他宁可这几小时内暂不姓花,毅然拒绝公所于星期日在大连楼摆春宴的提议。
第二日,依然是春宴,只剩得吃餐、赌钱、听戏几个节目,再没有开会演讲等仪式了。过了中午,茂叔便跑上公所的大堂,他此来是有些使命;在公所里露一露脸,叫人知道他对公所事业并不是漠不关心,为自己利益计,他想打探昨天的宴会情形,大事如曾经在祖国显赫一时、现在逍遥海外的本家将军,有没有惊人的言行?小事如有谁吃醉生事?有没有悲剧或笑话发生?这些,他都想预先探听明白,免至人们讨论起这题目时,他无从咨议。
公所里的空气比平日更热闹,就说麻雀吧,平日开两张台的,现在活动范围增至四张台,玩纸牌的还未算入内。人的动态和物的布置成了正比,庞杂、凌乱而带点紧张。赌的技能,茂叔半点不懂,在麻雀战场里的人们,偶然见了他,心里也不会兴起重大的反应。有些人简直把他划出界外,认为不合流,也有些人觉得他连这样大众化的玩意儿也不懂,深为他底低能觉得可悯。茂叔却满不在乎呢,反之人们觉得可怜正是他内心引为自矜之处,因为不会赌,他没有瞬息不同的荣辱,他有一文钱积一文,而他底名誉、地位和银行存折一样——与日俱增。不管别人对他怎样,几十年处世经验,他练成永不逞强好胜,永不开口得罪别人。单凭这些,他有他的知己。
临街的窗下,他和根伯在凭窗俯瞰花氏公所的大旗,这已经是他们的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了。这位头部特别发育、和那短小躯体不大相称、六十多年人生经验的根伯,说完了祖国经济混乱,影响他不敢买田,美国的世情渐趋不景,叫他又不敢投资做生意,对现实咒诅一回,差不多发挥尽致,没有转弯的题目了。恰巧看了“花氏公所”四个大字随风飘舞,又引起了这位老人家宗族观念的兴头。根伯虽是茂叔兄弟行,却比茂叔长十来岁,拥有两间杂货店和餐馆,在公所里他是剩余无几的元老派之一。他比任何人见闻多,对新人物的不满,也比任何人为甚。比方,他是花氏公所的开国元勋,他们那一代人所定的章程,限于西江县份的宗人,才有资格加入。大权一落在亲人手里,任得东江、北江的客家籍也混了入来,语言不同,习惯各异,居然认兄认弟,客家人做副主席,做理财,而他们正统派的元老呢,不过是空头的参议。眼看新人物自芳之流的思想太自由,渐渐反客为主,大权旁落,叫他怎不为公所前途担忧呢!茂叔也有同感,在旁附和,于是他们开始讨论下届人选,茂叔说:
“我看遇春有争正主席之意,我们怎样应付呢?”
“还是举自芳吧。”根伯默然半晌,然后毅然地说:“到底他是西江水的人。别人怕敌不过遇春,会落选。遇春一得势,客家佬更恶死了。那无关重要的副主席我们不要,但文书和理财一定要争回。”
“那理财非你勉为其难不可了,根伯。”
“且看情形吧。”根伯很高兴茂叔说中了他心坎里的要求,又有点不好意思一口承受了,只好含糊地答应。“文书我想给开儿,这班后生既算他能干,而且,在社会上有点职责,便知道自尊……总之,也该历练历练……”
这意外的抬举使茂叔有点喜极而张皇,他没空细味根伯的话还有什么深意,他觉得万不能一个“不”字回绝这有潜势力的老人,断送一宗家门光宠的事业,而他内心也很矛盾,患得患失,固然欣幸儿子成材,为人看重,又虑自开二爷才不胜任,贻笑大方。他笑眯眯地喃出断续不完的句语:
“嘻,根伯,你真是,他年轻呵……”
接着,他们把声音放低,商量怎样选的方法。根伯肯定地认为客籍人不能联合一致,自己呢,单就他手下的店户,受他支配的就有选票六十条,他估计大连楼全力响应,那末,入选简直不成问题。可是,茂叔的问题多着呢,大连楼当然有十多位宗人,试问有谁比得上满枝先生驯服、亲切?就可惜不是‘草头郡’选人,满枝不姓花而姓叶!这也是一件煞费踌躇的事,他惟有笑嘻嘻不置可否。
正在那时,对面街角转过一双男女,手拖着手踱过来,远视病的根伯,一瞥就认得清楚,连忙用手推茂叔,暗示叫他注意,茂叔不看尤可,看了之后,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简直说不出话。
原来是自强大爷和一位黑种女人。
在根伯面前,茂叔用不着为儿子或为自己说解嘲的话,他知道根伯是同情自己的人,根伯呢,更难措辞了,他比茂叔知道的更多,正在想讽示开二爷和锦云小姐的行径,好教茂叔及时制止。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外地看见自强这样的行为!慰勉茂叔吧?他比茂叔更忧虑了,谴责自强不长进吗?这当然是行为乖僻之一类,不过,这些事似乎是华侨社会特有,他所读过的中国古籍中,什么不忠不孝的故事,简直无可比拟,都是受思想太新之累,追源祸首就是送孩子入学校读书,不过,不读书那会有洋博士?那能够回祖国谋个一官半职,光耀祖宗?真难,不寄望于新人物当然不成,而新人物就是这样不驯服的,老人家心灰意冷,不想开口。茂叔底内心,不特失望,而且带点悲哀,在任何角度看来,自强都没有值得饶恕的道理,男大思婚,怪不得他和女朋友交游,可是,华埠里也有许多世交闺秀呀,偏要看中个异种人?就是异种人也应当拣个皮肤洁白的才好呵,偏要拣正个黑鬼?!而且迟不来早不来,偏又拣正公所春宴的日子才来华埠游行?!分明是存心捣鬼!!
在沉默不欢的情绪中,茂叔别过了根伯,走下公所的大楼,也没有熟人提起这事,而这件事在他心中却片刻不能忘怀,他在盘算着应付的方法,这叫什么罪名呢?下流、不择交、行为不检,都是可以发作的题目,然而自从一落脚踏实异乡以来,固然心里欣幸团聚一家,又眼看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减少了许多身边累赘,跟着,似乎有点损失,比方,做长辈的在异乡不及在祖国够身份,后生们一晓得自主自由,父权渐渐衰落,就算责骂儿子也要讲究艺术,因为他们不大尊重所谓长辈的尊严的,他意识到一提出“你下流”时,对方一定会回敬一个“你落伍,不配管我!”那就拉倒,父子反脸,这岂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应有的行为?干涉不来,放弃不得,他转而迁怒那黑女,都是她不好!一想到连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又觉得这咒骂对象不清,有点无聊可笑。他再分析自强所以强项的原因,无非是年纪大、读书多、不靠父亲供给,进而推想到将来自开经济独立,自秀进了大学时,也许就踏上了他们底哥哥的路径,到后来,他只拥着一个父亲的虚名,儿子不属他个人所有,不特儿子要娶外国媳妇他管不着,就是儿子不喜欢跟老子姓花,他也无权干涉!一步一步地踱回大连楼,前面是埋藏了炸药似地,他愈行前一步,愈接近死期,下意识地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四肢也跟着起了颤抖。
当茂叔回到大连楼时,来应春宴的已到了二三十位,大堂五席台铺上洁白的台布,摆好杯、筷,单候人齐入席,已到的人们,似乎把那五席台视为禁地,不约而同地看谁够勇气的先坐下去了,然后才有人效尤。他们各找着认识的人做谈话的对手,占满了餐堂两旁的小厢座。西人食客走入来,有见厢座满了人,大堂又摆得怪齐整,只得掉头而去。茂叔于这群人,只认得几个西江正统的,他不敢干惹那一大部分客家人,心里干着急,不能作什么有效行动。看看入席时间已过了十五分钟,赴宴的也来了不少,连公所派出的招待员都出现了。这招待员是公所指定的,任务是点人数,收集“春宴券”,发烟和酒,所谓招待,不过是次要的任务,自芳这人,真有负元老派提拔的好意,就说用人,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派来一间正统派餐馆做招待的,竟然是副主席遇春先生——一个四十左右、短小精悍的客家人。他唇上一撮胡须,人们说是像日本人打扮,拿来做攻击对象,即茂叔亦觉得不够华胄风度,不以为然。现在,公所有喜宴,宗族交游有体面的人们碰了头,尽管心里各怀鬼胎,招呼起来,依然是装做很亲热的样子。
遇春一来,大家才开始入席。
在人们秩序未定、言语嘈吵当中,茂叔偶尔回头,却见了自开二爷和自芳的妹子锦云小姐双双在门口出现。他俩从小生活在一起,因为争一个玩具,不知打了多少架,不过边打边和,从没有结冤家到两小时以上的。长大了因为同校读书,出双入对,不足为怪。茂叔有时深许他俩有缘分,像对同胞兄妹,有时又下意识地想着,锦云要是叶满枝的女儿,那就是一个很称心的媳妇。可是,如今没空想及这些,为防备他们入席,破坏那一席“后叙”的计划起见,茂叔走过来招呼他们:
“锦云,嘻嘻,你们也来了。真吵闹呵,听候今晚才吃,包你更舒服!”在她耳边像有什么秘密似地加重一句:“特别加料!”
锦云小姐已是十八岁的少女了,倘如早年受了这样软哄,她心里就不愿意,也只好鼓着腮儿委委屈屈地顺从,博个好孩子的声誉。现在,她心里觉得茂叔手段不够高明,今非昔比,他还墨守古法,岂不可笑!对于小姐身份应有的矜持,她懂得很透彻,那时自开的手正在揽着她底腰肢,她便乘势把烫过了的水波纹的发丝,轻轻挨着二爷的肩膊,脸上露出不大高兴又满不在乎的神色,仰首凝眸,听候做男子汉的为女儿家申辩。自开二爷所以得人喜欢,在女子方面言,当然因为他知道尊重女人,赶得上美国绅士的水准,一般说来,多半是由于他晓得鉴貌辨色猜中别人的心事,他不待锦云开言,已先代为解说:
“爹,要吃餐日日都有得吃。我们是来看热闹的,散了席,还要去看戏,怎能听候你们‘后叙’呀?”
这是很合情理的,青年人和老者心境不同,他们要轻松写意地过活,不能去计较实利,先使自己不快意。茂叔既是爱惜儿女,也只好任得他们随意所欲为。
扰攘一回,人们都已坐定,自开和锦云也入了席,遇春先生开始执行职务了。他把庶务预先带来的威士忌和雪茄分派,每席放酒一瓶、烟一盒。在席的守人便把以两块钱换来的“春宴券”交出,遇春把人数和券数点过,大家含糊其辞地说“饮多杯,饮多杯”,可没有人说“赏光”或“多谢”的,他们觉得大家都是主人,不必客气。
自开和锦云坐在最近厨房的席次,由近门口依次数来,他俩在最末一席。例外地这一席只得六个人,还差四位。茂叔知道自开手上没有“春宴券”,他便抽出一张来交给遇春,随即把其余那六张一并交出,约略说明尚有一席“后叙”的意义,还郑重声明,这是老例,年年如此。
遇春先生就是不大尊重老例,也不讲什么情面的人,他板起面孔,打着他带点京腔的客家话,说道:
“茂叔,这里只得六张券。”
“是的,因为未计贱内、小女和三儿。”茂叔陪笑道。
“秀哥未成丁?”
“这个……嘻嘻……细蚊仔(孩子)……”茂叔含糊其辞。
“也不过是九位。”
“初时估话阿开一份,现在他变更计划,只好这样。”茂叔很抱歉,无可奈何地说。
在他们对话时,早已吸引邻席的人们的注意,猛地有人说道:
“一条飞(券)作(食)两餐,又抵呀!”
自开二爷飞红了脸,想起身抗辩,略一移动,见找不着是谁说的,不好发作。然而,人们见他要反脸的形势,闲言更多起来了。
“咁都得嘅
,昨日随意馆十二人迫埋一席,呢处(这里)十二人分开两席?”
“监硬(强制)省牛王(揩油)喔!”
“喂,兄弟,一场高兴,留情呀!”是一位正统派的声音。
“兄弟?公公道道就有兄弟做,公所支钱嘅啵,大家有份至系架,点解益埋一家人呀?!”
于是,各地来赴宴临时聚在一起有识有不识的花氏兄弟,便各守壁垒,争论起来,虽然没有发生严重乱子,却也叫闹得很起劲了。
茂叔一生好吃点小便宜,从来是看得准、吃得下然后动手,却没有试过动了手又吃不下的经验,估不到有这样不通情的昆仲,他心里慌张,想撤退,又不知如何下场,弄得很狼狈。遇春轻轻叹一句:
“办公家事真难!”
像是对自己诉苦,提起个“公”字,迫得茂叔不敢硬来,只好装做很慷慨的样子。
“这不是我有心取巧,往年有这样的老例。不过,现在这里正有空位,就请长发叔各位入席吧,似乎不必另设‘后叙’了。”
茂叔无条件投降,空气顿时和缓了。于是上菜、猜枚、干杯,闹成一片,这才像个春宴的样子。尽管平日有谁觉得谁不够义气,不配做兄弟,衔恨在心头,现在要放在一边,毕竟同是姓花,同是一个祖宗产下来的骨肉,好丑都是自家人,当有可恕之道,何况又在饮酒吃肉的当中?!
自开二爷和锦云小姐本是抱着一团高兴而来,却不料中了支冷箭而感到没趣,二爷见父亲懦弱无能,不惜牺牲权利以求妥协,心里更为此事而愧恼,他们细语喁喁地商量好了,不待席终,一齐站起来,二爷撑着锦云的狐衣,服侍小姐穿着好了,挽着手儿,双双离席出门。
“同姓的,不行!男女都出族!”
敌方又放冷箭。二爷忍耐不住,想回马交锋,锦云小姐却畏缩地缠着他的臂膀,不让他回头。他也知道局势于己不利,就算找到说话的人,对方反口说:“我没有提你的名字呀,好没来由!”那岂不是自讨没趣?恰巧,也听到有人立刻回敬了:
“文明世界。你管得?!”
知道世间还有同情自己的人,他们都感到并非失尽面子,交换着满意的眼光,也不敢再听下文,立即出门而去。
一连发生几宗不愉快的事件,茂叔有点失常,他机械地跟着别人举杯起筷,酒不甘,肉无味,不知怎地,便散席了。
人散楼空,厨子们便走出餐堂瞎扯,莫雄问道:
“喂,茂叔,还有一席,公所不要,打算怎样?”
茂叔心恨他还撩起这话,索性横了心肠,说道:
“牛精,还用问,难道你们不吃饭的?!”
“哼!居然顶硬上,”莫雄细声对自己说。转过来揶揄叶满枝了:“早叫你悭番两鸡野(二元钱),偏不听我言,高攀大族!学下功夫嘞,不花一钱,吃一样菜式,嘻嘻……”
叶满枝紧皱着苦脸,有冤没处说。
茂叔觉得站不住,他极需要歇息一会儿,便披起衣服,离开了大连楼。
回到家中,只见自强孤清一人躺在梳化
看杂志。他又触起两点钟前公所楼头下瞰的一幕景象,趁空没有别人在侧,正好父子二人开诚谈判,也许可以劝化过来,他便装做很和气地问道:
“怎么不出外闲逛?”
“刚回来哩。”自强却很老实。
“我和根伯在公所也望见你们经过。”茂叔也觉得不必转弯抹角了。
“是的吗?”自强随便敷衍,精神却注意在那杂志上。
“她是谁?”
“那一位?”
“和你同行的那一个黑……”茂叔斟酌用“鬼”字呢还是“人”字?
“和好的同学。”
“唉,强,现在,做父亲的,本来呢,唉……从前我相识有个衣馆阿伯,娶个黑鬼,不敢落唐人街,白鬼又不愿租房……唉……”
“你是说从前。”
“现在亦一样。”
“所以要斗争啊!”自强霍地跃起来,握着右手的拳头向空一晃,仿佛是找人打架,“天赋人权,一律平等。如不斗争,将来亦一样!”
“可是……可是……让别人去斗争。”
“你真是!”自强摆出一副怕厌烦、不屑开导他的神色。大家沉默了片刻。终于做儿子的见老父颓丧得很,心里又觉得有点可怜,便说:
“朋友也不一定就结婚的。”
前路既露出一线光明,茂叔立即说“这样就好了”。想住口,又觉得自强大爷很少这样柔顺的,趁现在软化了,机不可失,继续进攻,也许得更切实的保证。于是又说:
“本来呢,男大当婚,做父母的也日夕留心这事,只要不是异种女子,就好商量。”
“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做父母的不应该关心吗?你妈今年比旧年更衰弱,她历经许多艰辛养育你们,当然想亲眼看见你们成家立室。”
“等候着吧,好在开弟他们也快要结婚了。”
“什么话?”自强的话又像平地起了一声春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随追问:“你怎会知道?”
“我们是亲兄弟呢,他什么事不告诉我?”自强像是开玩笑地:“你的思想要是赶得上这个时代,他也不会瞒着你。”
一听到什么“思想”“时代”的新名词,茂叔知道又有新把戏。他从心坎里打一寒噤,仿佛预测到不吉的先兆。
“不要是……”
“是的,就是她!!锦云。”
“不行!这是乱伦!”像野兽受了刺伤的呼号,茂叔觉得脑袋好像顿时涨大几倍,眼花缭乱,半晌不能继续说话。
自强却很平静,若不介意地说:
“同姓结婚多得很,我在唐山读书时那个校长也是同姓夫妇,你素来又喜欢锦云,为什么不行?”
是的,茂叔也听过这些事故,他就不反对,也万不能赞成。他的哲学是:凡是那种不可行而又有人行的事,让别人做好了,却不能在他家里发生。对于自开,是他最爱的儿子,聪明伶俐,逗人欢喜,爱子伸手要廿元,自己便给三十,宁愿薄待自己,却让给爱子享受,体贴爱护,无微不至。而现在呢,证实不如自己所愿,空寄希望,白费尽心血,所有从前伶俐行为、悦耳说话,都成了欺骗的伎俩,骗他的物质,骗他的心!爱深绝望,抱恨更深。他觉得二儿比大儿狡猾,更奸险,更可恶!望着对坐的大儿,想起平日偏爱二儿,冷落了他,心里勾起一缕歉意,但连承受也引起一线希望,他苦求着自强:
“强,你做做好事吧,他听你话的,劝劝他,世间美女多着呢,何必一定要娶同姓的?不听我的话,我一文钱也不出!”
自强也很抱歉他之无以为助,婉拒着父亲:
“爱情是神圣的,我怎能破坏?我看你还是任由他们吧,自芳哥就不干涉锦云。”
“唉!”茂叔长吧一声,倒在梳化上。
猛地,自秀三爷扭开了门,兴冲冲地跑入来,冒失地问道:
“爹,公所春宴演戏,快开场了,妈在楼下听候,问你去不去。”
茂叔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却不开口,自强代答:
“今年春宴爹不舒服,不去了。”
“你去吗?哥哥。”
“我从来就不参加这些混账把戏。”
(《新苗》1947 年第 1 卷第 3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