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秋是潇洒的;秋的夜更是潇洒中带有着陶醉的气氛。
百老汇给那从西天抽起的晚纱覆盖了后,统制了的灯光,在这么的一个世界里酿成了魅人的感觉。
泰晤士方场上,光亮的汽车,甲壳虫似的,那么地一连串,一丛簇,来往地交织着。霎地里,交通灯柱上的绿十字换掉了一个红色水的;那站在十字路上的警士,魁伟的个子,穿了一身整洁的深青制服,那么傲岸地吹了一声哨子,接着扬了扬手,一个熟练的姿势,浮在他的身外;跟着,也是一连串,一丛簇的光亮车子,横面地穿织起来,代替了那纵面的,泰晤士报馆的流动电光时事要录,一排排用灯光砌成的字体,映入过往拥挤着的行人底眼睑,可是人底心太凉快了,是的,都陶醉了在这么个潇洒的秋的气氛中,对这时事的报告,起不了怎么样的反应。斜对过去的派拉蒙戏院,一幅在放映着的明星照相挂起,多珞琲,蓝姆尔的美娟照相,在一连串小灯光下贴着!一只翘起的丰圆大腿,那陶醉人的,引诱过客们底瞳子,一对青年的男女在面前站了站,青年的绅士说:
“看,她又来那么的一个了!”
“唔,我就是喜欢她的这一类作风……”女的答。
跟着,一双头贴近,低声地咕哝了几句,在影院的入道消失了。
斜对面,穿过了马路,服装公司的门上,一幅广大的骆驼牌子香烟的广告:一个兵士的头像,圆的口洞,不时吐出一阵阵青的烟云;旁连着的,是幢幢的立体东西,“他辅”大旅店就占了这一堆高峰;对峙着的也有一堆,两下里并迤着,奔展开去,一对峭崖似的,马路便成了纵横交流着的暗昧的流域。
季候风从北海一口气赶上来,在空间作了一个旋舞,撒下了一束冷箭,向人们没防备的地方突袭,使行人更鼓急了他们的步武和零乱。
“阔!”一辆一九四二式的普立谋夫敞底流线型车子,在行人道边响了一声,突地停下来了。
车是停在夜总会对门的路边,穿着红色将军服式的仆欧
,恭谨地走过来,“沥”地把车门放开了,便探出了一个东方的面孔,接着,整个身体也走出来。
“晚安,先生。”仆欧微笑地,略俯着腰,轻轻一摆手。
这东方面孔的绅士,正了正鼠灰色的呢帽,向前走了几步,便一脚踏在夜总会大门口上的一片黄铜板级上,一对明亮的玻璃门子,无声地掩开了,待他穿过后,门又悄悄地拢起来。
一道红的光波,红的,红的,红的……
一道绿的光波,绿的,绿的,绿的……
一簇滚动着的人,滚着,滚着,滚着……
音乐,旋律,伴着人们的腿下飘起,把人们底感觉和意识都飘起了,在一团红的绿的烟雾里摇荡。
倏地,音乐止住了,团舞着的人们,断了联系的珠链般,零落地散回各自的座位上,空场上只剩那荡漾着的烟霞,语声开始在座间流动着……“哈啰,蜜斯脱范,怎么了,独个儿站在这里?”
一个声音,像一串银铃,在蜜斯脱范底耳后响起来,我们底蜜斯脱范把飘荡着的感觉,从烟雾中条理下来,头儿循声的方向转去:高翘的卷发下一张丰润的脸孔,一对浅黛了的长睫眼儿,夹着一条棱峻的鼻子,底下是两片红红的唇,在那圆滑的下颌上;淡绿绿的轻盈晚裳把这么一个中度的身儿裹住了,只留那隆突的胸前的一段空白,一片柔腻的肌肤,中分一道玄妙的缝隙,神秘的缝隙!目光往下扫,便是一双圆美的腿,踏在黑色的斜跟鞋儿上。
“哈啰,我底美丽的娃儿,安娜!——怎么了?不是为的找你吗?”
人是站起了,迎将过来:
“唔,笑话,找人,站在这儿找得着了?——来的这样迟,我不依你的——该罚!”
一双手捉住了蜜斯脱范底臂儿,指儿是那么柔晳,染着红红的指甲,像章鱼底爪上的吸盘,把他牢牢地吸的紧;高翘的卷发下的丰润的脸儿,斜斜地挂在他底肩上。
“好,你罚吧,怎么样罚法,五百条舞票还是三十杯香槟?”
“谁和你打价?”
“那么拉倒——一块儿坐下来再说?”
两杯红的酒,像人间的血,提起呷尽;再来一支黄的酒,像人间的汗,蜜斯脱范高高地举起,黄澄澄的液体,透过了这,蜜斯安娜底那么婉媚的身儿,一起放到唇上——呷干!
“再来一杯白马牌!”
“这里要威士忌!”
“白兰地——要陈年的!”
“香槟,香槟,香槟!”
各处的座间,传递着要酒的语句,蜜斯脱范底兴奋,可真给掀到了顶点来。
突然地,几声大鼓,一支高亢悠扬的笛子吹起,一支曲子奏起来了。各人连忙找着他们底伴侣,把兴味、动作,都溶在旋律里去。人是一对一对的在旋动,音乐送到他们底耳里是旋动,甚至连天地也都旋动,旋动,旋动……
一支曲子的完结,跟着就是另一支的开头,像大西洋上的波涛,那么汹呀汹的,似乎再没有竭止的时间,人们随伴着,把各自的时间、金钱、感觉,统在这上面流走了,还是兴致十分地,像一盘永不停息的陀螺,一丛簇地舞下去。
“我的爱,你可要听一点东西?”
“什么事情?”
“你想,今天我们在圣约翰酒店晚餐后,我便直到新世界珠宝店取那镶玉钏,见着了那里的老板,他对我说:‘这是一片少见的名贵玉钏,如果再有一片让给我,随时我都可以出一千块的代价,因为有一位上议员底夫人看中了这’。但是我说只这一片,是由我底一位中国好友送的。”
(离国前夕从妈的首饰箱里见到的两片玉石情况,在他底脑间震了一下。)
“这样,你可拾到了一条发财的捷径哩!”
“我不依的,怎么人只说一些趣事出来,你便要嘲笑人了!”
“这么一小点也忍不了?”
一支曲子尖锐地飞起,盖过了一切的声浪,穿过了烟霞底笼罩,从四壁下反射回来,沈在团转着的人堆上。
“唔……唔……唔……啊……”
蜜斯脱范轻轻地从喉间哼起朦昧的谱调,拍和着那支歌曲,不一会,笛声低降了,跟着便停歇下来,大家又重复像断了联系的珠链般,零落地散回各自的位上。
“两杯香槟!”
“怎样了,今夜的玩意?”
“还有一件未有达到——Miami。”
“没有底的心潭。”
“什么,不是为了你,我就永没有应允过人家的约会!”
“——但是,也没须这么的快。”
“威廉士今天来的信,是催我们在这两天内动程哩。”
“看着,真的在这里也玩得有点腻了,好,就在明天下午,和你一起去吧!”
蜜斯脱范偶然地抬了抬头,从蔽眼的烟光雾彩中,现出了一张斗方的脸庞,浓的眉,一丛小胡覆住一个阔的嘴,伴着一个蛋儿形的面孔,纤眉秀眼,小红口边挂了朦朦的浅靥,——正向着他们的座上行来。
“安娜,看,这里他们到了!”
“哈啰,露丝,蜜斯脱黄,怎么才来了?”
“啊,哈喽,你们早在这儿?”
蜜斯脱黄张开了小胡子下的阔嘴,咔重的声音,飘送过来,趁势在安娜的位旁坐下。
“怎么,今天的节目好吗?”
“我就觉得不错的——露丝,怎么你们就这样的迟,马场的战绩怎样了?”
“呵,今天?我倒也获到一点利,他却赢了不少呢。”
一阵娇媚缠绵的语音,从红红的小口里迸了出来,左口边的笑靥,明显地浮上了。
“老黄,好运气?”
“运气不算得是好,只可说是不幸中之幸罢了。”
“什么?”
“什么?我险些儿忘了告诉你——”声儿放轻了一点,头也移近向蜜斯脱范些:“今天由行里转来了一封电,是由舍弟在重庆发出的,说香港陷落后,府上和舍间全都逃回乡去;不料上月十七日,日军从南滘登陆,第二天就把乡占了,舍下只逃出了贱内、舍妹和小儿国新;府上只逃出了令弟雄文,他们现都统在重庆公馆里,只是尊夫人和令寿堂却说失踪了,至今尚未找着;其次他还报告了港、星、乡、沪各地我们的损失,查实你的数在八十万元上,我的也有七十多万。”
“完了——”一个思想轻轻地浮上了蜜斯脱范的脑间。面容跟着闪了一闪,可是他马上用他底稳固的理智力镇压下来,在嘴角上抹了一道浅笑说:
“在我出国时早就知道香港不稳,不过为了国家贸易处和这里的出入口银行接洽期太迫,使我未遑把他们布置下来,至有今日!”
“这场战争是起于仓卒,恐怕你老在香港反吃虚惊不少哩!说起贸易处,上月的利益可也不薄呢,据舍弟说,只纯利上月就有七十多万,照七四二十八的算法,你我的收入,就不是有二十多万吗?”
“嚇,你们有什么秘密,需用你们的言语来说?我们是不依的?”
安娜扮着含嗔的容态,一手搭在蜜斯脱范底颈上,头就凑上去,趁势恰巧他底脸转回来,两张脸就打在一起,“唧——”一个吻在丰圆的脸上:
“爱的,不要嗔,没有秘事,我们就不说吧!”
“冬,冬,冬隆……”又一个节目展开了,老黄给露丝一把提了去,这里安娜也章鱼似地抓住蜜斯脱范底身躯,旋了入移动中的人群。
舞,舞,舞,不要停止地舞下去!
饮,饮,饮,饮尽那杯杯的香槟!
为的想涤去胸中的一点烦郁,蜜期脱范抱住了安娜不停地旋舞、痛饮,时间底行程不经意地在歌乐中流尽了。
最后的一支曲子由疲乏的乐队吹奏出来时,客人已剩了寥寥几个,老黄颓醉地摇动着他的阔脸,由露丝扶着,对他们说了声“再会”便溜出舞场去。
肥短的老板,照例陪着笑脸和他俩玩笑了几句,才把他俩送出到场外底车里来。
“阔——”喇叭响了一下,一辆光亮的车子负着了这一对疲乏的人,在一条康坦悄静的大道上溜去,几点疏落的街灯憔悴地蜷伏在高耸的建筑物下,冷峭的秋晨之风,觉微微地从人底毛孔渗入,使人起了寒颤的感觉。
蜜斯脱范支了沉重的脑壳,倚在车里的沙发垫上,意像惝恍,胸中的一点烦郁膨胀了起来,幻成一段段翻覆着的思潮——
一封电……妻和妈失踪了……失踪了?!……日军从南滘登陆!……港、星、乡、沪的损失就七十万……
莫非雌底劝购十万元公债……一张扁小的红口,轻快地动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范先生百万富豪,十万元购债,算不了多,国危还不力救,怕国亡后成了犹太富人般,报国无由了!
自己底意思:购债的名誉是要的,便是十万元也太多了,还是一万元消案……结果还不是一样丢了吗?……当时可不会拿港地的两行捐出去,还更获好名,说不定国际贸易处长的交椅也有份儿!……
贸易处上月的利益就不下七十多万,假使自己名誉高大一点的话,组织时把他统揽下来,现在可不是成功了一件美的事业吗?……
完了,港、星、沪、乡的财产——八十多万……
莫非雌扁小的红口轻快地吐出的说话……
“唔,都是自己弄不来!”
他一瞬眼,旁边的安娜正甜蜜地倚在位上睡觉,她一上车便没有说过话,闭上眼睛直到入睡了。
一个好玩意的去处,就在今天的下午,姑且解解闷再说……
东方的天角,裂出了一条淡黄的晨光,那么地鲜嫩的,照到暧昧的大地来,从车窗的玻璃入流上了一道暗光,看见蜜斯脱范那张在鼠灰色呢帽下的瘦削脸庞,高鼻厚唇,一双憔悴的眼睛瞪着车窗外的景物。
大地已经是在向光明滚去,只蜜斯脱范底思潮尚那么地翻覆着!……“阔——”车驶入了一条横道去,一阵青烟遗在冷静的空气中飞舞,把事的影子也遮没了。
(《华侨文阵》1942 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