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踱街头
西区的屋宇是挺新的,和陈旧的东区比起来,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百老汇,竞争着生意的夜总会,细意斗妍。过门前,鼓弦音韵打动着人们的心,看吧!男的女的,一双双,露背长裙、新发装、扮得很漂亮的女人们,高个子、大块头、光秃老头子,多是鲜衣美容,拥进拥出,川流不息地活动着。夜深了,夜总会同一街头上,差五六间铺位的距离,一间高五六层的大楼宇,楼的灯光照射出街外,不是老建筑,也不是新楼宇,相当雄伟,巍然地和别的建筑物一起矗立着。
正门面是一间咖啡店。生意正当兴盛的时候,坐满了人,这店是离街上水平够高的,下边还有一边“半土库”
街沿和“土库”的门口也只差半截门的深度。“半土库”有大门口通街外,门旁有石阶,上咖啡店去的。“半土库”内有几个人,在明亮的灯光下,手不停地工作着。白天你可以看见到有人拿一包包的脏衣服入去,只要看到那堆积如丘样的、用各色各样纸理成堆的脏衣,就知道这是一间相当好生意的洗衣馆了。
老炳是店主,儿子是助手,另外一个老李是他的妻弟,这衣馆是老炳的生活泉源。除自己的老婆是父亲给他娶来之外,他返了三次唐山
,筑新屋、买田地、养儿子,以及儿子们的教育经费,全由这小小洗衣馆用手和力磨出来的。虽然一生的时间都化在“半土库”,前几年他倒非常满意自己的收获成功,不是吗?大儿子结了婚,女儿出嫁了有钱人,二儿子到了美国来,接连着大媳妇生了孩子,而且是男孩。
情形不同了,如今肥壮的身躯变成面色枯黄消瘦,他痛恨儿子们的不肖。大儿子吃上了鸦片烟,常日流连赌档烟窟。本来自己打算供给他大学读书的,他不去,反化清了学费,从广州奔回来。自己老妻也死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旦国身上,但青年人多么不争气,不循规矩,也只知道化钱,买衣服吃大餐,只知道反对他。他年老了,时常因指摘他而遭他反击痛骂的回复。
有人对他说,不应和儿子娶老婆,害了儿子还不自觉,他以前不明白这个意思。“我的老子不是会找一个女人做我的老婆吗?我们夫妇和谐,我却争气做工赚钱养活和创造一个大家庭。”他感慨着,现一世代的后生是不感激父母的恩养的。
衣馆里头父子两人,不问不答,寂寂无声的,除了助手一个间或和他们父子两人说话外,简直是一块布满仇怒怨气的地方。
任由他常常向别人诉苦,儿子总是不改态度,贯彻到底,中间也曾两度逃走,离开父亲,往别人处去做工。堂叔伯们调解结果,第一次走后几天回去,到第二次堂叔伯调解也不行,后来经这位助手的调停方才应愿回去。助手是青年人的小舅父,和外甥平时是讲得拢的,结果条件要阿舅一起去做,小舅父不得不答应,才保持现在的状态。
他老了,说是做工也只是帮帮手,再劳苦是不行的。
令他最不满意的还是儿子的脾气,他常骂客人,痛骂“白鬼”。他以为客人是骂不得的,骂了会损失生意,“你们这代还好,吃气很少,以前白鬼更可恶的,除了言语不逊外,石头子会像下雨似的落在我们的头上来哩。可我们猛虎不及地头龙,我们会忍辱。”“哼,没种没气的白鬼!”儿子总不和父亲搭头。
一天,儿子为了洗坏的衣服和“白鬼”动起武来,急得他发昏,连忙推开儿子,歉意地调解那件他认为将起的大祸,结果这一空反为“白鬼”所乘,用力一拳,反把他击落地上。
夜间,这小“半土库”收工的时候,街上汽车还飞驰驶过,喇叭也间歇地乱响,而夜总会的闹兴正当浓盛。老炳患失眠,有时候辗转床上,反侧不成梦儿,这大概是年老的原故,而他的床是单人的木板凑成的硬床子。全铺的中段,是一睡宿房间,内边有床三张,除他的木床之外,还有两张小铁床,在离木床不远的地方,并排地布列着,成了一个“川”字的形势。
他睡不着的时候,坐起来,喝一口“水烟筒”,气一吸,水声咕咯咕咯地响,青年人都是瞌睡虫的,从来不给这惊醒,老炳偷偷地看一看妻弟,一忽儿又移过视线集中于自己儿子的床上来。他这时能清楚地偷看儿子,自己又是一阵快慰。儿子这么年轻强健,倒也是好模样儿,比自己漂亮多,这是自己血统,老妻勤劳吃苦养育成的一个好模样。他欣喜、自慰,对儿子的怨恨突然消了许多。瞧了又瞧,躺下去重起来,他感觉有儿子的可喜、老妻死了的可悲,这样继续想下去,总是睡不着的了。
脑壳间尽是演上儿子,老妻,儿子……
再回想到日间工作的当儿,父子间仍然高墙石壁隔开了一样,不闻不问地维持这关系,于是又摇头叹息。
老炳从前有一个意思,想打发儿子回唐山去,而他不愿接受父亲给予的盘费,反而这样说:“我不是你了,祖父可以给钱使你返中国,给我是不行的。”这使老炳格外惊奇和不解,青年人反了,反了,叫他们去东,他们索性走西,难道凭经验走出来的路会错的吗!
送儿子上英文学校读书,这事老炳起初很反对,几经人的怂恿才答应了。所以他的儿子初到美国时,读了年多的英文,会说会写。这倒使老炳惊奇了,为什么自己来了三十多年的美国,连通常英文会话都不懂,儿子会学的比自己高强,显出一代胜过一代。于是以前的“识英文是坏蛋,搅女人至流落番邦”的定义也无形中消了几分真意思。
每当星期六晚,儿子独个下街去了,唐人街上,常见衣服完整、光滑发装的三四个青年人做一队儿,他的儿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集体的看戏、逛街。有汽车,虽旧得可怜却还胜于无车可乘的,有时还见他们挟上几个女人,御着车巡回地兜风。
这些女郎都是中国女人,看上去像在美国生长的。
老炳接了很多报告关于这类的事情,自己认为忍无可忍,但事实证明,对儿子的训责也再不见效用的了,虽然无可忍,但不能忍也别无善法,于是还得忍下去。
痛苦和容忍下过活着,这变成每晚失眠之际来磨折他的中心。
新中国戏院名旦登台,老炳早已听到这个消息,在六点钟已入场,真出人意料之外,以为最早入场,而座上已满了八成,他的座位在中间旁边,找到原定的号数,坐下去,跟着人如潮水似的涌了入来,堆得那个大空间成了一个实人的大堂了。
看戏的多是老炳的相识兄弟和朋友,没有座位的站着也要来,曲腰的老伯父、戴近视眼镜的秃头子们,站起来顶辛苦的,他们可不介意。
台上落力做戏,台下凝神静看,有时观众惊动的目张口呆,有时欢笑而打掌。
老炳对隔邻的老友说:“不错,究竟名不虚传,唱情做作,都保持十多年前的上乘功夫,没有变动,好,顶好,非常好!”
戏完人如水的涌出来,老炳也跨过了阴暗的东百老汇路,由这里回华埠有两路可行,但东百老汇路和桥头(布碌仑桥
)交界处,很阴暗的这一条是转回华埠的捷径。他正在走过,猛不防间,两个人跳了出来,老炳一急,慌了起来,略略辨认,原来是“番鬼”,反抗也不及了。他们将白布把他的口完全塞住绑紧,一个高汉把他双手朝后一夹,动不得,很和平,无争执像一个羔羊了,另一个肥汉就在老炳全身搜一遍,掏出了好多钞票和手镖,还有很多零星东西。
他们达到了目的,便一推手,把羔羊捽在地上,临走时还一脚蹬在老炳的肚子上,这一蹬老炳伤了,不知几时给人发觉抬往医院。
这一蹬给他们父子俩一个和平谈判的大机会。病院里,旦国常常去见父亲,老炳的伤势颇重,或者从此不能再作工,但儿子的反常,使他欢慰多了。
无头公案,要告谁,这儿的包龙图是白脸的,也没有张龙赵虎会得捉风套鬼,无头公案就终于无头公案而已。
老炳因伤势过重,热度体温也随之增加,医生说:“还要鲜血注射才行。”
“两个番鬼,一高一肥,一高一肥的……”老炳有时神志昏迷起来呓语着。
虽然老炳不主张复仇,他怕生事,“过去的了,由他们吧,我们来金山志在挣钱,不是志在斗气的”。他说。
离这事情发生后几天内,旦国态度默然,工也不做了,叫别人代替,自己到唐人街上来吃和打麻雀,有时去看看老炳。
一到黄昏,吃饱肚子,伸伸腰,朝百老汇走来,净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走了好几夜了。一个月夜,月色照耀着睡眠的世界,新中国戏院也早完了场,不特管弦沉寂,而且,人亦散去,像潮退后的海滩,又像旅客过后的沙漠,一片静寂。
旦国一边抽烟望望明月,看看阴暗的街角,转入去亨利街,又转了出来,别街上也见他的踪迹。
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于是就这样子,月落了,太阳上升,除了时钟管着时间的推进,没人知道,黑暗的宇宙忽如换穿明衣了,人声的嘈杂,也随钟头的过去而增加了,汽车渐飞驰来往于各路间。
派牛乳的人管着马车慢慢的沿门分派着,正是一个好早晨。当他跑到一个偏静角落的街尽头去处时,发现卧在地上的尸体,血流地上,被利刃刺毙的,一高一肥。
“一高一肥”——仇恨的代价,谁干的?!也就是谁干的。
从华埠到这块角落的街尾尽头,不很远。
(《华侨文阵》1944 年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