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
“看啊,这不要脸的野货!”
“肥胖了,看来体面些呢,姓马的多够功夫。”
“肚儿似乎涨大呢,后台高,哼,好生养!”
前面街中横踱着一个女人,丰润的脸色,油晃晃的,长发向后披,粉红匀白的额头,丁圆的鼻子,一个时时像笑的嘴唇,转着臀儿,活活泼泼,她,从右边踱过左边街来,显然有点气喘,大热天,白绸布都不通凉,点点的汗珠,从体内分泌出,透过她的白绸套,隐约贴着肉块。
街角上站着三个青年,眼睛朝她钉送着,窃议着,像他们的样子,多风凉,暑天对他们没有丝毫威胁似的,看行人东西往来,尤其是女人,是他们议论的对象哩。谈人家的长短底细,也是消夏的善法呢!
她终于消失在人丛中,而不久,在另一街头上,她又重次出现于人们的眼帘,在一间洋楼梯旁跑上去。这块地方是住家区域,店户冷落,连车辆都只三三两两地行走,和兴旺的大街,鱼贯情形相差太远了,小孩子们,自由地、天真地逛游街上。这是离华埠不远的去处,也住着很多的中国人。
是的,结婚后的她,生活立刻变换了形式,变换了心情,多少总算得到新的安慰。南是不错的,就是想也想不到、梦也梦不到如今的境遇。自己最憎恨那些老头儿,南的父母不是离开远远吗?这样下去,或者新生活会继续延长,继续发放美丽的鲜花,平地里,心头顿觉清朗,精神立刻振奋起来。养孩子,吓,我和南只须要一对,一对就足了,男的女的。南工作辛苦,夏天应该休息休息,是呀,每年夏天到避暑埠避暑去,今年不行,我们结婚费用耗去过多,买钢琴不成事实——既然要做人家,家里连钢琴都没有,成吗?明年必定要买一个。还要添置些“摩登”家私,美尔士百货公司设计的家私不错,全副家庭桌枱布置,只是五百九十九元,单单的五百多元,钢琴二百元,七百多元,七百多元,数目不算大呢。
她计划着美满的前途,益发看重了她的南,如同耕种人看重他的牲口一样。当丈夫从辛苦工作里放工回来,晚餐预备好等候着,饭后还到浴室去放满一池热水,叫丈夫洗澡哩。这不为别的,明明白白,除了南,别人不给实现这样的企求的。其实,这希求并不太大,白种人的家庭里,不是如此这般设置吗?白人丈夫们,不是拿来作应办的事吗?!还有啊,我必定要养条狗,一条强健的德国狗儿,看门喇,做伴喇,南日间返工去,岂不是很寂寞吗?自己上街呢,不牵着狗儿也不见得体面的,我还得买衣裳,春夏秋冬的款式,愈多愈好,天天可以换一套……
提起了她,是有根底的,母亲从中国来,爸爸是一个厨师,她们住在离华埠较远的布朗市里,一兄两妹。母亲年轻时已从中国回来,闲着便把很多祖国事,讲给他们兄妹听,譬如,讲到贼匪的多,如空中飞鸟样的,外祖父怎样被贼擒去,怎样因为年老气弱,受不了野汉们的虐待,怎样不及赎回就死在山寨里,死了。母亲还说,外祖父死了的消息传到村里来,外祖母一连哭了两天两夜呢!又说后来怎样全村的人,群起组织更勇来防守村子——更勇就是警察吧?带枪,不错了,就是警察了。还有呢,到后来,开了什么父老大会,父老是老头子,老头子开会,哼,议决预备入山,和贼们一决雌雄,后来呢,不知如何,没有结果。外祖父是有钱人,留下许多田地,母亲出嫁时,完全享不到半点财产分与,母亲恨舅父和背地里作祟的舅母们。她也不期然埋怨远在祖国的舅父母们来了,美国人公平,父亲死了,女儿亦可享遗产,应该哩!
母亲常常忆及家事,总滔滔不绝的唱家世,几百箩谷子的佃租收入咯,几多个婢女使用咯,舅父娶四个妾侍咯,她们都是旧时的家婢升格做舅母等等。
突然间,她起了怀疑,这怀疑还待母亲去解决。
“妈,什么叫做婢女?”
“哦,买断了的,长长久久在我家作工的女孩子啰。”
“做长工,多少钱工资的?”
“不,傻孩子,他们是没有人工
支给的,有吃有穿要钱来做什么?”
“她们的父母答应吗?她们没有男朋友替她们争论吗?”
“卖了,做妈的不能再有权去管女儿的事呢,做妈的得到了的是钱,有了钱,女儿是人家的了。”
“但她的爱人也不起来帮助帮助?”
“混账!我们乡下人没有这新花样的。”
像压力一样的话,她没有勇气问下去,小小的心灵,起了一层云雾,这云雾凝着许久都消不清。婢女用钱买来的,要作没酬劳的空工,美国里头,那有这类事情,我不是有妈妈吗?隔邻的洋人夫妇雇用的小黑姑娘不是天天回娘家去吗?一个男人占几个女人做老婆,哦,几个老婆呢,大家一起睡觉,睡觉,二舅父和几个女人睡觉,可羞啊!
她渐渐的长大起来,母亲也已经说给她听过许多祖家事,村里人怎样耕田、住茅屋;什么庙堂里,供奉数十个泥菩萨,神像似人一般的高大;灵灵的,报梦呀;显圣呀;什么和尚是剃光头,莲花庵的尼姑还俗生孩子。还有一件事,母亲说了不知几遍,对客人面前,和她兄妹们讲往事时拿来做资料,就是全个区域的旱灾,母亲认为,这是她一世永不忘记的事。旱灾之后跟着闹饥荒,乡下那期间死了许多人,他们都是穷人,米贵得惊人,许多人吃糠皮度日。后来连糠皮都没有得吃了,吃树皮、挖草根,舅父到底有钱人,一家有存粮,一家康康乐乐,渡过了那难关,真是天生眼……
当时没有雨,田畴山岭都干枯萎黄,舅父有名望,集合乡人,开坛求雨,拜了几次神,化了很多钱,天神依然倨傲的性格,芸芸众生无法沾半点光。结果,那结果是一个胜筊杯
,一张签儿,那签儿说:你们触犯了天意,继续求神悔过,雨或者会洒下来。雨没有洒下来,远近的人,就通通饿了,病了,死亡。
“上天真晓意思哩,我的兄弟没有死,我还没有饿过半餐,平平安安过了这场灾难。唉,替苦替难观世音菩萨!”妈妈说到这里也叹起一口气来。
有一个明朗的月夜里,大地静寂,布朗市她的家里,在深夜,语声仍不绝的传出来,那灯光的踪迹,是从里面透出来,里头厅边角落的坐椅上,呆坐着一个女人,那便是她。凝思样儿,期望着对开座位上的父亲,父亲的老友钱伯伯,在滔滔不绝的发挥议论,母亲靠近火炉旁,男人们谈话,她也插上几句:“光哥儿成了家未?”光,是钱伯伯的儿子。
“讲到他,忤逆子,他妈给他定成了一门亲事,索性不理,走了,不知那里去!”钱伯伯说时,露着悲苦的样子,柑皮皱脸,打起烘烘的暖意;“现在读书人要不得,只知道反叛、违命,难道我们老人家想过的事会闹错的吗!”
“读圣贤书好,这代小子们开口读新书,什么狗牛羊,入口讲争气,要不得,弃圣贤而不跟,学坏蛋!”
父亲很同情的样子,拧拧头儿,似乎说,这一代是狗猪生养的。
她听得莫名其妙,他们的谈话,她懂得半点儿,什么年轻人“走”,什么“没有用的青年”。父亲常对她说及祖国的读书人,怎样下苦功、中功名,羡煞乡里,怎样的懂道理,有势力,可以向公众拿钱,称赞得高贵万能。现在她多少同情光哥儿,光哥儿多像美国人呀,学校里先生说中国人呆板、落后,和不清洁的民族,是吧?但我顶清洁的呢,只有钱伯伯、父亲、母亲一流人才配称。我,我是在美国出世的人呢,美国人呢,我们美国人才是进步哩!先生很对,美国一切都胜人一筹,可不是吗?!
钱伯伯提议,把她的妹妹送入华侨学校读书,父亲赞成,母亲顶欢喜,并且说:“练成几个唐字好,人家不会叫你们竹升
。”唯她不以为然,自己想:嚇,读什么唐书,乌蝇的装扮,怪难看的,我不是也读过吗?怪没意思的。
凭耳听来的、亲眼见来的,钱伯伯和父亲们是不对的,这可以用事实证明。她记得有一次,她遇着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人人称赞的朱老师。哼,那老师,满口牙烟黑,脸色黄黄的,腰肢驼驼的,像一只骆驼,小鬼似狞笑,透苦了她的心房,嚇,读唐书的人有这酸相!
钱伯伯走了,大家睡觉去,她翻来想去,睡不着,脑海间浮现着强盗、辫子、衣服褴褛的中国人,说着小丑的口气,和荷李活
电影的中国演员一样,逗人发笑,跳跳蹦蹦,猴子样儿,幻想变成了一班穿漂亮衣装的洋人,美国人到底是文明百倍哩!
明天醒觉,懵忪带倦,妈妈催着上学去,洗了脸,提着手袋儿,夹上书本子,梳妥了几条卷发,朝大街去。
上学的洋伙伴们,一班一队,一堆一群的:街上成了年轻世界,小娃们和顽皮子,有的跑,有的追,大些的女生们,短裙儿高吊,脚踝都露,大腿也露着一些儿,白白的嫩肉腿。搽上口红的嘴唇,在那里动着、颤着,叫着相等年龄的男孩们,勾引着男孩们。
男孩们走近来,贴住身边,并肩走,有的在嬉笑,有的相唾骂,不合规的步伐,昂起头,吸啖新鲜空气。
她正跑在一群人的后面,阿兰迎上来,一同走。阿兰的家,也在附近,在学校里,她和阿兰之外,没有别的中国女孩子,读中学比读小学时不同,小学时的洋同学,不论男女孩子,都相亲相爱,到了中学,同学反疏远的,男同学不和她亲近不计,女的也渐渐憎恨了她。那一天她和约翰坐在一起,谈了些少时候,不是遭到她们的嫉忌吗?虽然,约翰是一个漂亮的爱尔兰人,很多女孩子追求着他,然而,追求是她们的事,我连讲话都不准和他讲吗?私地里鬼鬼祟祟,好不公平!
她和她们在街上碰着头,她跟阿兰刚刚从她们身边挨过,正走在前面,听到这样嬉笑,她脸红了,阿兰忿怒的怪相,突然浮现着。她们一班挑战人,跟在后面发出难听的笑声,她心里也突然涌上了波涛,自身立刻感到受人的袭击和侮辱。这从来受不起的侮辱,耳朵抽搐着,差一点打崩透了耳膜,一阵混闷轰上心来,脑儿受了影响已提出抗议,脑儿红光着,想立刻反过身来,给她们一点苦头吃吃。
但她们是一群人,自己一个人是战不过她们的,阿兰又胆小,况且自己也晓得中国人有点儿像不起人啊。由她们去吧,我们是中国人哪!
练成吃气态度,“受苦受不死人”的妈妈忠言,终于在这特殊环境下利用了。但人们对她呢,没有改变,总是不为她理想的来,人们的态度是如此不变,如此这般,通社会都受传染,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什么“请请”。在公共场所,学校里、街上、谈话间、报章上、播音时,和电影的银幕上,表现着一切,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就一天一天地感觉到应付不来,她悲伤,她抱恨,她痛苦,她想尽几许方法解她的烦闷,她自恨自己为中国人,不,我不过是中国人所生,我是美国人哪!
她开始做美国人应做的国民责任,诚心诚意,心头儿直挂着合众国,心情儿顶热烈,赞叹华盛顿和林肯的伟大,唱起国歌时,气概万千。我爱我的美国,人人共爱的地方,我爱她,保护她等等的歌声,整天不离口。中学毕业了,她知道父亲无能供给她升大学,决定找工栖身去。早先,由古格豆奥神父那里探来消息,一间百货公司招女打字员,年龄要十七八岁,正合她,打字经验?她打得很敏捷的,她欢喜极了,应征去!
公司办事员是一个架眼镜子、特别长的鼻、很高大的汉子。次第口试他们一班应征者时,眼儿碌到她的身上,怪异地问:
“到这里来做什么?”
“应征。”
“唔,应征?你没有当打字员的能力吧?何国人?”
她无暇去咀嚼这些话,出了意外的冲撞,她不计较,仍然装着安详的说:
“美国人。”
“不,我问你是不是中国人?抑是菲律宾人?”
“唔,我是生在美国的!”
“是中国人吧?”
“但是我在这里出世的啊!”
“好了,别多说了,我们已经额满,对不起。”
怀着失意的心情,归途上又发生怀怨父母的心意儿。做中国人最叫人看不起,妈之过,中国人不争气,连我也受了罪来,看白种人多么强壮,多漂亮,多聪明,就是服装、举动也好,多高明,她觉悟了,将来一定嫁个白汉,强壮的,生下儿子就脱了华人样儿,第二代、第三代就完全脱清了。阿兰太傻瓜,嫁到洗衣作,眼前吃苦,生下受苦的儿女,洗衣作又寒酸又穷苦,可羞呀!我玫瑰不嫁洗衣作,洗衣作懂什么爱情?包他们连接吻都不会。
从此她有了新计划,不和中国人混,像古格豆奥神父和他们家人,都算友谊的,教友们也诚实可爱,她想,就和他们再进一步接近,或许创造新生活。以前很少去礼拜堂,如今,差不多每星期日都去走一次,有闲时常常走访神父家,但是,他们对她,几个月来,不见得热情增加,只是敷敷衍衍,和从来一样,使她找不出端倪来。
好,她们白女人注意脸部的修饰,我玫瑰也可以呀,拿起镜子自照着,感觉最大缺陷,是没有白种人的骨骼。她工作了,希望把脸儿改善改善,画弯了眉毛,用力掐着鼻子拔,想把它牵长。还是不够,找到了明星的相片,照样打上正牌美国美女子的美唇红,打上够厚的白粉。照相片把头发两边拨,可惜眼睛转不上绿色,可惜眼眶不能深陷,可惜……呵!
做了一番工夫,还感不够劲儿,做着种种表情,走路要扭臀儿咯,挺着身躯演胸儿咯,把双乳儿装得突起咯,利用眼波流盼咯,手部动作要合节拍咯,指头儿要打上指甲红,指甲红要和两颊粉红相亲咯,说话要十足柔顺咯,和爱人一样,和老年人又别一样……
打扮妥当,是一个美人儿,预备她的新境遇来临!
上鞋店去,想找高跟鞋,在街上,平日的准备工夫,一一用齐,走起路来,咯咯咯的边走边扭臀块,眼波流射着追引她的男人,立刻感到很多人注意她起来,羡慕她了,追求她了,尊敬她了,她感到兴奋、活泼、快乐,自慰着计划的成功了。
一入店门,店员跟上来招呼,欢天喜地的,劈头就喊:“美丽的友邦
姑娘,要新鞋吧?”
是晴天的霹雳,是功败垂成的一刹那!
失败突然兑现,扮来扮去都是中国人吗?这老子该杀,苦汁透上心来,话也不回答,连头也不回顾,颓唐的走出去。和在母亲面前赌气一样,偏知道自己不对,偏要做,那老店员,把她成功的光荣和矜夸粉碎了。是羞惭,是失意,却也是新意识的萌芽。起先想,难道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吗?变不去的吗?那有大道给我走?顶好做一只鸟儿吧,翱翔天空,自由快乐,聊胜于吃苦心烦!
失败带来了新意识,新意识给她一次自我检讨的“新估计”!
以前的心情是坚决的,大希望和大忠诚,是一百分唯美国是尚,唯洋人是超人,这意思,经过一次的阻碍、一次的自诅咒,减到了九十分。现在,从鞋店回来一番痛哭后,又减了十分,以前百分之一百诅咒中国人,如今,和缓了许多了,百分减去一二十分,那便是结果的得数了。
既然跟洋人混不熟,拿平等地位去混更不成,拿平等地位去和中国混,或可奏效吧,和自己一切相同,歧视是没有的吧?阿兰早就怀了爱中国、爱自己人的心情去热情地亲近中国人,就是广东话,阿兰讲得很多很正,且还愿意同洗衣作回中国去,阿兰是错误吗?也许未必,不过,不过嫁这洗衣作,我就替她不赞成!
事实告诉她,阿兰养了孩子,她丈夫也体贴她,阿兰也结识了很多很多的中国人,认识阿兰的人总是说:“难得呀,好嫂嫂。”
那些都不打紧,可怜自己连一个男朋友都没有,还谈得上丈夫?
阿兰生活有目的呢,有希望的生活够趣味,自己配不上她,不是很苦闷,不是在烦嚣的圈里打转吗?但是,洗衣作肮脏……不,嫁不得,玫瑰是生活在有生气的氛围才畅快……矛盾的心情巡回着在她的心上了。
一件事,在刀割样压着她,哥哥结婚了,女人,是波士顿中国洗衣作的女儿!
走访了阿兰的家,说“家”,是洗衣店里两用的。从阿兰处走出来,好像心胸儿阔了些。挤在地道车中,人们忙得东奔西走,列车来,列车去,车门一开,潮水般涌出,一会儿,又有急急挤进的人们,谋个位置。她等车移动将闭时,才跑进车厢来,顺睛一瞥,座位坐满了,看那水兵依偎着少女的胸怀打盹睡,少女还摸着水兵的头发,无限的深情样儿。又看那边一对小情人,两口笑得合不拢来,男人的手向女的手上按,乘空在她臂上一扭,哗,她疼痛了,闹起别扭,一口就咬起男人的顽手,这一咬,男的乘势拥抱通个的小身材,在全脸上部开始吻,舔了……这一切突然打上玫瑰的心,人家有福分,我是大姑娘呢,孤魂鬼,从来未尝过这味儿,中国男人会不会调情,不会吧?她羡慕那两对幸福的洋人了,她怅惘着自己所处的孤境,憧憬着未来的甜蜜,倘若有个男人能体贴我,明白我,像这羔羊样的水兵,顽皮稚气的青年伙子,那就……
车正在黑乌乌的隧道走,黑暗的路,循着轨道,渐渐露了灯光,慢吐吐停下来。站上的人比上一站稀疏,在这里下车的人倒多哩,几乎空了一半,她才找个位坐下,眼正往门外瞧时,进来一位中国人,年轻的,眼睛四下瞭望,明明想找座位,终于坐下来,凑巧在她的左边旁。
车颠簸着,往后一退,她侧身斜压着,往那青年的身上一碰,她偷瞧了他一眼,他也回针了她一下,她装着对不起的微笑,他也装着不以为意的正经态度,直视车厢间排上的胶糖药物等广告。对中国人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的自愿。阿兰的幸福,不,阿兰的生活收获给她一新印象,洗衣作丈夫不是和其他的善良人一样?和他的谈话中,问长问短,要煮饭呀、买雪糕呀,待她作上宾的,够礼貌;其次,那阿兰生的小孩子多活泼生气,中国小孩子和洋孩子一样叫人一见欢喜呢……阿兰作工不叫苦怪难明白,真奇怪,活像一个熟练的洗衣作呢。冥想着,忘记身旁的同种汉,车停了,气一泄,她方由冥想中醒过来一望。
青年站起身走达门口时,还回头反顾死睛地瞧一下她呢!
哥哥结婚了,难道他也爱上一个洗衣作的女儿?新嫂嫂不见得比她坏,倒还懂事情哩。中国男人也不错呢?先前走出去的青年汉,也够壮健呀,她幻想着,效法水兵和少女,哥哥和嫂嫂,不期然的甜蜜的引诱使她止不住心猿意马。假如有一个像那年青汉,相处一起,也不算冤枉一世呀,在往时,玫瑰乘什么车时,总想避免和中国人碰见,顶怕和他们坐在一起。一有中国人坐在旁边,她每每纳闷,苦着脸儿,硬着心儿,直至下车为止,此次的改变,还是第一回哩!自己想,哥哥结婚了,我,我是相当大了,也可以……无论什么人,就是中国人也成。
不知在那时候她认识了马南,南是当企台
的,他和很多青年一样,患着共通的“家庭病”,儿子和父亲相处不和,他就是这样一个离家的“逆子”。离家后的他,和其他青年有点分别,肯做苦工,这几年中,做过洗衣作,现在当着一家算华丽的餐馆的企台。
于是,跟着哥哥结婚之后就有玫瑰的喜事。
他们倒还和平的相处着。
玫瑰现在走起路来,昂着头,遇着相熟识的仗中国人,活泼的打招呼,和隔邻洋人谈话时,常常说:“我们中国军队打精神呢,器械劣是小事,士气倒重哩,打一年、两年、三年,愈打愈坚,吓,看法兰西,强国……打不来!”
虽然她从来不关心中国的打仗,从来不参加爱国运动,可一说到这类的话就说得“我们”和“中国”的字句特别响亮,像对谁复仇似的。
华埠里,人们问起来,什么都爱谈,老华侨中间,有这样的谈话,人人说:“阿南坏孩子,和不懂事的‘竹升女’住在一起,将来愈坏了,看吧!”
看!前面牵着一条狗的,不是玫瑰吗?并肩和阿南走,怪亲爱的,这条狗并不是她心爱企求着的“德国”种,是一只被人轻视的小毛狗哩!然而她总算达到目的,又是聊胜于无!
路过他们的住家时,传出来蜜蜜浓浓的细语,又是商量着、计划着什么吧?虽然还未听到半丝的钢琴音。
(《华侨文阵》1945 年第 2 卷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