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块钱
在中国城的一条不算阔大而很繁盛的大街上,一家叫做京都的西式杂货铺子里,邢谋时先生跟他的老伴儿的心头肉上近来长了一个想起来便痛透了的疙瘩:斐璧这个妮子变了质了!
因为邢老先生在若干年前将他用劳力换来的血汗钱买了一间半新旧的铺子——这间京都杂货店。那时候,两个大儿子在中学、最小的宝贝斐璧在小学念书。这么着,邢老先生夫妇俩和一个大侄子管理了这铺子,孩子们放学回来后便多几双手脚帮忙,邢老先生操持账目的银子事务,两个儿子便管理货物往来的外交事项。因为是自己的买卖,即使多流几滴汗,赚回的钱到底往自己的银行存折上添的。这么辛辛勤勤的苦心经营,他又能低声下气的受主顾们的脾气,所以他的买卖很有起色,到这起色的时候,一个儿子已读完大学,获了个商业硕士回来预备扩大规模了,女儿却还是中学时代的小姐哩。
邢老先生夫妇俩看着这个买卖做得不错,一家大小都平平安安的,而且一个儿子又找了个颇为合意的对象,很快便可以喝媳妇茶
了,这不开心才怪。可是娶媳妇要花笔款子,扩大生意这件计划也不是说说就成事的。虽然银行存款的数目很为可观,然而东一把西一把的开支,剩下来的零星等于铺子开张后的第二年,这不是全为儿女债而白流汗吗?虽然跟老伴儿的棺材本另有准备金,但他有他更大的奢望。自己的年纪六十差不远了,可幸身体还算强壮,那么再过十多年,不难亲眼看到自己手创的铺子多分几处支店,这么着,他脑子里的算盘声响了几次后,便响到女儿的身上来了。
“振的爸”,商量了好半天,老伴儿的皱皮脸也喜形于色了,“我看,五千块是不多的,至少要这个数目!”
邢老先生听了,连忙取下嘴上的雪茄,头点了几下,但忽然有所悟似的提他的意见:
“本来,多点呢,我也要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是在美国呀,青年男女们,动不动讲爱情,老大不看重金钱的。”
“但是,我做父母,当然由我做主。”老伴儿直截了当地说。
邢老先生离开了沙发,在厅中踱了一回,老伴儿的近视眼跟着他来回走着,希望她要五千块钱礼金这个价目并不太过火,但是邢老先生没马上同意,后来,只得再来个辩证法:
“在这文明的国家里,是不能整天的用绳子缚住他们的脚的,而且……而且,我们总希望我们的女儿找到个有作为的丈夫,一个小伙子不能单靠父兄的钱来充排场……所以,照我看,五千块吗,对有点年纪的人也许不算多,可是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个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啊!”
“照你说,干脆的送给人家,一个铜仙也不要?”老伴儿有点气馁了,她毕生的经验叫她知道胼手胝足的赚钱是不容易的,而且养大一个女儿不是容易的事,“无论如何,需要有个代价呀!”
商量到最后,到底打了六折。
邢老先生费了这些唇舌,便吩咐老伴儿去弄点咖啡来润润喉咙,老伴儿的嘴里还不时的咕噜着:“三千元太便宜呀,哼!三千元!”
恰巧大儿振东和女儿跑回来了,问这三千块是什么,做妈的说小孩子追长问短的干嘛,后来还说:
“又到那儿逛来啦?……以后别跟别人家到处乱跑了,你不再是不懂事的丫头了,得正正经经点个……”
“跟罗勃去看电影来,没有什么正经不正经呀,妈,二哥同密斯陈去玩滚球戏,大哥也和他的女友玩呢!……”做女儿的才不管你想怎样去束缚她,她有她的理由哩。
振东瞧着这个光景,知道其中一定有点什么曲折了,他可不能含糊,就问他的爸说:
“爸爸,你说是不是,男女朋友交际是很平常的,我驻军在重庆时,看到的情形也很公开,只要不太过胡闹便是了。你们刚才说的三千块是什么来的?!”
“生意事,你们别管!”邢老先生干脆的答。
过了几天,街坊上的人们居然晓得了京都杂货店的一件值三千块钱的货色了:“老板的女儿!”
可是,许多好管闲事的人便把这件事作新闻似的传播了:
“要是我有三千元呢,我也会作买卖呀!”
“我不会回祖国去选一个么,何必要买这独市货?哈!”
甚至有人一股儿的跑到门前去看个究竟,而打起吊膀子的油腔来:
“这样的娘儿也值三千元吗?哼!……”
“就是贴我三千元,我也不要呢!”
但是,“百货中百客,烂货自有烂人客”呀,要是单凭不如己意便任意挖苦别人,这是干吗?可是这个鸟世界就是这样的!
本来,斐璧小姐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她不算不漂亮,也不算不聪明;她倒不愿自己像商品一样无主无意的卖给顾客呀!她有她的情人:罗勃张那个青年,因为罗勃张的家世比不上邢老先生他们的,她的妈便奚落他了。这么着邢老先生夫妇俩便对女儿限定时刻起来了:放学后依时回店帮忙,收市时得一定一起坐车子回家休息,只准星期六出去看电影,但也得陪着母亲或有振东的女友同去才行。
这样,过了那么的三个月,邢小姐没有从前那般活泼愉快的劲儿了,她的脸色也像她们的铺子里卖剩的苹果那样了!然而邢老先生夫妇打的如意算盘响得还挺有意思呢!……
罗勃张也晓得这个,他来到店里探望邢小姐的时候,在两老的目光监视下就不能像在公园那样欢心畅意的谈笑了,有时在电话里也只能简短的说几句,他才不敢多闯乱子,因为他晓得他俩断绝来往,那时是会更糟糕的。
…………
可是,终于在一个黄昏,斐璧小姐假托要找一位女友而跑出去了,她找到了罗勃,便坐车到一家离中国城很远的咖啡店去——
“罗勃,我闷极了,爸妈他们气得我几乎要自杀了!……”她一面说,一面流着泪,怪可怜的,罗勃也叹着气,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安慰她说:
“斐璧,别伤心啦,古旧的中国家庭,我们是要起来反抗的,是吗?我们是在美国啊,……我们爱着,彼此都不愿由家长做主作买卖,……别傻啦,这儿大庭广众的流泪怪不好看的!”
又替她拭去泪,她吁了口长气,然后继续说:
“罗勃,我的爱呀,谁愿有那一天,除非是地裂天崩!……”
泪水又涌出来了,罗勃张的手挽紧了她的腰,睨住她说:
“我的家境不富……但我念完书后找了事,是有入息的,现在焦急也不是办法……”
“可是呀,我的宝贝,听说有一个中年人的暴发户跟爸妈他们说着我了!怎,怎么办呀?……”
斐璧小姐的泪珠落得更多了,这突如其来的事真教罗勃措手不及,他也几乎给气死了!带她一块儿出去走吗?手头上没多大的钱!借钱马上结婚吗?也不成!
再过了几天,街坊上的人们仿佛都是顺风耳、千里眼似的,于是又盛传着这京都老板的女儿更不值三千块钱了,因为已经变了质了!
这么着很快传到邢老先生夫妇俩的耳鼓里了,不知尤可,一晓得便几乎昏过了去,马上吩咐儿子们照料铺子的事,匆匆忙忙的把女儿拖进车子里,驶向家中去。
在严词的诘责下,做女儿含了泪地招认她已不是全毛全尾的小姐了!这叫老人家气得说不出话来,皱皮的脸孔发青了,皱皮的手儿也抖索起来了!
做女儿的可不管死活,索性预先多给老人点颜色看看,她说:
“爸,妈,你们得原谅我,因为我爱着他;真的爱情不是用金钱能买得来的!不是我愿意在未正式结婚前做下这种事,更不是罗勃的罪过……即使在法律的面前,我也要这么说,不会有罪的!……”
做爸的老是摇头,做妈的只哭得透不过气来了,做女儿的到底是女性,也禁不住的抱着她的妈,叫妈不可那么伤心,她的哭声里还说明迟早总得跟罗勃结婚的:“他是个有出息的青年呀,现在虽穷,可是他是有希望的呀!……”
这么着邢老先生夫妇的心头肉便长了一个疼透了的疙瘩了,他俩现在才知道那使坏主意就糟蹋了一个好好的女儿了!然而现在,有几个新的问题在他俩的心坎里打着筋斗:女儿、金钱、罗勃那小子的前程和街坊人们的嘴巴!……
(《绿洲》1947 年第 2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