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我是住在一间红色的砖楼上,除了每月交三十元房租之外,再不用耽忧什么了,若有,那就是和我邻居了十三年的一群孩子。
十三年前,他和他的新婚妻子迁进来,我想,多么一个温美的家庭呀!
他姓陈,见了面时我总呼声陈先生;他很好,总回复我一个笑脸,但我和他们除了打个招呼之外,从未有过长谈。
他是在夏天迁来的,隔年的春天,他的妻子进了医院,两星期后抱着一个小孩子从医院出来,男的雄壮的可爱。我又想,多么一个温美的家庭呀!
这真的有点出了我底意外,十二年来,他的妻子竟入过院七次,现在一共有了九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小的只有三个月,因为两次双生,九岁和七岁间的孩子竟有五个。近两年来,每在晚上八时,中文学校放学,楼梯上总是万马奔腾,使我忽然想起银幕上的西方牧童电影,数十个杂乱的马蹄在遍野奔跑。
起初,我不感到可厌。我想,爱动的孩子总是好的,有时,我也刚在楼梯碰到这群小牧童,我说他们是牧童,不是假的,他们有的持着枪,有的持着绳,虽然全是从玩具店买来的,但大的枪声响起,小的便倒下去了。
我相当称赞陈先生的品行,他勤恳,整天工作到晚。结婚初期,他在一间餐馆里工作,后来却在两间餐馆里工作。我每天是晨时七时起床的,但往往在七时以前便被陈先生洗脸的水声弄醒,可知他比我早起床,但当到夜深仍可看见陈先生的房间透出窟窿的灯光。
陈太太为人也很好,但生育太多,十三年来,看来像老了廿年一样。她也工作,但不是经常,怀孕的时候便停工,但怀孕的时候居多。她是不择职业的,她力量可能做就做,我曾看见她拿着一大堆的衣服去晒太阳,证明她洗全家的脏衣服,但孩子们的衣服仍很脏。许多时候,我却耽忧了他们的事,尤其是我看那群小牧童时,我想,你们晚上是怎样睡的,况且房子还这么狭小。
我这疑问很快便得到答案,他们的住处有房两个,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陈先生与太太和最小的孩子住在一个房,其他八个孩子占一房,但孩子们没有床,晚上便睡在木板上,但孩子们除了扮演牧童之外,也差不多每一个都有一个擦鞋箱,星期日荷着到公园去,到晚上回来,房内便也放满了鞋箱、鞋油,原始白色的墙壁也涂上不同的油色了。
从他们的住处来看他们的生活,我是很同情的,我时常希望他们能迁到较好的住处,一天,一月,一年,他们仍没有迁,我知道失望是必然的。也大约在我生活有了变迁、需要一个较静的环境的时候,我便开始憎恶这群小孩子们了。
我只知道那个最大的孩子叫阿华,他最顽皮,不但在楼梯走动时最响,在新年,把爆竹放进门孔烧放的也是他,他也时常打他的弟妹,而且,一打便要打到哭,他将来有机会上电影的话,一定是个飞檐走壁的英雄。
使我感可厌而彻骨的,就是他们的嘈杂,往往经三四小时不止。许多时候,我说:“这群小野兽、野孩子,应当是到外面去的,在楼梯摔倒也不是好玩意。”阿英必接着说:“你不能怪他们,华侨社会根本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三两个方寸的游戏场,决不能容下数千孩子。”我又只可忍住了。
我的女人常为他们辩护,我也为了她给他们的辩护而不平。有一次,我生气极了,我说:“他们不能到游戏场去,和父母到海边去吧!”大约我说这话也不太审慎,又立即得到回答:“父母是整天工作着,那里有时间,像你这样,全不想到客观的环境。”
一个人,最痛苦是有话想说而又说不出的时候,我也翻想到,“客观环境”,游戏场既缺乏,父母又忙劳,华侨社会里,嫖和赌似乎特别发达,一个孩子,困住不能出去,在楼梯乱跑,摔倒了,最多是断了手、折了脚,和妨碍我这个需要清静环境的人。环绕着我邻居的邻居,他们也未必能为孩子的模范。推广言之,我也看不出孩子们能吸到优美的气息,嫖啦、赌啦,到处现象孑然;强的欺弱的,多的打少的,有了利,忘了义,有了自己,忘了他人,却也正是这个训育孩子的社会,不,还是不出去吧,跌坏了身体是比出外胡混好的,我又不禁无言。
话虽如此,我们希望他们迁到一个较好的地方,最好在晚上睡时不用堆叠起来的,这也可以减低华埠肺痨病的数目,但迁到那里去呢?整个美国都闹着屋荒,华埠是整个病状中较严重的一处,况他们一旦离开了华埠,便更接近到那无理的种族歧视,更加上经济的威胁,陈先生确不能搬家,我底内心有时很欢喜,我虽然憎恨他们的嘈杂,但我倒是个有邻居的人,孩子的啼哭与楼梯的震动都证明我住的不是荒郊。
世上的事大约都选不出利和害,我希望他们搬走,又不希望他们搬走,但他们的生活非我能左右,他们要做的事更不是我能先知道,昨天的下午,他们忽然要搬家,当快要搬清时,我问:
“陈先生,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吗?”
“没有”,他说,“比这里更坏,但每月可回五元钱”。
我忽然感到我的话是给陈先生一个讥讽,难怪陈先生的脸堆上阴郁的颜色。
(《轻骑》1948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