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诉书
当我从东京坐火车回厚木机场经过横滨的途中,偶然瞧见地板上有一叠摺了几摺、给忙乱的搭客们所踏污了的纸头,我被好管闲事的心所驱使,便拾起来一看,才知道是用中文写成了而未装进信封的信,笺纸上印有美国红十字会的字样,我就推测到这一定是驻在日本的一位美国华裔军人所写的了。可是这附近有许多处是美军的据点,想找回这位不相识的而又没有英文名字的朋友是很不容易的。我便慢慢地读下去,读完了,我透了口气,脱口说了出来:“如今这个世界,还有这种现象?!”字写得倒玲珑,仿佛是印刷出来的,在这里还得说一说,这封不是爱情信,也不是给普通朋友报告异地风光的什么信,而是充满着痛苦、憎恨、愤怒、悲哀和足以使人掬出点同情之泪来的一封家书。如今找不回原主,只可全盘的披露出来,怕不会见怪我是偷看别人的信吧,反正会叫我们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不幸的遭遇,而又居然敢向家庭提出控告的一个青年,即使不会掬出点同情的热泪,至不济也要叹口气,而咒骂那可怕的、半封建的、黑暗的、专会断送青年的旧家庭。全文如下,不过除去该位朋友的名字,而给这封信起了这个“控诉书”作题目,相信也是恰当的吧?!
亲爱的祖母、母亲:
等到了现在,我才来问你们,如果我一直的闭着抑郁着我的胸怀,即使不会吐血,也要闷出病来,现在,我不管你们答应与否,我都要一一地倾泄出来,追问你们,仔细地读下去罢,仔细地想下去罢。
为什么连信也不寄一封来我,而又当我远离了祖国、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暗地里替我娶了一个跟我毫不相识的女子,你们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才这样对待我?你们以为那样算是最高明的善策良谋吗?抑或恃你们做家长的尊严,可以压服我做孩子的心理?你们以为那样就可以抱孙、抱曾孙,而能增光耀祖吗?你们没有想到其他较好的方法去对待你们的孩子吗?你们怕你们这孩子没有老婆吗?为什么你们要那样做法?!难道你们怕这孩子将来跑得太快,预早在他背后缚上大石头吗?你们怕这孩子的腰骨不会硬而预早在这孩子的嫩肩上搁上重担吗?你们怕这孩子会用拳脚去打别人而将他的手脚缠上了铁链吗?呵呵!殊不知就这样害了你们的孩子了,殊不知这样就枉费了你们对孩子抚育的功劳了!
大哥在十七岁那年,刚收到了祖父寄回来的“口供”,要打发他到美国去,你们就哭哭啼啼地硬要给他张罗婚事,祖父他们也没有过这个主意,但你们还要耐烦地去借钱来办“你们的”大事,大哥那时还是个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他也曾拒绝过你们的主张,可是到底斗不过你们那固执的硬心肠。你们胜利了,他做了你们的俘虏,婚事也就草草地完成。我知道你们是喜欢的,甚至还以为孩子是害臊、忸怩着不好意思直率地应承罢了,可还未够四个月,大哥就离开了家。当他到了美国时,祖父和父亲憎恨、严厉的质问他为什么这样早就结了婚,后来又同样地问过我关于大哥的事。这可以算是大哥的罪过么?他不是也因了早婚的缘故,身体渐渐衰弱而致使染了那种可怕的、不可医治的痨病了么?而今,你们又用同样的酷刑施到我的身上来了,难道你们还没有觉醒么?难道你们还没有尝够那种苦味么?抑或是自己尝够了,不服气而故意的向下一代报仇呢?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们要那样做法!或者是嫌家中的谷物过多、金钱过多而再多拉一个人进门了吧?你们以为婚姻像买猪肉或嫖姑娘那么随便?其实当你们去买猪肉也要有所选择的呀!你们以为做了这种事情就算尽了你们做家长的责任么?你们能逐一解答出这些问题么?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这种做法是对的话,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们:我不再可怜你们这般愚昧的可怜虫!
不知我者为我妻,实在是天下的大笑话。但我不因此而减少我向前进取的志气,甚至于要自杀!我没有看破红尘,因为我还带着一颗热望着人生,不管这人生的前途是怎么阴霾的心,也不管这人生可讥骂的程度高低。这不过是给我生命的一个小打击,但我反因此而增加了探求人生真谛的决心!
我还要为我的前途而争斗,我不顾做一个旧家庭的囚徒,而一定要挣脱这个累赘的、不自由的枷锁!我不喜爱像你们这样的家长,我也不要那跟我毫不相识的女子做我的妻!我要抛弃你们这可怕的家庭,另外找寻我的满意的家;现在,四海就是我的家了!我有手、脚、口和脑,我不会饿死。我不再倚靠任何人,我要赤手空拳出来制造自己的世界,我要跟着那远地的一点光亮,去追求那光明的黎明;不管前头有多少风浪和凶险!我将去追求一个满意的、能帮助我的人儿来做我永远的伴侣!
离婚,我晓得,纵然我愿意,她也不肯干。在中国的社会上,这玩意还未达到普遍,自然你们一定以为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你们已根深蒂固地怕在名誉上有阴影!而我既然不要她了,还有谁要?!我想了几十天、几十夜,头发也想白了百几十根,都想不透。她不能将她的终身寄托于我。算她倒霉!我不可以伴着她终身,算我开罪了少数人;但我不能为着这样一个家庭而连累了我的前程!她却没有一个合符我现在所需要一个满意的妻子的条件,带她跟我出来做什么?搁在家里等于无!在这里,只可下一个结论:由她自生自灭!
你们看了我这最后一封信,不必悲伤,你们盲目地做事,即使悲伤,也不能拉向我这受伤的心头;但希望你们千万不要再用同样的刑法施给明弟,要不然,那就多损失一个孩子!明弟要读书,我可以供给他。因为我知道,夫妻轻于兄弟,而且他又是一个纯洁的、未见过世面的青年,我要供给他读书,才不至于在社会上又多一个只会消耗粮食的家伙!我不是没有一点怜人惜物之心的人,也不是怀有什么恶毒的心肠的人。我对你们养育我的恩典,一点也没忘记,我已办妥向美国政府要求赡养费的手续了,你们每月可以到中国银行去提领;祖父的遗款也很快就由中国银行汇过来了,也是由美国政府代办的,你们拿来建楼房也好,买田地也好,随你们喜欢。
从这一点,你们可以明白我的心头的创痛。但这种创痛不能使我在人生的路途上畏缩。这种创痛只是在我生命史里多一个伤痕。正如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身上满是伤痕,这伤痕未愈的时候是痛苦的,但当他好了之后,反会骄矜他过去的勇敢和不屈的精神。那些疤痕也就能点缀他生命的美丽,我也是一样。我不求我这人生永远像在西湖的水面上泛着小舫艇那么平凡,我要向这世界上的崇山峻岭、大河小溪、荆棘草原、沙漠冰雪、城市村落、野兽与人类,奋勇地冲过去,去接触他们和它们。这当然要预付一些代价:饥饿、消瘦、忧伤,甚至死亡!但当我未死亡之前,这更会反映出我这人生的真趣味,也能锻炼我更强健的身体。这才觉得有价值,要不然,人生的路途上到处像泛舟于西湖的水面上那么平静,而没有崇山峻岭、大河小溪、荆棘草原、沙漠冰雪、城市村落、野兽与人类,则世界已不是世界了!你们只晓得月亮是一面会圆会缺的镜子,天上的星宿也只是神怪的东西,而不知道那里是另有天地!正如你们只会过了相当的年纪,便想娶媳妇抱孙一样!啊呵,这可咒骂的家庭!这可咒骂的人生!
我没有半推半就去依从你们的主意,我被你们狡黠地摆布。弄到我终日头昏脑涨,而你们就以为我是愿意,而说我听话。我没有去逃避做人的责任,也不是说什么漂亮话,但我竭力设法来充实我自己,预备去争取比做一个旧家庭的孝子更有价值的事业!你们拉我去做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的丈夫,这已是没半点道理。在你们看来,是很有你们自己的道理的,可是你们到底是你们,我依然是我,断不能说你们喜爱的东西也要我喜爱。比如她既没有纯真的灵魂,也没有好看的外壳,那么,同床异梦,总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只有各奔前程罢了!我不能一声不响地就此低头去受罪,她虽然也是一个旧家庭的俘囚,可是我不能用同病相怜的态度,而永世相共!我不愿全神去应付她这一个:许多人,往往为着自己更大的前程而辜负少数人的心愿,我也赞成,我也是这么一个!你们不必希望我再会有信回来,也不要写信来问我的行踪,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够知道。我得远走高飞,漂流四海,在四海,有同情我的朋友。你们更不必希望我会回来,如果我喜欢,就回来,不喜欢呢,就拉倒!试问有父亲不能得到供给,有妻子不能得到安慰,有家庭也得不到温暖,叫我回来做什么?我自己会保重,不必牵挂我。你们当我已经死了,或当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生存过!我对你们失去了信仰,失去了你们以为应有的孝心。因为我这曾有过的信仰心与孝心已经给你们弄到冰冷了,僵硬了,死亡了,毁灭了!我不满意你们替我娶那个“结发”,就连带地痛恨你们起来!我不同情你们,也不可怜你们,反而憎恨你们,痛恶你们这班家伙,更加爱护起明弟来。
祖父为了做一个家庭的奴隶,而终身奔波,竟如此下场!我不愿再蹈他的覆辙,因为那是不幸的、危险的,对我自己无裨益,反而增加我的苦痛!你们说我没有良心也可,说我没有道德也可,但我一面写这封信,我的心头就阵阵作痛,因之我也一面在流泪。每当你们在面前,我要流泪时就跑出去,我没有在你们的面前流泪而跑到深山大林里去痛哭!
你们不要再提起我,因为我对你们已恨透了骨!你们害了我!或者你们会说我傻是了,但是千万别要误会我,我一点傻气都没有。从前没有在你们面前说过这类话,更没有长篇大论的去讨论过,你们就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痛心地说出来了,无怪乎你们要怀疑我是傻了。其实,我的头脑还极清醒,不过你们一定要诬我的坏话,那也没法,由你们好了。
我也知道这是对你们的不敬,但这种不敬是你们自己播下种子的,简直不是我的罪愆!
你们仔细地看吧,第一回不明白,再看第二回,要是依然不懂,就拿去请教识字的先生们,他们会告诉你们,会更详细给你们解释的。然后你们再想多一想,看你们这种做法是不是极矛盾的、极残忍的刑罚去施给你们自己的孩子?!望你们珍重。
大逆不孝× ×男谨上
写于东京美国红十字会
(《新苗》1947 年第 1 卷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