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 [1] 。杨柳堆烟 [2] ,帘幕无重数。玉勒 [3] 雕鞍 [4] 游冶处 [5] ,楼高不见章台 [6] 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 [7] 飞过秋千去。
注释
[1]几许:多少。
[2]堆烟:形容杨柳枝叶浓密。
[3]玉勒:玉制的马衔。
[4]雕鞍:精雕的马鞍。
[5]游冶处:指歌楼妓院。
[6]章台:汉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走马章台街”语。唐许尧佐《章台柳传》,记青楼女柳氏事。后以章台指代歌妓聚居之地。
[7]乱红:落花。
译文
庭院深深,有多深?杨柳枝叶掩映,远远望去仿佛浓烟一片,更有重重帘幕难以胜数。豪华的车马停在烟花柳巷,登上高楼也望不清踏入秦楼楚馆的道路。
暮春三月里常是风雨交加的天幕。时近黄昏掩起门户,终究没有办法将春光留住。双眼噙泪问花,落花默默不语,只管纷乱、零零落落地一点一点飞过秋千空空摇荡之处。
赏析
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更兼杨柳堆烟,帘幕重重——生活在这种内外隔绝、阴森幽邃的环境中,人的身心必会受到压抑与禁锢。全词开篇就叠用三个“深”字,写出了庭院与外界隔绝,形同囚牢的环境,不但暗示了主人公孤身独处的境遇,更侧面描绘出她心事深沉、无语凝噎的愁容。显然,主人公的物质生活是优裕的,但是她精神上的极度苦闷也是不言自明的。
一个“堆”字和一句“帘幕无重数”,回答了首句提出的问题——庭院究竟“深几许”。那么,在杨柳掩映、帘幕重重的庭院中,有哪些人呢?词人避而不答,而是笔锋一宕,转而写到“玉勒雕鞍游冶处”与“楼高不见章台路”,在蒙太奇一般的场景切换中,主人公才缓缓登场。至此,谜底已然揭晓,读者也随之豁然开朗——原来空空的庭院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女子,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哪里去了?在“玉勒雕鞍游冶处”寻欢作乐。一方在院中苦苦等待,伤心流泪,一方却在烟花柳巷醉生梦死。在深深的庭院中,拨开如烟的杨柳、重重的帘幕,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颗被禁锢的心灵微颤着想要苏醒,却又在牢牢的束缚中渐渐归于沉寂。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上阕就在景物的描写里,折射出女主人公哀婉凄凉的心情。从景深写到情深。词中写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
词的下阕着重写情。雨横风狂,送走了暮春三月,也侵蚀着女主人公的青春。她想挽留住春天,但时间终究是无情的,留春不住,只觉无奈,仅能将情感寄托于与之同命的落花。见花落泪,对月伤情,这是古人常有的举动。一个女子孤零零的,在这春色将逝的夜晚,苦苦思念外出未归的丈夫,眼前只有那暴风雨中横遭摧残的落花,再联想到自己遭到遗弃的命运,不禁潸然泪下。女子的烦闷、哀痛无处倾诉,满怀疑问叩问花儿。花儿却缄默不语,无言以对,是花不解人,还是花不肯给予同情?令人感慨良多。花不语,就像是故意和女子作对,抛弃了她,纷纷飞过空荡荡的秋千。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都对她报以冷漠,她怎能不伤心,怎能不痛苦呢?三月暮春的傍晚,深锁的庭院、层层叠叠的杨柳、飘过秋千的落花、苦苦等待的女子构成了一幅缠绵悱恻的春怨图。浑然天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语浅而意深,情感层层推进,景与情就这样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了。
很多评论家认为这首词表现的是闺怨。写了一个独居庭院的女子,写她的愁、怨、伤、悲。其实我们可以作更深入的理解。早在两千年前,孟子就已提出“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说法。词作与词人有着密切的联系,只有知其人、论其世,才能准确把握词作蕴含的真正思想。
欧阳修生于贫寒之家,四岁而孤,命运坎坷不断,仕途上更是历经挫折。他才华横溢,却在科举上两度落榜;中榜之后,他为锐意改革的范仲淹出言,写下著名的《与高司谏书》,讽刺朝中权贵,不想却因此遭到排挤,被贬为夷陵县令;等他经营半生,咬着牙终于走入政治中心,官拜翰林学士,眼看就得以一展抱负时,由于和王安石政见不合,再次被贬,改任滁州太守。
我们看到在《醉翁亭记》里,他饮酒行令、投壶对弈,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难道忘记自己的志向了吗?非也。在他《伶官传序》的“满招损,谦得益”“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痛切总结中,有他“兼济天下”的抱负。他是一个满腹经纶、志存高远、心忧天下的人,然而他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心中必然是落寞的。仕途崎岖、壮志难酬的他肯定有怨、有恨、有苦、有悲,因此他和词中女主人公的曲折心路恰恰若合一契,两人都饱受着那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孤独、落寞之感的折磨。所以,与其说这首词写的是闺怨,倒不如说是欧阳修写自己被统治者抛弃的怨、恨、伤、悲。
漫志
闺愁翻作弦外音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有两类题材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宫怨和闺怨。宫怨诗专写古代帝王宫中宫女以及失宠后妃的怨情;闺怨诗则主要抒写古代民间的弃妇和思妇(包括征妇、商妇和游子妇等)的忧伤,也兼写少女怀春。这两类诗都起源于周代;到了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闺怨诗又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到了唐代,这两类诗与田园、山水、羁旅、游侠以及边塞等题材的诗歌一道步入了鼎盛时期,名家杰作,层见叠出。
从内容上看,这两类诗都在围绕一个“怨”字做文章,集中反映了封建宗法制度下皇权至上、男尊女卑的社会现象和古代女性对待婚姻问题的种种复杂心态。中国古代的诗人为何对“宫怨”“闺怨”“春怨”这几类题材情有独钟呢?为什么能够把这类诗写得如此真切感人呢?因为他们与那些哀怨的女子有类似的遭遇,他们能感同身受,不断挖掘出闺怨的丰富内涵。
古代文人的骨子里有一种近似怨妇的侍君情结,这种情结或自屈原开始,代代相传。同样地,他们也从来没有享有过独立的人格,他们的灵魂始终牢牢依附着皇权与权贵。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悲,升与降,浮与沉皆无法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以说,文人天生便有依附性和软骨症,这是他们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宿命。除非能永远拒绝仕途的诱惑,如庄子一般“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或如陶渊明一般“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然即使如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也还是要向权贵韩朝宗求乞道:“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唐太宗说:“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唐太宗正是看到了文人的软肋,才出此言。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的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也有过类似的评价:“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立俯行,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把中国古代文人的性格刻画得可谓入木三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如果能够卖一个好价钱——得到统治阶级的赏识重用——那么就欣欣然;如果没能卖一个好价钱,或者卖不出去——不被赏识重用——则心生怨怼。明白这些道理,就不难读懂中国古代文人的宫怨诗和闺怨诗了,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古时的文人在文学创作中频频出现“男子作闺音”的现象了。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王昌龄《闺怨》
何事长门闭,珠帘只自垂。
月移深殿早,春向后宫迟。
——刘长卿《长门怨》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怨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