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时,他还是个脏兮兮的少年,从教室被赶出来后,就在楼道里沿着墙根儿徘徊。从学校回到郊外家的路是漫长的,绵延着一段解脱的时光。在这趟乘电车的旅程中,他终于自由自在独自一人了,周遭的人与他无关,甚至不会向他投来一个目光。
冬季尤其如此,偶尔一处街灯或酒吧玻璃窗里投出的灯光才会撕破黑黢黢的夜色,他在夜色里与世隔绝,藏进工人们工作服的毛线散发出的湿答答的味道里。
电车里,疲倦欲垂的嘴唇上挂着根早已熄灭的烟卷儿,一张张让煤尘漆黑了皱纹的面孔在昏昏欲睡中东倒西歪,时而有报纸从谁沉重的手里滑落,那边一个没戴帽子的女人将报纸的小说版面朝灯光高高举起,并祷告似的翕动着嘴唇。最后,电车驶过塔朗斯教堂,不一会儿他就要下车了。
电车像流动的信号灯一样倏然闪过一处宅院里的杉木和光秃秃的榆树,少年听车轮声和电缆声在布满水洼的道路上渐行渐弱,水洼里泛着朽木的气息和落叶的味道。一条小径绕着古雷热家的花园蜿蜒,少年沿小径前行,推开厨厩联排房
虚掩的大门,饭厅的灯光投射在紧挨房舍筑起的花坛上,春天时,花坛里会栽上喜阴的灯笼海棠。
雷蒙跟在学校时一样,绷着脸,眉毛紧锁着,在双眸上方连成一道毛茸茸的线条,右嘴角也随之微微向下撇着。他走进客厅,对紧挨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围坐的所有人道了句“晚上好”。他的母亲责问并提醒很多次他才知道在刮泥板上把鞋底刮干净,问他不会双手这么脏就要上桌吃饭吧。古雷热老太太低声跟儿媳说:“你知道保罗怎么说吗?他说‘别动不动就埋怨孩子!’”就这样,雷蒙一露面就引发一场争吵。
他在阴暗处坐下。他进门时,姐姐玛德莱娜·巴斯克只顾着针绣活儿,连头都没抬。对她而言,雷蒙还不如一只狗,雷蒙心知肚明。“雷蒙是家族的灾难”“迟早得长成个怪坯子”,她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儿。然后他的姐夫加斯通·巴斯克再火上浇油,说:“谁叫当爸爸的这么软弱呢!”
忙于绣花的姐姐总算抬起头,凝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说道:“是加斯通……”然后放下手中的活儿。古雷热太太回答她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没错,是他。”
尽管别人什么都没听到,但玛德莱娜仍起身朝门外的台阶奔去,一种万无一失的感知能力引导着她,好像她属于异于其他动物的物种,这个物种的雄性能释放穿透黑夜的气味来诱惑异性伴侣,而雌性并不具有这种特征。
没过多久,古雷热家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和玛德莱娜讨好而顺从的笑声,大家清楚这两口子不会经过客厅,而是从后门上楼去卧室那一层,直到第二阵开饭铃响时才下楼。
吊灯下,围坐在饭桌旁的有婆婆古雷热老太太、儿媳露茜·古雷热、巴斯克小两口儿和他们四个年幼的女儿。四个小女孩儿随爸爸加斯通·巴斯克,发色有些偏红。她们紧挨在一起,裙子一模一样,头发一模一样,雀斑也一模一样,就跟木棍儿上蹲着四只家养的鸟儿一样。
“谁也别和她们搭话,”巴斯克中尉下了命令,“要是跟她们搭话,受罚的还是她们。大家都听清楚了。”
古雷热医生的座位一直空着,虽然他就在家里,哪儿都没去。大家吃到一半儿时,他才拿着一沓杂志进来。
妻子问他是不是没听到饭铃响,说用人伺候得乱七八糟,养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古雷热医生一边摇摇头,像是在驱赶苍蝇,一边打开一本杂志。这绝不是在装积极,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在争分夺秒,满脑子都是烦心事儿的他自然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个理儿。
巴斯克两口子在桌子的另一端窃窃私语,只要事情与他们自己或孩子无关,就一概不理。加斯通低声跟妻子讲述他是怎样才得以继续留在波尔多的:是上校跟部里写了信。他的妻子边听,还不忘盯着孩子们并且不断教育她们:“别抹盘子”“你不会用刀吗”“别在那打滚儿”“手放在桌子上”“我说手,不是胳膊肘”“我告诉你,就只给你这么多面包”或者“你喝得够多了”。
巴斯克夫妇就像一座布满疑窦的神秘岛。“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古雷热太太对女儿的所有怨言全在“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这句话里。她怀疑玛德莱娜又怀孕了,于是成天盯着她的身材。玛德莱娜哪儿一不舒服,她就是各种猜测。有什么事儿,用人们永远比她更早得到信儿。她还怀疑加斯通买了份人身保险,可到底买了多少钱的呢?巴斯克老汉死的时候,女儿女婿到底分了多少钱,她也一概不知。
“你功课不用学吗?没有作文要写吗?”晚饭后,在客厅里,雷蒙面对母亲的训斥一言不发,却是抱过一个小女孩儿来,跟和面似的用有劲儿的双手摆弄着,把她举过头顶,举到天花板,还拽着她柔韧的身子转圈儿。
玛德莱娜·巴斯克像只被冒犯而感到不安的母鸡一样,但女儿反而兴冲冲的,这让她不知所措,只得喊道:“小心点儿!你会把她胳膊拽断了……他怎么这么粗鲁啊……”
这时,祖母古雷热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儿,往上扶一扶眼镜,脸上皱起一丝微笑,饶有兴致地听玛德莱娜抱怨,袒护的却是雷蒙:“可是,这恰好说明他喜欢小孩儿,总不能不让他喜欢——他就对小孩儿脾气还好一些。”老祖母觉得,要是他不善良,就不会喜欢孩子。“看他和几个外甥女儿一起玩儿的光景,你就知道他绝不是个孬种。”
他喜欢孩子吗?其实,任何清新、温暖、活泼的事物都被他拿来抵挡被他唤作行尸走肉的东西。雷蒙将手中这副幼小的身躯撂到沙发上,来到门口,在积满落叶的小径上大步奔跑起来,在光秃秃的枝丫间,那片更显明亮的天空指引着他。
二楼的玻璃窗后,古雷热医生的房间里亮着电灯,雷蒙今晚睡觉前仍然不打算去亲亲父亲吗?唉,早上二人那充满敌意的沉默的四十五分钟就够让人难受的了!
古雷热医生的双座马车黎明时就载着这对父子离开,雷蒙在圣·热奈斯城墙下车,走过几条林荫道,学校就到了。车继续往前开一段路才到古雷热医生的医院。在这个散发着旧皮革气味的铁皮盒子里,他们每天都要肩并肩,在两扇滴答着雨水的玻璃窗之间一起相处四十五分钟。
通常,临床医生古雷热下车后不久,就会在下属和学生们面前威风地滔滔不绝,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打动身旁这个自己生出来的家伙。怎样才能辟一条路,让他通向这颗处处设防的心?有时,他沾沾自喜自己总算能够切中肯綮,并向雷蒙说了些预谋许久的话,可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他的话语带着挖苦并且语气生硬,这让他词不达意。不善表达情感一直让他饱受困扰。
之所以古雷热医生还能够被众所周知是个好人,不过是因为他的为人还能替他作证。他的善良藏于内心深处,被活活地埋没着,全靠他实实在在的所作所为替它陈白。他很难理所应当地接受别人的感谢,不是嘟囔几句就是不情愿地耸耸肩。
多少个阴雨绵绵的黎明,他坐在儿子旁边,在马车的起伏颠簸中审视这张躲躲闪闪的面孔!我们的临床医生不由自主地解析这个邪恶天使脸上的种种表征——黑眼圈过重的眼睛反映出的温驯是表象而已。
“这个傻孩子拿我当敌人了,”当父亲的这样想着,“错不在他,是我的错。”他过于相信青少年会自觉地明白谁才爱他们。雷蒙收得到这个信号,所以于他而言,父亲和别人并不是一码事儿。可是他装聋作哑,另外,雷蒙自己也不知道跟这位惶恐无措的父亲有什么话可说,是他让这个人惶恐的,也正是因此雷蒙才变得冷冰冰的。
然而,当医生的父亲还是免不了对他进行说教,但是都会尽可能地温和,把他当朋友对待:“校长又给我写信了。法尔热神父也太不容易了,你都快把他气疯了。似乎种种迹象都证明在自习室里传阅那本妇科书的人是你。你是从我书房里顺走的吧?我也承认,法尔热神父勃然大怒是过分了些。你们也到了了解生命的年龄,何况,要读,就该读几本正规的著作。我也是照这个意思给校长回复的。可是,他们在自习室的报刊箱里又找到了一期《荤味儿》
,所以自然又怀疑到你,你就成了所有人的替罪羊。儿子,小心点儿,还有半年就考试了,别再把你开除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
“因为我是复读生,这次考试过线的可能性很大。我了解他们!你觉得他们肯开除哪怕一个有被录取可能的学生?你要知道,如果他们把我开了,耶稣会的学校会马上招收我。他们宁可我‘传染’别人,也不愿让会考榜上少一个名额。他们管我这种行为叫‘传染’。颁奖那天法尔热那张得意的嘴脸,你也看到了。三十个人报名,二十三个考过,两个可以加考后录取!台下掌声雷动!一群骗子!”
“儿子,别这么想!”
古雷热医生在“儿子”二字上加重语气,或许此刻是潜入这颗抗拒的心灵再好不过的时机。这个孩子很久都没表现得这么放松了,他的这番话虽说玩世不恭,却也迸射出对父亲的一丝信任。用什么字眼才可以既不冒犯他,又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人既无心机也不奸诈呢?那些最机智的人其实都是为了神圣的事业才成为马基亚维利
分子,他们往往是为了我们好才伤害我们……
古雷热医生还在琢磨怎么表述,在这个明朗而忧伤的清晨时分,马车已从郊外公路开进了挤满运奶人力车的街巷,再过几分钟就到商品入城税管所了,税管所就设在圣·热奈斯十字架这里,那是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朝圣者们途经时必会膜拜的景点,现在只有公交车检票员还在那里驻扎办公。
此时他仍然没想好如何启齿,只是攥住雷蒙热乎乎的手不停地低声重复:“儿子啊……”却发现雷蒙脑袋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或者是假装睡着了。
这位少年已然闭上了眼睛,否则,他的软弱以及让步的欲望可能早就暴露无遗,那是一副无论如何都让人琢磨不透的瘦削面孔,俨然从燧石中被凿刻出来一般,唯余眼睑上的两道青痕还暴露出些许的感性。雷蒙悄悄地抽出双手……
长椅上这个与雷蒙仅隔一张桌子的女人,哪怕他轻声低语她都能听得见的女人,是在马车中那一幕之前还是那一幕之后进入他生活的呢?
女人这会儿似乎平静了下来,喝酒时不再担心雷蒙认出她。有时她还转脸瞟他,但是马上又转过头去。她的声音盖过了嘈杂,他听得出来是她。
“格拉迪斯来了。”一对男女刚一进门就在她和她朋友之间坐下来,四人各说各话地吵起来:“我们的衣帽间总是……”“总是我们先到了等你们……”“算了,既然你们到了,那就好了。”
不,这应该是发生在雷蒙与父亲在马车里这一幕一年多之前的事儿。那天晚上,吃饭时(大概是春末时分,因为那时饭厅尚未开灯)古雷热老太太曾对儿媳说:“露茜,我知道你们在教堂看到的白纱幔是为谁挂的。”
雷蒙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喋喋不休的闲聊而已,家人每次闲聊都会说许多毫无意义的话,只有等到古雷热医生说话时,他们才会停止这些无聊的言论。聊的通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儿,女人们各自都有要袒护的用人。真不啻一部低俗版的《伊利亚特》
,庖厨之争竟惹得各位家丁的守护女神在饭厅这座奥林匹斯山
上剑拔弩张。各家争一个日佣也是常有的事儿,例如,古雷热太太对玛德莱娜说:“劳悦忒下周归我了。”玛德莱娜则抗议说,孩子们还有一堆衣服等着补呢。
“怎么总是你在用劳悦忒呢?”
“你可以把歪鼻子玛丽亚请来呀。”
“歪鼻子玛丽亚干活儿慢得多,还让我给报销电车票。”
可是那天晚上,关于教堂中白纱幔的猜测引起了更加激烈的争执。婆婆古雷热老太太先提道:“玛丽亚·克罗丝家的孩子得脑炎死了。这是给他挂的。她好像还定制了最上等的。”
“这么不害臊呢!”
听到这番慨叹,边喝汤边看杂志的古雷热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古雷热太太跟往常一样低下头,却以一副愤怒的口吻抱怨神父失职,因为他忘了提醒玛丽亚·克罗丝该注意风化,这个女人被包养可是满城皆知皆见的事,竟然还不知羞耻地炫奢:什么马匹、马车,诸如此类。古雷热医生摆了摆手说:“咱们不要瞎评论,她又没碍我们的事。”
“闹得满城风雨呢!这就算了?”

看到古雷热医生脸上的一丝不屑,古雷热太太清楚丈夫心里一定在讶异她怎么这么俗气,于是尽力压低了嗓门儿。但是没过一会儿,又嚷嚷着说,说这样的女人令她作呕。维克多·拉鲁塞尔的岳母、她的老姐妹儿布法尔太太住了这么久的宅子如今让这么个骚货占着……为此,她每次路过大门,都悲从中来。
古雷热医生声音冷静到几乎低沉,他打断妻子,告诉她,今晚在那宅子里的只是一个在亡子枕边守灵的母亲。古雷热太太食指高扬,郑重其事地说:“报应!”
孩子们听见古雷热医生把桌子猛地往前推了一下。他把杂志装到兜儿里,一言不发,走到门口,虽然尽量放慢了步子,但是全家老小都留意地听着呢,只听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我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
古雷热太太不解地看着婆婆、女儿女婿两口子、孩子们,还有用人。饭厅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刀叉声和玛德莱娜教训孩子的声音:“别啃面包玩儿……把骨头放下……”
古雷热太太盯着婆婆看了一眼,又接着说:“他或许是生病了!”
但是古雷热老太太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鼻子埋在盘子里只顾吃饭。这时,雷蒙笑出了声。
“滚出去笑!笑完了再回来。”
雷蒙早已丢下了手中的餐巾。还是花园里安静!对,那时应该就是春天,他还记得天牛嗡嗡地飞来飞去,饭后端上来的甜品是草莓。
他坐在草地正中央一个喷水池的热乎乎的石头上,说来也怪,谁也没见这喷水池喷过水。二楼,父亲的影子从一个窗子到另一个窗子跺来跺去。在弥漫着飘尘的浓重的黄昏下,在这片离波尔多不远的原野上,教堂的钟声稀疏地回荡,为的是一个遭受丧子之痛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此时正坐在雷蒙触手可及的地方喝着酒。
玛丽亚·克罗丝喝了香槟后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身旁这个年轻人,不再担心被他认出。若说她没变老,似乎并不准确:尽管她剪了短发,身上的装束也都是这个冬季的流行款,但是她的整个身姿却保留着 19××年的风尚。她的年轻,是属于十五年前绽放后便凝固了的那种年轻——总之,她的那种年轻不是今天年轻人年轻的样子。她的眼睛再也无法像昔日那样活泼地眨来眨去,那时的她喜欢对雷蒙说:“我们两个都有一双富有同情心的眼睛。”
雷蒙记得,在父亲悻然离开饭桌的第二天早上,自己黎明时分就来到饭厅喝咖啡。窗子开着,窗外弥漫着晨雾,在新磨咖啡的香气里,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小径上的沙砾在双座旧马车的车轮下咯吱作响:这天早上古雷热医生起晚了。古雷热太太穿着深紫色的睡袍,头发还照夜里的样子蓬松地挽着,她走过来亲了亲儿子的额头,雷蒙毫无反应,只顾吃自己的早餐。
“你爸爸还没下来?”然后她又说有信要让他拿去邮局寄。但雷蒙猜出她为什么一大早就下来了。一家人这样簇拥在一起生活,久而久之既不习惯吐露自己的心声,却又很喜欢撞见对方的秘密。婆婆说自己的儿媳:“她从来都什么也不跟我讲,可是我对她了如指掌。”于是,每个人都认为对别人了如指掌,只有自己才是让人猜不透的那个。
雷蒙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早下楼:“她想替自己找补一下。”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后,她就一直在丈夫身边踅摸,想法子弥补过失。这个笨女人总是在事后才发现,真正能冒犯医生丈夫的,非她的那些蠢话莫属。犹如在有些痛苦的梦魇中,她每次努力想靠丈夫近一些,却只会让他离自己更远。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没有不令他生厌的。是一腔笨拙的温情束缚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靠近,张开双臂给他的却尽是伤害。
她听到二楼丈夫的房门关上了,就在杯子里冲上滚烫的咖啡。她莞尔一笑,被日复一日劳作的细雨冲刷得沟壑纵横、总是挂着困意的面颊也随之灿烂起来,但是,古雷热医生一露面,她的微笑随即熄灭,反而开始满腹狐疑地打量他:“戴礼帽,穿燕尾服?”
“没错,你都看到了。”
“去参加婚礼?”
“……”
“葬礼?”
“对。”
“谁死了?”
“你不认识他,露茜。”
“赶紧告诉我。”
“克罗丝家的孩子。”
“玛丽亚·克罗丝的儿子?你认识她?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可是我们吃饭时还说起过这个骚货呢……”
古雷热医生站在那里喝着咖啡。他用最温和的口吻回应妻子,但是,这温和说明他愤怒到了极点,只是按捺着不发作而已:“二十五年了,你还是不明白,我都是尽少提及我的病人。”
她是不会明白的,她固执地感到惊讶,有的妇女是丈夫的病人,这还要靠串门儿的时候听人家告诉她:“大家诧异地对我说‘怎么?您还不知道’时,我真是觉得妙极了。我不得不对他们说,你对我没有任何信任,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给她儿子治过病?他死于什么?你完全可以跟我聊,跟我讲。我是一句都不会外传的。何况对他们这种人家,传了也没什么……”
古雷热医生就跟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对她视而不见,穿上外套冲雷蒙喊道:“你快点儿,七点的钟已经响了很久了。”古雷热太太跟在后面小跑:“我又说错什么了?你说生气就生气。”
车门“砰”的一声,双座旧马车已消失在卫矛树丛后,阳光开始撕破晨雾,古雷热太太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着回到屋里。
雷蒙在车里热切而好奇地观察父亲,渴望父亲跟他讲讲心里的秘密。或许,这本是两个人接近的契机。医生平常总想降住这个孩子,但这一刻,这种心思却离他十万八千里。年轻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而他浑然不知。
他悄悄地嘟囔着:“我本该叫个外科大夫来的……总可以试试颅骨穿孔的……”
他向后推了推皱皱巴巴的礼帽,放下车窗,把布满胡须的脸转向挤满人力车的公路。到了城墙那里,他心不在焉地说了好几句“晚上见”,雷蒙下车离开时,他却看也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