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夏天,雷蒙刚满十七岁。
记忆中,那是个酷热无雨的夏日,以后的夏天,这座石头城
再也不曾遭逢过令人如此难挨的天空。可是,他也记得,波尔多的那些夏日大凡如此,丘陵阻挡了北风,一直绵延围绕至城门口的松林与沙土地里则汇聚和蓄积着酷热。波尔多是个树木寡少的城市,它仅有的一点儿草木躲藏在城市公园高大庄严的栅栏门后,对口渴难耐的孩子们而言,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燃烧殆尽的最后一抹绿意。
然而,或许是古雷热的记忆将那年天空的炽焰和从他内心迸发出来将他摧残的情欲混淆了。一间茅厕的墙壁将一处院落与其他几个院子隔开,在这处院落的围墙间,情窦初开时内心本能的欲望吞噬着古雷热,吞噬着古雷热和跟他同龄的六十个男孩儿。这样一群孩子气即将褪去、正待长成大人的少年,得由两个学监看着。
发育是个痛苦的过程,短短几个月,这些孩子就像小树苗一样在羸弱与煎熬中抻拉伸展。几乎所有像样人家的幼株都在世事和世故中得到修剪磨砺,只有他雷蒙·古雷热肆意且恬不知耻地放纵自我。老师们怕他、厌恶他,尽量把其他男生和这个脸上带着伤疤(他一个小孩儿的脸受不了剃须刀的刀片)的男孩儿隔开。在好学生眼里,他是个下流东西,都传言他书包里藏着女人照片,还把《阿佛洛狄忒》用弥撒书的封皮包起来带到教堂偷偷读。
“他失去了信仰……”这句话让学校非常恐慌,就好像疯人院里传言,疯得最厉害的那个病人挣断了拘束衣,正一丝不挂地穿梭游荡于各个花园之间。
大家还知道,在他少有的几个不被扣留在学校的星期日,雷蒙·古雷热会脱掉校服以及绣有圣母玛利亚字母徽
的帽子,穿上在蒂埃里·西格郎买的成品风衣,戴上搞笑的便衣警察瓜皮帽,去逛市场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摊棚:有人瞧见他和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妓女在旋转木马沙龙那里出没。
在隆重授奖那一天,酷暑炙烤着树叶,树荫里昏昏沉沉的人们得知古雷热这个学生毫无疑问是以“较好”的评语被录取了。此时只有雷蒙·古雷热自己知道,为什么私生活看上去一塌糊涂的他,要不懈地努力争取通过考试。一份执念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让他忘却任何折磨,让他觉得在遮雨区靠着石灰墙罚站的那几个小时过得很快。这份执念就是,在一个夏日的黎明从古雷热家门前的西班牙大道上逃离、出走:这条由沉闷的巨型砖石铺成的大路承载着关于拿破仑大帝、他的大炮和军队的记忆。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将会让雷蒙离学校和那个阴郁的家更远一点儿,想到这儿,他就事先陶醉在无比的兴奋当中!如果雷蒙被录取了,父亲和祖母就会每人给他一百法郎,这是早就说好了的。
他自己早就有了八百法郎,这样他就有一张千元大钞了。他美滋滋地想,可以拿这一千块周游世界,就此远离家人。这就是别人玩儿游戏也不能打扰他在被罚站时用功学习的缘由了。
有时,他会合上书本,贪婪地沉浸在梦想中:到时候,路边的松林里会有蝉鸣,疲惫不堪的他会在一个无名的村落找一间阴凉的客栈坐下;月光惊起鸡鸣时,这位少年将趁拂晓的凉爽上路,齿间还留有面包的香味;有时他也会睡在干草堆下,一根横在眼前的稻草遮住一颗晨星,黎明伸出润湿的手将他叫醒……
但是,这个老师和父母一致认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男孩并没有出逃。那些对他横加诟病的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驯服了他,这是他们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一位少年的悲剧在于别人告诉他如何卑劣,他就相信自己如何卑劣。十七岁时,哪怕最不合群的少年往往也会无条件地认同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形象。
雷蒙·古雷热长相帅气,却毫不怀疑自己就是个丑八怪、邋遢鬼。他看不到自己脸上清秀的线条,却坚信不疑地觉得自己只会令人反感。他自己也厌恶自己,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永远无法与世界对自己的敌意抗衡。因此,躲起来、遮住脸,千万别招陌生人恨的欲念比逃走的欲念更加强烈。
这个让修道会的孩子们连碰一下手都惊慌失色的浪荡子,其实和他们一样,对女人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认为自己配不上去讨好最不堪的粗活儿女佣。
他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他这种明目张胆的迷乱和下流,其实是这个少年拙劣的挑衅,目的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卑劣是故意为之的,但老师和父母却都没看出来!都是这个年纪可怜可叹的自尊心和绝望的自卑心在作怪。
修辞学课程结束后的那个假期还远不是他出逃的日子,而是一段暗自怯懦的时期。羞耻感左右着他,他觉得从替他收拾房间的女佣眼神里都能读得到鄙夷,他也不敢正视古雷热医生有时投来的良久注视的目光。八月,巴斯克一家都在阿尔卡松度假,他连那几个孩子们可以像草木一样肆意摆弄的柔韧身躯也没得玩儿了。
巴斯克一家走后,古雷热太太常常唠叨:“自己家终于像是自己家了,总归是舒坦多了。”她这么说也算是报了女儿的一句之仇,因为女儿曾说过:“加斯通和我很是需要那么一点儿独处的空间。”
而事实上,古雷热太太这个可怜的妇人盼着每天都能收到一封信。一到雷雨天气,她总觉得巴斯克全家搭乘的小船会失事。这会儿房子空了一半,一间间空荡荡的卧室让她难过。对一天到晚在外东奔西走的儿子能有什么指望呢?他回到家时,散发着汗臭,满嘴牢骚,跟头牲畜似的直奔吃的。
“她们跟我说:您还有您丈夫呢……呵,是啊,还有丈夫!”
“傻孩子,您忘了保罗有多忙。”
“他这会儿没什么要忙的了,大部分病人都去温泉了。”
“可那些穷病人没地方去。而且还有实验室、医院跟论文的事儿呢。”
感到辛酸的妻子晃动着额头:她知道,有这么个当医生的男人,吃喝是不会缺的,只是自己男人到死的那天都不会有空儿闲下来、什么都不做,哪怕总共能够给她几瞬间的时光也好。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殊不知,即使在最忙碌的人生中,爱情也总能见缝插针。疲惫不堪的政客,在情人等候他的那一刻,会让世界暂时停摆。
对这些一无所知,倒让她不至于饱受折磨。尽管她知道有一种爱情恰恰在于追求一个不可企及、不屑驻足转身的人,但是,她甚至无法让丈夫注意自己一眼,这让她一向无法想象他对其他女人的态度会有所不同。
确切地说,她不愿意相信有女人能够吸引自己的医生丈夫走出统计和观察数字、拿两块儿玻璃片夹在一起收集血迹或脓斑这样一个让人无法理喻的世界。这几年她都没发现,许多个晚上,丈夫的实验室里空无一人,病人等不来为他们纾痛的救星,而这个人此时更乐意躲在一间到处铺绒挂棉的昏暗客厅里,一动不动地转脸看着半卧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
为了在忙碌的日子里给自己开辟这样一段私密的空闲,古雷热医生加倍地工作,扫清路上的障碍,终于换来这段可以沉思和静静品味爱情的闲暇时光,他的欲望在此刻的良久凝视中得到满足。
有时,快到约定时间,玛丽亚·克罗丝突然叫人送来便笺,说她今晚没空,她仰仗的人在郊外餐厅攒了场派对。假如玛丽亚·克罗丝在信末不主动另约一个日子,医生怕连活下去的气力都没了。只要另约了日子,他的生活会奇迹般立刻围绕着新定的时间安排起来。虽然他每个小时都排得满满的,可是他就像一个灵巧的象棋高手一样,一眼便知哪个时间档可以调整,怎么做才能一分不差地按时赴约,出现在这间到处铺绒挂棉的客厅里,一动不动、无所事事地转脸凝视半卧在他身旁的女人。
假如错过了该去见她的钟点,而她却没有找借口推托不见,他便十分高兴,心想:“要是我们见了面,幸福就过去了,而现在,所有的幸福还在前方……”在见她的日子到来之前,他也有得是事情把时间填满:实验室对他来说尤其是个避风的港湾;在那里,他想不起爱情;科研工作令时间这个概念荡然无存,消磨着他的分分秒秒,他浑然不觉某一天去塔朗斯教堂后面推开玛丽亚·克罗丝住处大门的日子兀然而至。
但是,就这样被欲望吞噬着,那个夏天他对儿子的观察减少了。
古雷热医生有这么多令人羞赧的秘密,他经常说:“我们都以为绯闻和自己无关,凶杀、自杀和丢人的事儿,都只和别人有关,可是……”可是他并不知道,在这个致命的八月,他的儿子差点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雷蒙想离家出走,可同时又想躲起来,想不被人看见。他不敢进咖啡馆和商场,有时他从门前路过十次也无法下决心推门而入。有这种恐惧心理作怪,任何逃离之旅都不可能成行。可是在家里,他又感到窒息。
许多个晚上,他发现死亡好像才是最简捷的办法,他打开父亲书桌的抽屉,里面藏有一把旧式手枪,但没有发现子弹,这应该是上帝的安排。
一天下午,他穿过无精打采的葡萄园,朝干旱草坡低处的鱼塘走去,希冀水草和苔藓绊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从这汪泥浆中脱身,最终任泥泞灌入他的口,灌满他的双眼,从此再不会有人看得到他,而他也再不会看见别人在看他。蚊子在水面上舞动,青蛙如同抛起的石块儿般惊扰着这片蠕动的昏暗,一只卡在草木丛中的死兽泛着腐白色,那天救了雷蒙一命的不是懦弱,而是恶心。
所幸,雷蒙不总是一个人,古雷热家的网球场里时常聚集着左邻右舍的青年。古雷热太太怪巴斯克夫妇让她花钱修了这个网球场,该打球的时候却走了,只便宜外人了。男孩儿们身着白色球服,人手一个球拍,球鞋走起路来安静得让人听不到他们进来。
午睡时分,他们出现在客厅,跟女士夫人们打个招呼,敷衍地打听几句雷蒙的消息后,就走进阳光里,球场随即回荡起开赛声、出界声和大笑声。
“他们连门都不想着带一下。”执意不想让热浪涌进屋里的古雷热老太太叹息道。雷蒙应该会乐意玩儿一局的,然而有年轻女孩儿在,这让他闪得远远儿的。哼!尤其是克罗斯鲁热家的几个女儿:玛丽·特蕾莎、玛丽·路易莎和玛格丽特·玛丽这三个金发胖妞儿,头发厚得能让人偏头痛——只好常年顶着总也梳不好、好像随时要塌下来的一大团辫子。
雷蒙憎恶她们:她们一天天的,有什么好笑的?还“乐不可支”,老觉得别人“可乐”。
其实,她们不只是见了雷蒙笑,而是见谁都笑。然而,觉得自己被全世界当作笑料中的笑料,这是雷蒙的心病。
另外,雷蒙憎恶她们也是有具体原因的:姐姐一家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姐夫巴斯克中尉让他学着骑骑他留在马厩里的马,雷蒙没有勇气拒绝,就答应了。但是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一跨上马鞍就晕晕乎乎的,像是最滑稽的骑士。
克罗斯鲁热家的女儿们有一天早上在一条林间小道上撞见他死命地抓着马鞍的鞍桥,随后被毫不留情地甩在沙地上。他只要看到她们就会想起她们当时那通爆笑。她们还逮着机会就爱提他落马时的情景。
哪怕最温和的逗弄也能在这颗春分之日的青涩心田里掀起暴风骤雨!雷蒙也分不出克罗斯鲁热家的三个女儿到底谁是谁,他恨起来,眼前看到的只有克罗斯鲁热家的女儿这个物种,那是一种脑袋上盘了三个髻的油腻怪兽,它出现在 19××年 8 月的午后,在纹风不动的树下流着汗,咕噜咕噜地笑。
雷蒙有时乘火车穿过火炉般的波尔多到码头上去,一汪汪的石油和油脂在那滩死水上沾染出彩虹,被贫穷和瘰疬所吞噬的人们在水中嬉戏,他们笑着、追逐着,赤裸的脚底板踏在石板上留下纤弱的湿痕。
十月到了:这次的穿渡之旅结束了,雷蒙度过了人生最危险的隘口,他即将得救,开学后再次拿到散发着他喜欢的气味的新教材时,他得救了。
这是他成为小哲学家的一年,他从教科书里窥探到人类所有梦想和思想体系的全貌。他即将获得救赎,但不仅仅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此时有个女人即将出现——就是今晚在这座小酒吧里透过烟雾和一对对情侣盯着他看的女人,她宁静宽广的额头没有随时间而改变。
冬天,在与她相逢前的几个月里,他深深地陷入麻木状态,一种呆滞让他没了脾气。如今温和无害的他,不再是永远受罚的那个学生。
假期里,他遭受了逃离和死亡这双重诱惑的折磨。假期过后,他有意去做些循规蹈矩的事,温驯守纪让他的生活得以为继。只是,他愈加享受从学校回家这段旅途的温馨,也愈加喜欢每晚从一片郊野到另一片郊野的游荡。一跨出校门他就踏进这条湿润的小径隐隐的幽密中,一会儿是雾的味道,一会儿是阵阵干冷的气息袭来。
他对夜晚天空的变幻也熟稔于心,它有时黢黑幽暗,有时晴朗又点缀着星辰,有时晚上则布满了云,叫他看不到月光,而月光却躲进云彩里将它映亮。小径的尽头是商品入城税管所,电车里总是挤满困顿不堪、肮脏却温驯的人。这个硕大的黄色矩形比泰坦尼克号更要灯火辉煌,它潜入一片城乡过渡地带,在一座座淹没于隆冬和黑夜深处的忧郁小花园间前行。
在家中,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大家不依不饶的侦查对象,全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古雷热医生身上。
“我很担心他,”古雷热太太对婆婆抱怨说,“您不操心真是幸福,我就羡慕像您这样的性格。”
“保罗就是有些太累了。他工作太勤奋,这的确是。但是他的身体底子,我放心。”
“他没生病,但可以肯定,他很痛苦。”儿媳耸耸肩,不愿费心思去揣摩老太婆这番自说自话的嘟囔到底是什么意思。
古雷热太太不停地说:“没见过当医生却这么不会照料自己的。”吃饭时,她窥视他,而他冲她扬起表情紧缩的脸。
“今天星期五,为什么吃牛排?”
“你需要补一补了。”
“你懂什么?”
“为什么不去找杜拉克看看?医生也没法儿给自己瞧病。”
“可是,我的好露茜,你怎么就希望我病了呢?”
“你又看不到你自己,你很让人担忧,大家都发现了。昨天,那谁还问我来:‘您丈夫怎么了?’你应该服点儿胆碱……我敢说就是肝的问题……”
“为什么是肝儿而不是别的器官呢?”
古雷热太太不容置喙,回答道:“我觉得是。”露茜决绝地认为是肝脏的问题,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判断。
她向医生抛来各种比苍蝇还烦人的提醒:“你已经喝了两杯咖啡了;我告诉厨房别再往咖啡壶里加水了;你这是饭后第三根烟了,别反驳:三个烟头儿还在烟灰缸里呢。”
“他知道自己病了,”有一天她跟婆婆透露,“我昨天看见他照镜子呢!他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外表,竟然贴着镜子观察脸,还伸手指去触摸,好像要抹平额头和太阳穴那里的皱纹呢。他还张开嘴瞅自己的牙齿。”
婆婆古雷热老太太的目光从镜框上方投射过来,瞪着儿媳妇,好像担心从她狐疑的脸上读出担忧之外的东西:她更怕读到怀疑。
老太婆能感觉到儿子晚上过来亲自己时比从前更用劲儿,她大概清楚这个男人此刻俯下身来贴得重重的亲吻意味着什么:从儿子少年时,她就早已习惯去猜测他受了什么伤痛,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就是生他的那个人才能抚平他这份伤痛。而这个做妻子的,尽管这么多年来总是因为温柔不到点子上而被呛,都这时候了竟然还只会瞎猜是丈夫身体哪个地方不舒服。每次古雷热医生坐在她对面、双手捂住痛苦的面孔时,她就一再建议:“你该去找杜拉克看看: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杜拉克他能说什么,我都知道。”
“你能给自己听诊吗?”
古雷热医生也不回答,只顾留意此时自己的焦躁不安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拿着并微微攥住一样收缩。啊!当然了,了解自己心跳的次数自然比到别人胸膛里去侦查测量要容易多了,这颗在玛丽亚·克罗丝身边全然投入游戏的心仍在气喘吁吁,想跟一个毕恭毕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赋予医生圣洁色彩、并为他披上精神父亲外衣的女人闲聊时,想插句温柔话儿,想对她有点儿爱的暗示都何其不易!
古雷热医生回味那个下午的情境:他到了塔郎斯教堂前,让马车停在大路上,沿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步行。夕阳如此短暂,他推开大门时已是晚间,一条破旧小径的尽头是座低矮的住宅。一楼,一盏电灯映红了玻璃窗。他没按门铃,穿过饭厅时没有用人引路,接着门也不敲就进了客厅,玛丽亚·克罗丝半卧着没有欠身,她甚至继续看了几秒钟的书,然后说:“来吧医生,我好了。”她向他伸出双手,略微将双腿分开一点儿,好让他坐在躺椅上:“别坐那把,那把折了。您懂的,我这儿是似奢却贫。”
拉鲁塞尔先生把玛丽亚·克罗丝安置在这间乡下宅子里,地毯上的裂缝能把来客绊倒,窗帘要对折几下才能遮住上面的破洞。玛丽亚·克罗丝有时一言不发,但是,要让古雷热医生主动打开话匣子表白他早已决心袒露的心迹,躺椅上方就不应该有这面镜子来照射他那张被胡须侵扰的脸、那双由于看显微镜而被糟蹋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已经脱了发的额头。
说起这额头,保罗·古雷热准备考取住院医师资格证时就已经秃了。无论如何,他都要碰碰运气:玛丽亚一只手垂在那里,几乎碰得到地毯,古雷热握住它,轻声说:“玛丽亚……”
玛丽亚很信任他,并没有把手抽回:“不用,医生,我没发烧。”跟往常一样,她只谈论自己的事,她接着说道,“跟您说,我的朋友啊,我做了件您一定会赞同的事:我跟拉鲁塞尔说马车对我没用了,他可以把整套家伙全卖掉,把费尔曼辞退了。你知道拉鲁塞尔是什么样的人:他没法理解高雅一点儿的情操,他笑了,说什么别因为三分钟热度就把这儿给‘弄得天翻地覆’。我善始善终,现在什么时候都坚持只搭电车:今天从墓地回来,搭的也是电车。当时我还想,您肯定满意我的做法。这样,我就不会觉得那么对不起死去的儿子了,也不会那么觉得自己是被……是被包养。”
最后这个词,她几乎没说出口。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望着古雷热医生,卑微地寻求他的认可,他马上表示赞同她的做法,声音低沉而冷郁。这个女人一直在祈求他:“您是这么宽宏……您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高洁的……您的存在足以让我相信世上还有善良……”
古雷热医生想反驳:“玛丽亚,我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只是个可怜虫,跟所有其他男人一样被欲念缠绕着……”
“要是您不把自己往卑微里看,”她回答道,“您也成不了现在这样的圣人。”
“玛丽亚,不,没有,这世上没有一个圣人!您不会知道……”
她满心钦佩地打量他,可是她从来没像露茜·古雷热那样担心他,甚至都没注意他气色好坏。这个女人对他不由分说的崇拜,令他爱而无望。她这份钦佩把他的欲望牢牢堵住。
远离玛丽亚·克罗丝时,这个不幸的男人相信,没有像他这种真挚的爱无法逾越的障碍。可是,一看到这个毕恭毕敬、盼望他发表讲话的少妇,他便只好承认自己的厄运是无解的:他们的关系毫无发生质变的可能,玛丽亚·克罗丝完全不像情人,她俨然是古雷热医生的一个信徒,而古雷热医生也不是情郎,倒成了领袖。
朝这副半卧的躯体张开臂膀,把它搂过来,这个举动的疯癫程度不亚于无故打碎面前的镜子。古雷热医生大概还想不到,她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赶快离开。
古雷热医生对她有兴趣,这让她觉得自豪,在自己堕落的生活中能与这个优秀的男人有所过从,她很看重。
但是,她觉得他枯燥乏味。没发现自己的造访对玛丽亚是个沉重的负担,古雷热医生只是日益觉得他的秘密越来越掩饰不住,以至于只有在看到玛丽亚对自己极度冷漠时,他这才明白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假如玛丽亚对古雷热医生早已有过那么一念动心的话,他对她的爱情,于她而言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遗憾的是,一个女人对眼前的男人很尊重甚至很尊敬,却又对他如此心不在焉!与他交往让她虚荣心得到满足,可是他让她觉得乏味!古雷热医生还只看到了其中一半儿真相而已,就已经够沮丧的了。
他站起来,打断了玛丽亚。因为她说:“哎?您还不准备出门去!还有不幸的病人等着您呢……我不能自私地把您留在我一个人身边。”
他重新穿过饭厅和前廊,吸了口冰冷的花园里散发出的凉气。在载他回去的马车里,他想到露茜可能已经在担心和守望,想到她关切和忧伤的面孔,便不停地自言自语:“首先得别给他人带来痛苦,我自己痛苦就够了,不能再让别人痛苦……”
“你今晚气色更糟了。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去找杜拉克看看吗?不为你自己,也为我们去找他瞧瞧。别好像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似的,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
古雷热太太拉着巴斯克夫妇让他们俩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们俩刚刚结束二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就乖乖地和她一道对父亲表示关切:“是的,爸爸,我们都希望您跟我们可以长长久久的。”
听到这个令他厌恶的声音说出这番话,他便为自己平时对女婿的反感而感到愧疚:“他也算是个诚实的小伙子……我真是没法原谅自己……”但是又怎么忘得了他恨他的种种缘由呢?早些年,婚姻生活中唯一让古雷热医生觉得完全称心如意的就是每天晚上他和妻子一道看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玛德莱娜在紧挨他们夫妻大床的窄床上入睡,喘息声都听不到,一只洁净的小脚把被子蹬开,一只小手从床格子间耷下,柔软而玲珑。
她是个温和的孩子,怎么宠都不会惯坏。而她也因父亲对她的宠爱而感到幸福,她会在父亲的诊间里一声不响地待几个小时,他常说:“您说她不聪明,可她远不止聪明呢。”
再到后来,向来讨厌和自己太太出门的古雷热医生却很喜欢人家撞见他和这个姑娘出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我媳妇儿呢!”
当时他在所有的学生中为她物色的人选是弗莱德·罗宾逊,唯一一个他认为懂他的学生。那时他已对弗莱德·罗宾逊以“儿”称之,就等着玛德莱娜满十八岁后完婚,可是这个女孩儿踏入社会的第一个冬末,就通知父亲说自己与巴斯克中尉订婚了。
古雷热医生勃然大怒地反对了几个月,令家人和世人不解。他怎么会嫌弃有钱、有家世、有前途的军官,而选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穷学生呢?大家都说这是出于学究的私心。
古雷热医生反对的理由太特别,无法向周围的人启齿。第一次提出反对时,他就感到自己成了爱女的敌人,他相信自己要是死了她会很高兴,自己肯定被当作阻止女儿去私会召唤她的男伴因而要被推倒的一堵破墙。越是想弄清楚到底怎么了,他就越是变本加厉地固执己见、想去揣测他疼爱过的孩子到底有多么恨他。他的老母亲也反对他,成了那对年轻人的同伙儿。百千种阴谋在自己的家中罗织,为的就是让这对眷侣背着他幽会。
他让步的那天,女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则像从前那样往上拨了拨她的头发,好让自己的嘴唇触得到她的额头。大家围着他嚷道:“玛德莱娜最爱爸爸,爸爸也向来最宠她了。”到死那天,他应该依旧能听得到她喊自己:“我可爱的、亲爱的爸爸。”
眼下,还是得忍受姓巴斯克的这个家伙进进出出。即使尽了很大的努力,古雷热医生对他本能的厌恶还是暴露无遗。
“真是怪了,”古雷热太太念叨说,“保罗的这个女婿处处跟他想法一致,可就是不受他待见。”
医生无法原谅这个小伙子的是,他思维不正,于是他对自己最珍重的观点的认同恰好变成了一种嘲讽。中尉属于这一类人,他们的认同使我们无法忍受,使我们质疑我们宁可为之抛洒鲜血的真理是否正确。
“是啊,爸爸,为了您的孩子们,去调理一下吧。尽管您不愿意,也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吧。”
古雷热医生没做回应,离开了饭厅。晚些时候,巴斯克夫妇躲进自己房间(这里是他们的神圣领地,以至于古雷热太太说:“我从不踏入一步;玛德莱娜话里话外告诉我,那让她尴尬,这种事不用说第二遍,暗示一下我就懂了。”),巴斯克一家静静地脱着衣服,中尉双膝跪在地上,头埋进床里,突然回头问妻子:“这宅子是夫妻共同财产吗?”
“我是问,是你父母结婚后买的吗?”
玛德莱娜觉得是,但是不确定。
“值得打听一下,因为你可怜的爸爸万一……我们有权继承一半儿。”
他又沉默下来;然后突然询问雷蒙的年龄,雷蒙只有十七岁,这让他觉得有些麻烦。
“这对你会怎么样?为什么问我这些?”
“没什么……”
或许他想到未成年人总会为遗产分配平添波折,因为他站起来说:“我觉得吧,如果你可怜的父亲能多陪我们几年就好了。”
黑暗中,那张巨大的床在巴斯克夫妻前敞开着。他们上床就像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上桌吃饭一样:那是饥饿的时候。
就在同样的夜晚,雷蒙有时会醒来:感觉有股什么热而无味的东西在脸上流淌,流入喉咙,他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一根火柴;他看到血从左鼻孔涌出,染湿了衬衫和床单;他起床,麻木地看着镜子里他那染上鲜红颜色的修长躯干,边在胸膛上擦拭沾了黏稠血液的手指,边饶有兴趣地欣赏自己血渍模糊的脸庞,既扮演凶手,又扮演被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