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来:一名通信兵的报国之路
口述人: 方继来
采访人: 莫非、刘超
采访时间: 2016年12月23日
采访地点: 安徽芜湖市南陵县三里镇峨岭村
整理人: 唐静、苏宇涛、王杨清雅、王骅书、王金鑫

方继来
【老兵简历】
方继来,1928年1月生,安徽南陵人。1944年8月加入新四军游击队,1945年6月编入新四军7师皖南支队,9月,改编为新四军7师第2纵队,10月4日整编为新四军第7师20旅,北上鲁南后改称津浦前线野战军第7师20旅,又称津浦前线野战军第3师。在部队内主要从事通信工作,参加过峄枣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等多场战役。由于战时负伤,休养后调任至警卫处工作。1951年于合肥正式退伍。
【关键词】
新四军第7师 津浦前线野战军 通信兵
一、旧时放牛娃,同乡齐参军
我叫方继来,安徽芜湖南陵县人。我的祖上是从江北桐城逃荒过来的,从枧山水库迁居到江南。我家有三个孩子,当时的生活捉襟见肘。我14岁的时候,正值日本侵华,听到日军要来,老百姓都跑到山里,晚上就睡在山上。日本人到了我们的村子,杀光村里的猪,抢走了粮食。一番“扫荡”过后,日本人还用飞机炸了镇上的镇公所。这批日本军队大概是从南京或者芜湖来的,他们有兵舰在长江上,到铜陵是为了抢地下的矿。日本人除了抢夺原有矿藏,还在荻港
边上开了矿,修了公路。不仅在城市里有驻军,乡下也是一样。在繁昌、芜湖一带还建有伪政权,由投靠日本人的乡长或县长管理。日本人在占领的村子里征粮,把平民老百姓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掠夺粮食、杀家畜,甚至还烧掉村民的房子,老百姓都十分痛恨他们。
那时家里务农,地在山上,种的是地主家的田。我十几岁就给地主家放牛,1943年我15岁时参加游击队。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是一定要去当兵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不去当兵,国民党抽壮丁也要抽到你。我当兵也不想当国民党的兵,因为国民党对老百姓不好,我家对门的邻居被国民党抽壮丁抽走了,结果国民党对当兵的不好,他就偷跑回家了。后来他鼓动我一起去当新四军,那时我还不知道新四军,因为大家都是老乡,又比较熟悉,知道游击队对老百姓好就去参加了,我就是这样进入新四军的队伍的。

项目组访谈方继来
去当兵的那天我们是偷着走的。之后的日子里也没有跟家里联系过,怕连累家人。虽然我们没说,但家里还是知道我是去当新四军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我曾写信给家里,这样才联系上家人们。在部队的时候不能回家,因为我们身处国民党辖区,他们专门派人到乡下访问哪些人去当新四军了,然后把他们的父母抓起来。
二、游击展身手,规劝俘虏兵
我大约是在1944年8月加入新四军游击队的,这时我们的吃穿水平比之后在江北要好一些。在抗日游击队里,我们一天三顿饭,大约一周能吃一次肉。后勤供应较为充足。当时我们没有军服,都是穿便装,这样也更方便执行任务。每月发一次军饷,大概一毛多钱。一年发三套衣服,两套单的,一套棉的,能让我们穿四季。当时我们每个人的预算都在一毛钱之内,有人想抽烟也可以买,部队允许我们在可控范围内进行消费。
游击队很少和日本人产生正面冲突,多是暗地与日本人作对。当时也没有明文的军事纪律,这是正式部队才会拥有的规章制度,但也有一些纪律章法。我们队里没几个党员,也没有正式的共产党宣传组织。缺乏正式部队应有的军纪教育。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后方打日军,和去村里动员村民参军。游击队打日本人的方法以偷袭为主,抓落单的日本兵、破坏当地的通信设施等,我所在部队没有遭遇过正面战争。因为我们不是正式部队,所以也没有军事训练,游击队少数人会用短枪,长枪更少,那时候我没枪,之后在部队待了一段时间才发了枪。我的第一把枪是汉阳造,四五发子弹。
我们那时对待俘虏的态度相对温和。游击队曾经在山沟里逮到过三个日军,带回来之后就把他们分配到队里,跟随我们队伍活动,但双方语言交流比较困难。凡投降的俘虏,都会和他们讲道理,在思想上启发教育他们,然后大多数都会释放,排连营三级的俘虏,教育过后就会放走,但团级以上的俘虏要全部扣留。
那时不仅有国民党、日军,还有土匪为害一方,当时国共关系也不好,大家比较痛恨国民党,总之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活得很艰难,直到无为县
的日军投降,我们这一片才彻底没有日军的踪影。
三、编成正规军,担任通信兵
1945年3月部队开始正规化,我们从游击队改编为正规部队,编入新四军7师,因为士兵多了,编为第7师临江团。1945年6月编入新四军7师皖南支队,9月,改编为新四军7师第2纵队,10月4日又整编为新四军第7师20旅,15日北上鲁南,后改称津浦前线野战军第7师20旅,(又称津浦前线野战军第3师)。在攻打江苏涟水之前,1946年10月又改了编制,改编为华中野战军第6师第17旅。
1945年后,正式部队还会使用老式枪械,军事训练明显变多了,例如陆地上的单兵作战训练、利用地形隐蔽训练、射击训练等。不仅如此,部队还开设一些政治课,一周上几次,主要讲国际形势,也讲马列主义,当时也没有笔和纸,所以士兵们就在地上记和画。整编以后第7师部队在江南驻扎,由于变成了正规军,我们也有了正规军服,和国民党的老式军服差不多,也是三套,颜色是土黄色的,便于在战斗中隐蔽。
自1946年起,我当了一年的通信员,到1946年底的时候,我当上了班长。主要负责连队通信。我在做通信兵的时候,还剪掉过敌人的电话线。通信兵是十分忙碌的,部队一旦迁到一个地方,我们马上就要向连队写申请,报告队伍内部的状况,诸如人员是否到齐,是否有伤病情况,部队的驻扎情况,放哨情况以及侦察敌人的情况等等,这些都需要事无巨细的向上级汇报。通信兵每天要跑很长距离,并且由于条件简陋都要靠两只腿。特别是山东的村落之间距离非常远,国民党军也会半路伏击,所以更添了一分危险。平时送信时会带长枪,对地形要十分熟悉,知道敌人大致在什么方位,基本上都是靠感觉判断哪里有敌人。
当时部队的子弹来源主要还是靠从国民党军缴获,组织给每人发十几发子弹。在与国民党打仗时,上面要求我们三发子弹必须打到敌人,所以我们都是等敌人靠近了再开枪,没把握的时候就躲在战壕里,平时训练更多的也是步枪和刺刀。物资少,但车更少。当时部队北上到江苏淮阴,新四军的一位首长来检阅我们,连检阅的车都是一辆拖货的车。
1946年底,鲁南战役打响。当时我们到枣庄的8师打滕县。本来7师原定是去东北的,但当我们到枣庄的战略点时8师已经开始在打滕县了,用了五天五夜才把外围打开。7师到枣庄北部的时候接到上级命令“不要到东北去了,注意这个枣庄的敌人即可”。我们在枣庄打了五天五夜,但没什么效果,城墙很厚,国民党还从徐州派飞机运补给给他们。7师的三个旅打不动,8师就在西南部进行战略支援,最终取得了胜利。1947年2月,部队改称华东野战军第6纵队,我被分到17师49团2连。1947年2月的莱芜战役很重要,我们6纵在打涟水时,伤亡了4000多,始终憋着一口气。在莱芜就打得好,歼灭、俘虏敌人2万多,部队变得兵强马壮,为夺得后面孟良崮战役的头功奠定了基础。莱芜城虽不大但城墙坚固,李仙洲几个师人马据守在城内不好攻,我军在莱芜北面放开一条生路,引他往吐丝口镇跑,因为李仙洲有大批弹药、粮食屯在镇上。从莱芜到吐丝口的公路两边,我军集中了6个纵队,布下口袋等着。23日上午,李仙洲接到王耀武突围的命令,带73军、64军两路突围,进入了我们的口袋。敌军一出莱芜我们立刻抢占了莱芜城,断了敌人的后路。李部回不去,又想占吐丝口,马上遭到我们6纵的顽强阻击。我们的兵力当时比较雄厚,上级交代让我们这一仗无论如何要打下来。我们连当时有枪的大约有90个人,加上炊事员约百人。吐丝口那一仗有五六十人伤亡,最后就剩30人左右。在最后的战斗中我被炮弹击中,炸伤了腿。负伤后我被背离战场,当时喊来了9班班长,拽着我两只腿把我拖下了山,山上全是碎石,磨破了棉袄,血噗噗地往外冒,我从一线被拖了下来,捡回一条命,当时飞机还在轰炸,不能留在原地等着被炸死。但李仙洲的5万多人被我们这一仗端了,他本人也被我们活捉,我就是负伤也值了。
五、负伤遇亲人,商丘转合肥
我负伤后在当地的包扎所待了一会儿,也与部队失去了联系,等仗要打完的时候,枪炮声逐渐平息下来,我才敢到村里去,看到了村口的带队民兵,他用担架把我抬到了老百姓家,还帮我安排了一位烈属大爷看护我。老大爷寸步不离地看护我,因为我伤得很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先前我还担心老大爷不待见我,但他看出我神色不安,便同我说:“同志不要紧,我有个儿子也是当兵的,在8师,最后在山东郯城战死了。”我便放心了。
由于我的伤势较重,组织就把我转移到后方。我的伤势恢复后就去河南了。淮海战役结束后,1949年2月淮海战役总前委在河南商丘召集了会议,成立了渡江战役总前委,准备打过长江去。商丘会议结束后我跟随原来7师的一位政委去了合肥,工作岗位和性质都发生了变化。
六、投身警卫团,生活苦又甜
由于身体条件限制,上级把我安排到警卫部门。到了合肥之后,士兵的待遇比之前要好些,伙食变好了,军装的材质也变好了,还配上了短枪。甚至还有长枪、冲锋枪等。短枪分好多种:有汉阳自制,也有德国进口的好枪。从国民党手里缴获的枪质量也比较好。但警卫员的子弹也有限制,10发左右,短枪没有子弹,因为当时没有工厂可以制作。当时的国力还较弱,没有配套完善的武器工厂。
在连队里,连长都是下到基层和士兵一起吃饭的。部队里指导员主要负责部队的政治思想、讲解战争情况、进行战略部署等。部队的生活较为忙碌,晚上大约可以睡8个小时,白天要开会,不管是不是党员都有讨论会要开。部队的管理也是较为森严的,没有特殊事情不能随意出去。
七、谋略定大局,百姓助胜利
在整个解放战争过程中,老百姓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如国民党74师在江苏涟水县和我们交战时,老百姓就用自己的粮食做成一些粑粑慰劳我们,由于当时情况十分艰苦,组织上怕战场上没有吃的,就每人发6个粑粑作为储备粮。1946年11月发下来的干粮,第二年二月打莱芜时我还留着。我负伤后,在百姓家休息,还用烧水的热气熏着吃了两个粑粑。山东的老百姓还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担架。战时所需的粮食不是在当地征粮,而是有组织地从后方运过来。老百姓纺纱织布对我们进行支援,山东老百姓生产的粮食和织的布都运到前线来了。但山东的草鞋比较磨脚,不适合走远路,容易脚疼。一开始给我们发的是南方的大码草鞋,后来情况好些,就换成了布鞋子。
国民党部队军事力量较为雄厚,后方100多里路天天都有飞机侦察。飞机一般从南京起飞,波及江苏一带。我认为我们当时能在不够强势的情况下战胜他们,是因为我们集中优势兵力干掉少数敌人,逐渐消灭敌人主力。也是在这个情况下打赢了辽沈、平津、淮海这三大战役,把国民党的主要军事力量消灭了,国民党只能退居到长江以南了。
八、退伍回家乡,伤残有保障
我从1949年到1951年一直在合肥,1951年我选择在合肥退伍。退伍后回家当农民种田,终于与兄弟姐妹和父母亲团聚。后来也经历了历史上一些浪潮,如“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等。当时也参加了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粮食不够。我用历史过来人的眼光批判了“大跃进”,归根结底还是当时干部谎报粮食产量,导致百姓都没有粮食吃。
解放战争的时候,国家困难,大概只发两毛钱,但也会发针线一类的日常物品。刚退伍的时候,国家情况也很困难,没有什么额外照顾。第一年没有,几年后就开始有了。退伍前部队里的参谋给我发了一张残疾证,让我好好保管,以后会有用处。大概从1956年开始,每年都会发钱给我,隔两三年就会增加一些。1967年时一年大约给30几元,在当时很值钱。后面变成三四千元,现在恐怕达到万元了,正是因为革命伤残军人的称号,我才能拿到伤残补贴。
如果有敌人胆敢再来侵犯我们,我还要继续参战,只要我有力气,我就要为国战斗。我要继续守卫和平,守护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