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秀:替父报仇去当兵
口述人: 邓文秀
采访人: 高云虎、高宁、王海滨、刘晓勤、耿燕明、李小宁、赵志清
采访时间: 2017年3月21日
采访地点: 江苏省南京市鼓楼区南瑞路东部战区联勤部南京第二干休所
整理人: 冯真、夏洛宁、王骅书、王金鑫

邓文秀
【老兵档案】
邓文秀,女,汉族,1925年7月出生,山东郯城人。1938年参加抗日组织,1939年5月参加八路军115师苏鲁豫支队第2大队,1940年8月随扩编的115师东进支队南下苏北,10月,部队改编为八路军115师教导第5旅,到达盐城后与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所属部队会师。1941年从新四军独立旅调出,参加新四军华中卫校第一期学习,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学习毕业,分配到新四军4师门诊所当医助,1943年到4师11旅门诊所任副所长兼医生,后到骑兵团卫生队任医生。1944年7月和周纯麟将军结婚。新中国成立后任华东军区后勤部政治部门诊所所长,华东军区炮兵幼儿园主任,1970年任南京军区上海延安饭店副主任,1978年任南京军区华东饭店副主任,1985年5月离职休养。荣获三级独立自由勋章和解放奖章。
【关键词】
八路军115师 新四军独立旅 华中卫校 新四军4师 卫生员 周纯麟
一、童年记忆中的严父慈母
我生长在一个大家庭,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邓树琪、母亲邓杜氏。父亲受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熏陶,思想比较进步,在乡亲中颇有人望,对我影响很大。母亲是个贤妻良母,但是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忍气吞声,伺候婆婆,相夫教子,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我是老大,我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1925年7月25日,我出生于山东省郯城县沂河边上的马头镇,郯城马头镇位于鲁南与苏北的结合部,地处沂、沭河中段,周边是大面积冲积平原,素有“郯马粮仓”之称。马头镇历史悠久,相传唐代已初具规模。当时家中劳动力少又无土地,生活十分艰苦。爷爷年轻时就到油坊当店员,经常卖苦力、扛大包又吃不饱,后来得了肺病,无钱医治,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奶奶才20多岁就守寡,父亲是遗腹子,母亲因受封建旧礼教的束缚缠小脚,平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家人经常受地主老财的压榨,有时还吃不饱肚子。

项目组访谈邓文秀
我一生中感到最庆幸的,是有两位慈祥和蔼的老人——有点文化知识,通情达理的父亲和伟大的母亲。我父亲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又受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影响,思想比较进步,讲文明礼貌,爱接触穷苦劳动的乡亲,所以他在家乡群众中颇有声望,我们家只靠我父亲一个人劳动来维持生活,靠做小学生用的纸品卖几个钱,奶奶、母亲有时也帮帮手。母亲虽然是农村人劳动出身,也没有什么文化,但她通情达理。在父亲的影响下,非常同情劳动人民。我们家离农村很近又靠近沂河边,一旦发生水灾农民受灾没有饭吃,就带着孩子沿街沿村乞讨,有的带了两三个孩子到马头镇来讨饭,每次母亲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给他们一些吃的,不是煎饼就是稀饭,他们感动的直磕头。在父亲的影响下,母亲经常深更半夜学文化,父亲教母亲识字,读《三字经》,还写毛笔字,母亲的收益不小,都可以看报纸了,可是字写不好。母亲一生,除了养育儿女,侍奉婆母丈夫,还用它勤劳的双手做针线活儿。白天没有时间,就晚上在灯下给人家做衣服,常常做到半夜。她同时还给人家纳鞋底,有时一夜就能纳一双鞋底,两天做一双鞋,手磨起了血泡,还要忍着疼痛继续做,帮助父亲赚几个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我从六岁开始上学,从小养成了爱学习的习惯,父亲很喜欢我,放学回家,父亲就教我写毛笔字,教我怎样拿笔,怎样写字,叫我端端正正地坐着,很耐心地指导我,当我的第二个老师。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我有时学习累了,想出去走走玩玩,他也不许,所以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成绩在学校总排在前头。
二、日军火烧马头镇人亡家破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占领了北平,我们虽然是小学生,但也很爱国,白天上课,晚上老师带领我们到马头镇大街上去游行示威,做宣传动员工作,组织老百姓起来参加抗日救亡。那时候小学分初小、高小。初小读四年毕业,然后再读两年高小毕业,相当现在的初中生了。读完初小,我又读了一年,高小快要毕业了,这时抗战爆发,那时日军还没有打到我的家乡,我们白天抓紧时间上课,晚上游行示威,每个学生手里都提着灯,拿着小红旗,红旗上写着大字标语,游行队伍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反对妥协!”“反对投降!”“坚决不做亡国奴!”等口号,学生救国的热情非常高涨。到了1938年,刚开春,日军打到马头镇附近的台儿庄一带,听到大炮轰隆隆地响,全家老小吓得不敢睡觉。后来知道那是正在进行的台儿庄大战,学校停课了,家里呆不住了,有钱的人、地主老财都跑到国民党的大后方重庆去避难,或者参加国民党了。
一天,又听见日军的飞机大炮,在我们家乡几十里路的枣庄地区轰炸炮击,轰隆的爆炸声越来越近,爆炸的冲击波把房子震得摇摇晃晃,老百姓都在传说议论,说着说着就哄了起来:“不好了,日本鬼子打进来啦,快跑啊!”这时我奶奶叫我父亲:“你带着她们娘儿几个,赶快走吧,家里是不能呆了,我人老了,看着这点家底子也不要紧。”我父亲是个孝子,奶奶就生了这一个儿子,父亲就说:“娘不走我也不走,我要在家里陪着,就让孩子的娘带着孩子跑吧,再不跑就真的要当亡国奴了,要被杀了。”母亲就急急忙忙提了一个包袱,带着我们姐弟六个孩子去向北逃难了。逃到离马头镇有20多里时,天黑了,我们躲在农村坟堆旁的一个窑洞里,吓得都不敢大声喘气,只听见日军在大喊大叫,在大路上开着装甲车,轰隆隆的声音吓死人了,侥幸的是日军没到坟堆里来搜查,我们躲过了一劫。天快亮时,我们又继续向北跑,跑到一个叫新庄的村子里,在那里住了下来,大概离马头镇有三四十里路,住下以后我们就看见马头镇上空的火光。
那年春天,日军开始了野蛮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我们躲在辛庄村,躲了半个多月,为了活命,后来又一直往北跑,跑到外祖父家里住了下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马头镇的火光渐渐熄灭了,外祖父让我大舅就到马头镇去打听打听家里的情况。看看我奶奶和父亲还在不在家,于是我大舅、二舅两个人就去了,到了镇上不敢进街里面,只好在镇外打听情况。因为我父亲在马头镇很有威望,我舅舅就问老乡:“你们知不知道邓树琪先生家里怎么样了?”老乡边落泪边难过地说:“不好了,邓先生被日军杀害了,连砍三刀,把他家的房子全都烧光了,把老太太也打了个半死。”老乡说:“邓先生从街上回家碰上了日军,日军要抓他,他就跑,好容易跑到家还是被日军一把抓住,连砍三刀,当时就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奶奶要护着父亲也被日军打了个半死,父亲当时是被砍死在院子里的,奶奶一个人搬不动,好不容易拖了一张小破床,刚把我父亲的尸体挪到床上,放在院子里,这时烧房子的大火一下子蹿起来,我奶奶一个人孤苦伶仃,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尸体被大火烧焦,只剩下两个膀子和两条腿的大骨头,还有一个头颅骨。可恨的是父亲被日军杀害后,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来,日军惨无人道的罪恶,在全家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大舅舅听到这个噩耗,赶回家里告诉了我外祖父,后来,大人们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一口棺材,眼含着泪水,草草地把我父亲埋葬了,那年我13岁,大妹妹11岁,大弟8岁,小弟6岁,三妹4岁。母亲当时很年轻,才30多岁,就这样,一个瘦弱的小脚女人,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小妹。带着六个孩子伤心地哭道:“我的亲人啊,你死得这么惨!撇下我们这孤儿寡母咋活啊!”
三、参加培训班初识革命道理
1938年春天。抗日烽火在祖国大地已熊熊燃起,我的家乡也一样,马头镇的外围已有了不少抗日游击队,住在涌泉镇、洪福寺、辛庄围子、南新汪等地,发动当地人民起来抗战。在离码头镇西南30里,芦汪子村办了一个军政干部培训班。我听说后心想,这是个最好的报仇机会。我恨透了日军野蛮的“三光政策”。父亲被杀,房屋被烧光,妇女被轮奸死在大街上,孩子被烧死、摔死。兽性的日军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堂堂的中国人不愿做亡国奴,一定要想法打日军去保家卫国,保卫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青少年,不去打日军,天理不容。国仇家恨,一定要报。正好遇上八路军陇海南进支队办训练班,教我们如何发动群众,宣传群众,动员群众,保家卫国。这个机会难得呀,我毅然报名参加学习。培训班的主要任务是组织进步青少年,学习怎么样抗日救亡,如何向老百姓宣讲抗日救亡的革命道理,所以我们参加培训班的青年深感肩负的责任光荣艰巨。训练班的队长叫周南,指导员叫郭英。经过三个月的学习,使我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打日军、救中国、为亲人报仇。虽说条件很艰苦,一没课堂,二没课桌,只能在野外的树林子里上课,但大家的学习情绪高涨。日军的飞机经常在天上用机枪扫射,我们也不怕,在树林里隐蔽起来,飞机走了,我们又开始上课,背包当凳子,膝盖当桌子,买几张纸订起来当笔记本,老师站着讲,我们坐在地上听,文化程度不高,听课有时笔记记不下来,我就向那些比我文化高,比我大一些的同志借笔记来抄,学得很认真。
四、离家参军抗战八年无音信
记得后来在八路军115师苏鲁豫支队第2大队大概又学了一个多月。1939年5月的一天半夜,大队部来了两个人戴流和文铭到我家送信,说日军要来“扫荡”了,时间紧迫要赶快走,叫我到大队部集合。这时候我和大妹跟奶奶,三个人住在马头镇被烧得只剩半间的破房子里,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住在乡下外祖父家里,我和大妹去参加八路军母亲是不知道的,走得太突然,来不及告诉母亲一声。我当时14岁,大妹妹12岁。开始戴流和文铭两位领导不要我大妹妹,怕她太小跑不动路,她就哭闹着叫喊说我能跑路,保证不掉队。我要打小日本,为父亲报仇。当时我也向她们苦苦求情,说她不会掉队的。两位同志没办法,只得同意我俩一起去集合了。奶奶看到我俩要走了,就翻箱倒柜拿出了她仅存的两块大洋,含着眼泪说:“你们姐妹两个走吧,去参加共产党、八路军,消灭小日本,给你父亲报仇吧!奶奶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这两块大洋,你俩带着买点必需用的东西。”就在这天夜里,我们姐妹俩跟着八路军115师教导5旅政治大队急急忙忙走了,就此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母亲、奶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走上了一条我从没想象过的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大道。再见自己的亲人,已经是八年之后了。
从此,我参加了正规的八路军。跟着队伍走了好几天,一直到了沂蒙山抱犊崮。在沂蒙山区几乎天天爬山,围着大山转。山高路滑也要爬,山谷里水流湍急就趟水过。八路军有当地群众支持做向导,山里地形复杂好隐蔽。敌人打来了,我们就跟他捉迷藏,敌人在山这边,我们就到山那边,敌人无法找到我们,我们却能随时掌握敌人的动向。到了晚上,敌人要是没有汉奸带路的话,只能呆在原地不敢动,这时我们就出来活动了。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胆子小,夜里站岗时年龄大一点的就两个人站一岗,年龄小的就三个人站一岗。有一天夜里,天上的月亮很清朗,我们在哨位上,看见从山上跑过来一条似狗非狗的动物,好像是狼,那时沂蒙山区狼很多,我们以为是狗,看不清楚,于是我们三个人就盯着它,对峙了好长时间,有个男同志比较有经验,他说是只狼,把我们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办?男同志说你们两个在这里拿着枪别动,我去报告队长。他很快跑去了,可是等把队长叫来狼也跑掉了。
五、急行军南下会师新四军
大约在1940年秋天,我们突然接到命令,要紧急出发南下。到底去哪里干什么?当时我们这些小兵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有一个信念,我坚信,那就是加强八路军、新四军根据地建设,狠狠地打日军,这是没问题的。后来知道党中央、中原局和新四军领导根据当时华中地区的各种情况分析,定下战略决策要向东发展,开辟苏北,建立直到大海的苏北抗日根据地,把豫皖苏鲁广泛建立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连成一片,在巩固中发展壮大,进一步打击日伪顽。我所在的部队已改编成八路军第115师教导5旅,南下的任务,就是执行中央指示,援助苏北的新四军部队。我们从山东的沂蒙山区一直开到江苏苏北地区,天天行军,脚上全打起了泡,但没有一个叫苦的,记得有一天夜里部队要路过陇海路,我从小听说过铁路,说铁路上跑的火车可快了,但铁路是个什么样子从没有见过。那天夜里是急行军,就要越过陇海铁路,部队走的速度很快,对你传口令,赶快走,不要掉队。这个到铁路上的时候,我怀着既紧张又好奇的心情,冒着掉队的危险,趴到地上想摸一摸铁轨到底是什么样,结果什么都没有摸到,原来,为了防止日军利用火车快速交通,铁轨早被游击队扒掉了。这次南下对我们是个考验,更是一个很大的锻炼,连续几天的夜间急行军,我们年龄虽小,但没有一个掉队的。
10月,新四军、八路军在盐城白驹狮子口胜利会师。11月,成立了华中新四军八路军总指挥部,由刘少奇、陈毅统一指挥陇海路以南的所有部队。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很快,党中央决定在盐城重建新四军军部,陇海路以南的所有部队整编为七个师和一个独立旅,我们八路军115师教导5旅改编成新四军独立旅,旅长梁兴初,政委罗华生。这样,我从一个八路军战士又变成了新四军战士。新军部成立后,报务员、译电员、医务人员都很欠缺,急需培养大批的医疗骨干和专业技术人员充实到部队。上级决定从独立旅中调出一部分骨干,充实到军部机关,当时调出几十个人,我是其中之一。
六、调华中卫校学习专业知识
我和调出的几十名骨干,立即奉命到新四军军部报到,接受分配新的任务。当时,新四军急需大批的技术干部,军部正在积极筹备成立华中卫生学校。我们调到军部等待分配的这批骨干,就成了华中卫生学校的第一期正式学员。我从此改行,开始学习做医务工作。1941年5月,军部驻地在盐城西边的泰山庙,我们这些学员先住在盐城城里,后到城东的步风镇海神庙,又因战时需要,卫校转移到建湖县高作镇的马家祠堂。
1941年7月卫校正式成立,学员有160多人,军部首长非常关心华中卫校,陈毅代军长亲自到学校参加了开学典礼,并为卫校题词,刘少奇政委也给我们讲过话。卫生学校的学员一部分来自大城市,来自敌占区,是上海,浙江等地的一些知识青年,还有几名大学生。他们接受进步思想和学习业务比较快,有一股抗日救国的热情。再就是我们这些从八路军、新四军挑出来的年轻化的老兵。
我们在部队受过几年的军事训练,有一定的军事素质,成为学校的骨干。卫校编两个学员队,一队学员文化水平比较高,多数都是初、高中生,高小毕业生不太多,有三个大学生也在一队。二队学员都是高小生。一队的学习时间定为一年,二队的学习时间定为半年。
我刚调到卫校学习,思想上还有些想不通,总觉得八路军115师挑出来的这些人好像都是不会唱,不会跳,不会说,不会笑的,所以才把我们调出来了,思想有误解,情绪不高,学习注意力就不够集中,结果老师提问,我就答不出来,尤其是上英文课的时候,更提不起兴趣,但是老师并没有批评我,反而对我很耐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队长、指导员、主任以及同学们的关心帮助下,我慢慢开始觉悟了,学习也用心了,还当上了政治课代表。学校的党组织健全,排有党小组,队有党支部,校部设有党总支,各队都有青年团,青年团非常活跃,组织教唱歌,排练节目,学习生活既紧张又活泼。我把在115师苏鲁豫支队学来的一个名叫《今日的苏联》歌剧拿来排练演出,这个戏主要是说苏联是最早的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建设得很好。老百姓,学生、工人、农民、都能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我们中国应该向苏联学习,这个节目的排演,得到了校领导的好评。
七、离开机关下部队磨练成长
1942年5月在华中卫校学习近一年时间,我们就提前毕业了,因为那时战斗非常频繁,伤病员又多,部队缺医少药,有许多医疗任务等着我们,需要我们奔赴各个战斗岗位去,为伤病员解除痛苦。卫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新四军第4师师部门诊所当医助,到那里以后,因为我刚刚毕业,要适应了解工作环境,门诊所长、师供给部长邱会作的夫人胡敏带着我到师部机关各个处进行巡诊,每天都是如此,那时候女同志很少,我调去后,有些同志背后议论纷纷,说我是从军部卫校刚毕业调来的,听说还是个八路军,因为我很年轻,又在师部机关工作,目标比较大,我也不自在,就向领导提出要求,说我是从学校毕业出来,没有实际工作经验,不想在机关里,最好到部队医院去,在实际工作中锻炼锻炼,多接触一些伤病员同志。在我的要求下,领导批准把我调到师部修养所工作,我感到特别高兴。
1942年下半年,我从4师师部调到半城师战地医院当医生,当时战地医院也叫修养所。所长叫黄国华,指导员叫刘刚,党支部书记叫郑佳怡。我们天天下病房,给伤病员护理治疗,打针、敷药、擦洗伤口、换药。我记得有一位老红军是个班长,他得了黑热病,肚子里有积水,天天发烧,我那时当医助,还有两个护士,三个人值夜班,经常到病房去看他,见他病得那个样子,心里很难过。因为敌人封锁,环境艰苦,战斗频繁,缺医少药,得了病基本无药医治。如果当时有“酒石酸锑钾针剂”注射两支,老红军班长就有救了,可一支也搞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红军班长死了以后,上级指示,一定要给他清洗干净,换上一套新军装,我们打开他的包袱一看,里面有一套平时舍不得穿的新军装,于是我们三个人用力的把他拉起坐着,给他洗干净身子,换上了新衣服,把他送走了。那时给伤病员换药,就是用红汞、碘酒。再就是把我们平时吃的盐节省下来,加水烧开,经过过滤当酒精消毒水用,没有纱布就把穿的稍好一点的衬衫,撕成布条放在盐水里消毒后,敷在伤员的伤口上。有一位伤员,屁股被日军的飞机炸伤了,伤口像碗那么大,苍蝇叮爬,生了很多蛆,我们用镊子都来不及镊,只好把手洗干净给他往下抓,疼得他直叫喊。后来因为伤口化脓,感染上了破伤风,发高烧,就这样死去了。想想这些同志本来都是有救的,因为环境恶劣,医疗条件太差,他们就这样牺牲了。最可恨的是日军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残杀了多少无辜的中国人民,他们就是其中的牺牲者。
八、参加冬季反“扫荡”33天在湖上
1942年11月部队庆祝“苏联十月革命节”大会刚刚结束,日军又开始“扫荡”了。淮北新四军就开始了著名的33天反“扫荡”。医院接到司令部命令,要我们积极动员起来,跳出敌人的包围圈,粉碎敌人的阴谋,做好战斗准备。休养所立即做好对伤病员的分散转移。因为医务人员少,我们动员老百姓组织担架用软床做担架,把重伤员先抬走,凡是能走动的轻伤员都编队到洪泽湖边上待命,我们修养所是直属队最后一批撤出半城的。黄国华所长带队,用船把伤病员转移到洪泽湖的芦苇丛里,等所有伤员、医护人员集合完毕,已经是当天下午三点多了。
记得当时我们船上还有彭雪枫师长的夫人林颖同志,她已怀有身孕,上级命令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她,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出问题。这时候,渡湖的大船都没有了,我们只能拦住打鱼的小渔船,动员说服渔民,帮助我们把伤病员往湖东高良涧方向运送,由黄所长和我负责,还有杨新民、李萍两位护士,小船一次只能载两三个伤员,半夜时候船行到湖中心,突然听到从崂山方向有汽艇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仔细观察原来是日军的汽艇正向我们方向驶来,我们船上都是女同志没有战斗力,大家都准备宁可投湖死,也不当俘虏。正在紧急关头,突然敌人的汽艇声音没有了,后来侦察员报告,原来敌人从崂山出来不久由于那里的淤泥太深,汽艇走不动只好退回去了,我们这才化险为夷,整个反“扫荡”期间,我们和伤员都在洪泽湖上与敌人兜圈子,这是我人生中难忘的经历。
九、4师骑兵团痛斩粮秣员
红四方面军奉中央命令西征时,老周(周纯麟)任营教导员,是一直打到新疆的400多人之一,党组织曾派他到盛世才的部队当过骑兵连长,他的马术、骑兵战术都很好。4师成立骑兵团时,彭师长和邓政委都把他找去,分别和他进行过多次谈话,问了很多关于骑兵方面的问题,他向首长们汇报,讲得很有条理。师首长越听越高兴,越听越觉得很有必要把骑兵团训练成一支快速纵队,成为中国的“红色哥萨克”。骑兵出操,队形按照区、队、班上马,马的队形也特别整齐,战士上马动作特别快,按彭师长的话说,上马像蚂蚱一样飞快,骑到马背上稳如磐石。训练时一喊马上劈刀,马就开始飞跑,操场上插着稻草人,战士们举起马刀,左一刀劈一个,右一刀劈一个,等于在战场劈杀敌人一样,这就叫马上劈刀。当马跑得飞快时,马背上的人突然不见了,跑到哪里去了呢?就是一只脚蹬着马蹬,一只脚放在马肚皮下,两手抓住马缰绳,这叫蹬里藏身。还有马上拾物,骑马跳障碍等等。最使人敬佩的就是马上救护,把马训练的能在战场上救护负伤的同志,当它的主人被敌人打伤以后掉下马,马就不跑,站在那个地方轻轻地卧倒在他受伤的主人身边,让主人趴在他的背上,它再站起来把主人送回到部队。有的伤员负了重伤,躺在地上不能动,马在那里急得乱扒地,一边扒地一边叫,声音越叫越大,等到有人听到,来人把伤病员抬走,马才不叫了,叫人看得出了神。
豫皖苏的老百姓传说更神奇,说骑兵有白马团、黑马团、黄马团,还有猴子团,能跳几丈高的水沟,猴子的爪子举刀专砍敌人当官的。我们都知道骑兵团里真正的猴子只有一个,就是五大队区队长廖家万同志养的一只猴子。行军时,这只猴子就骑在他的背上,有猴子马不生病,所以称猴子叫“弼马温”。骑兵战士对马,像对亲兄弟一样,有马感冒了,战士把自己每个月发的几块钱省下来,专门去给马买蜂蜜和鸡蛋。给马吃鸡蛋还不能吃蛋黄,只能吃蛋清,战士就这样疼爱自己的战马。还有传说,只要听到沙沙沙的一阵风,就是骑兵来了,骑兵可以在荷叶上飞,像一阵旋风,马蹄不沾水,又说马跑起来像一条龙,尾巴一卷就把敌人卷死了等等,传得神乎其神。这些传说充分证明群众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了敌人的煎熬,时刻在盼望子弟兵来解救他们。1944年7月。中央军委命令4师向津浦路西进军,收复失去的根据地,消灭日伪顽,挽救中原局面。由彭师长亲自率领部队,周团长立刻集合全体骑兵部队西进,我是目睹他带领部队浩浩荡荡出征的。
部队西进一个月,第一站小朱庄战斗传来了战报,骑兵团马上刀劈伪顽头子王传授,这个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单在萧县,他就活埋了我们200多革命志士,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被我们的骑兵追上,一刀给劈死了,后来又活捉了伪顽头子李光明为民报仇雪恨,接二连三的捷报不断传来,我们无不欢欣鼓舞。
可是骑兵团在休整时,后方留守的个别同志作风稀拉,守纪不严,出现了严重违反军纪的事件。团部的司务长(又称粮秣员)董某经常外出采购,催办粮草,结果他和一个地主家的小寡妇勾搭上了,乱搞男女关系。更严重的是他竟把枪也忘记在小寡妇家了,后来去找了几次竟然没找回来。团长、政委就派特派员何林照同志去调查处理。革命军人和地主家的小寡妇勾搭,本身就是一个阶级立场问题,更严重的是丢了武器,这是严重的违反军纪。经团部军政委员会研究批准,要严肃军纪,执行枪决。董某平时工作积极,肯吃苦,也能认真完成任务好,犯了这样的罪真叫人惋惜。临枪决前,周团长专门为他摆了一桌酒菜,请他好好吃了一顿,并让他换上一身新衣服。然后在全团的公审大会上执行了枪决。这个事件当时很震动,也是个沉痛的教训。因为他是一个排级干部,受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平时表现不错,所以领导心情也很沉重。这件事情进一步加强了全团官兵的组织纪律性,达到了整肃军纪的目的,也增强了部队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