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辉:日军投降时我们正准备过江
口述人: 马胜辉
采访人: 王志龙、王元萍、庄腊梅
采访时间: 2016年8月18日
采访地点: 南京军区司令部第三干休所
整理人: 庄腊梅、王骅书、王金鑫

马胜辉
【老兵档案】
马胜辉,男,汉族,1926年11月出生,江苏溧阳人。1945年5月参加新四军。1946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新四军通讯员、学员、卫生员,华东野战军医助、军医、所长,南京军区司令部工程兵工兵3团副团长兼参谋长。曾参加七战七捷、孟良崮战役、莱芜战役、开封战役、沙土集战役、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荣立过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
【关键词】
新四军 金坛自卫团 华东野战军6纵 苏中七战七捷
我叫马胜辉,来自江苏溧阳上黄镇玕西下面的马家村,听我爷爷说我们是从苏州逃荒过来的,苏南那个地方丘陵、湖泊比较多,比较荒凉。家里父母亲人多,我们有七八个兄弟,我是老四,我们家从苏州搬过来开荒种了几亩地,等开完荒以后,周围的地主老爷却把土地收回去,对我们说:“这是我们土地,不能给你们开荒,你们只能租。”那个时候是1920年代,我们比较穷只能租他们的地。因为我家穷,哥哥在地主家做长工,后来老二慢慢大了也只能在外面做长工。后来当我七八岁时,母亲40多岁时就病故了,那时没有医院,也没有钱去买药,母亲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停止呼吸了,每次想到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我就会难过地流泪,想着她辛辛苦苦地把我们养那么大,却一天也没享到子女的福。

项目组访谈马胜辉
一、日军的“扫荡”
我们那个地区是江南富庶之地,也是兵匪横行的地方,地主、流氓、土匪、兵痞不断,抗战以后又有日军、和平军、新四军。1938年以后,日军大肆进攻中国腹地,我的家乡在上海通往南京、宜兴到溧阳的铁路干线附近,是战略要地,日军来了我们这个地方,占领了宜兴和溧阳交界的一座山,叫
山
[1]
,这个
山离我们村只有两三公里,山有300多米高,
山上有一队日军,100多人。除了
山以外日军据点还有好几个,在山下还有一个大村庄,是日本人的一个据点,大村庄过去一两公里还有一个属于宜兴的镇,也是日本人的据点,在那里日本部队多一点,它是其他据点分出来的,就像一个营分几个连一样。日本进攻中国主要是占领铁路干线,比如从上海到无锡,再到常州,再到溧阳的铁路干线。日军来了以后在
山修碉堡,呆了五六年,在这几年里
山周围的老百姓生活很惨,日军天天往周围打炮,轰的一炸,有时候吓唬老百姓,有时候老百姓不幸就被炸死了。那时候日军经常下乡“扫荡”,山下有日军的大本营,负责修通到宜兴的路,所以日军从山上下来看见青壮年就抓走,让他们修碉堡,修公路,挖战壕,看到老百姓的鸡就抢,看到妇女就强奸,看到好东西就拿走,看到房子就烧,看到你跑就开枪,老百姓朝不保夕,整个社会都乱了。日军隔三岔五就派一个班十来个人,刺刀上面插着太阳旗,轮流下山“扫荡”。因为日军白天活动,所以新四军为了保存战斗力,白天隐蔽起来睡觉,晚上才出来活动。新四军在1943年前后,三四次攻打日军的碉堡都没打进去,因为碉堡周围有铁丝网,铁丝网上通了电,我们只能用土刀、锄头等等一些简单的工具去破坏铁丝网,根本打不进去。
二、被迫围观残杀新四军
我小的时候家里兄弟多,都去上学没有钱,只让我去上学。一开始是在本地读私塾,读一些《三字经》等等传统的启蒙书,上了四五年的私塾后,又到地方政府办的学校上中学。我在玕西小学念书的时候,有一次汉奸通知我们小学生集合起来去看枪毙“土匪”,其实这个“土匪”就是被抓去的新四军,是一个20多岁的男人,日军把新四军的手脚都绑着,让他跪在那里,日本人讲不好汉语,就叫汉奸对我们讲,让我们小学生都看着听着,说这个土匪怎么怎么坏,当了新四军就是这样的下场。那次我们去了四五十个小学生,有的眼睛瞪着,有的咬着牙齿,大家心里都明白,日军说的“土匪”就是抗日的英雄。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内心的仇恨,眼睁睁地看着日军用大刀把新四军战士的头砍了,却根本不能反抗。这是我亲眼看到日本人残杀新四军,心灵上种下了对日军的仇恨。日军残杀中国人的行为不是一次两次,他们用各种手段杀人,然后叫我们围观,目的就是威胁我们不要反抗,不要参加新四军。有时候他们杀人后把人头挂在通往镇子的大门上面,场面更加血腥,想通过这样的兽行震慑中国老百姓。
三、路遇日军“扫荡”
1941年春,有一次下午三四点钟,我从小学放学回来,因为我上学衣服穿得比较好一点,正好碰到日军在我们村子“扫荡”,有两三个日军后面跟着汉奸和甲长,正好被他们看到,我们想跑也跑不掉,日军就抓住我说:“小小新四军。”还用刺刀在我脖子上来回刺啦刺啦地划,甲长赶紧拿着鸡蛋对日军说:“太君太君,他是良民,是小学生,不是新四军。”日军听甲长一讲,才拿了鸡蛋收起刺刀。实际上他就是吓唬我,让我从内心感到恐惧。事实上,老百姓对日军的仇恨一天天地增加,反抗的行动也越来越多,一开始对于日军,老百姓害怕,到处躲,有的跑到山沟里躲起来。1944年以后,抗战胜利的前途渐渐明朗了,一个两个日军就不敢单独出来了,要出来也是一个、两个班地一起出动。
四、日军扰乱学校
我上的中学,是政府在新芳桥镇的一个庙里办的,庙外面的荒地就作为球场。上中学期间我住在新芳桥的徐舅舅家里,那时在学校学习一些《中庸》《论语》,学校也会宣传大东亚共荣圈,当时学习的主要是汪伪的书籍,因为还有中日亲善的内容,但身边发生的事情却与书上说的完全相反。一天上午八九点钟,日军带一个班下山,冲到学校打开教室门用刺刀指着我们说:“你们,小小新四军!”然后用刺刀把桌子、书本翻得乱七八糟,吓唬我们,日军经常这样到学校里捣乱,捣乱以后就跑了。我们中学的教导主任姓蒋是河北人,他暗中勾结日军,会给日军通风报信,当地新四军知道这个情况后决定锄奸,晚上把教导主任抓去干掉了。因为日军经常来学校捣乱,学生害怕,心也散了,学校也垮了,学生上不了学都回家务农了。
五、思想觉悟开始反抗
1942年到1943年左右,那时候我们思想上已经觉醒了,开始意识到我们要团结起来,要顽强斗争,不再看到日军就逃跑。1943年四五月份,我们看到一个落单的日军,就把他抓起来,然后把很重的石磨绑在他身上沉到河里去,免得他的尸体浮起来被日本人发现,因为日本人发现尸体以后会进行报复,手段非常残忍,他们会把村庄的房子都烧掉,把东西都抢了,看到人都杀掉。对付日军,除了沉河,还有其他方式,有时候天黑了,老百姓躲在马路边上,看到一个两个日军在路上走,就用绳子把他们绊倒,然后冲上去合力把日军掐死,尸体拖到山沟里用泥巴盖住,等到日军发现人没了再寻找已经毫无线索。所以日军怕死了,就更不敢单独出来,江南老百姓用这种方式逐步瓦解日军,随着抗战形势逐步好转,日本人的力量薄弱了,队伍收缩了,最后就撤走了。
六、曲折的参军经历
那时候村里当各种兵的都有,有些人因为没饭吃也会当兵,和平军也去啊,都是乱七八糟的兵,地主,流氓都有,成分太杂。新四军在当地活动时对老百姓很好,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所以我想去当新四军,就一心奔着新四军去。我的大哥马瑞林,长我七八岁,曾参加大刀会,这个大刀会是进步的、正义的,组织一帮人,专门镇压地主老财。后来共产党发展我大哥做地下党员,那时地下党很保密,大哥白天一般不出去活动,经常晚上出去“转转”,实际上是出去工作,动员进步青年去当兵,因为我曾在学校学习,有点文化,可以出来做事了,他也支持我去当兵。1941年我大哥第一次带着我和同村的臧保康,差不多五六个人一起秘密去安徽郎溪广德,因为那里是新四军游击区,我们就去找部队当兵。当新四军我是满怀希望的,可是第一次去安徽我们没找到新四军,又回家干农活。1942年到1943年左右,我大哥又带我们去找部队,还是没有找到,找了三四趟,都没找到新四军的部队。
七、参军后参加“最后一战”
1945年5月份,大哥又带我和臧保康等七八个人找到金坛郊区,参加了新四军金坛自卫团。那时部队也没军装,我们就穿自己的衣服,没有枪,我们就缴了和平军的枪来用,还是汉阳造的枪。1945年8月15日,那时我们正准备去江北,通过上面传来的消息,知道了日军投降的喜讯,心里非常高兴,但是部队庆祝很少,因为那时候局势很紧张,日军不肯向我军投降。1945年10月份,我们从常州、无锡到江阴,在过江的时候,遇到了日军,他们在等国民党部队来收缴,我们和日军交上了火,日军很顽强,枪打得很准,但是那时候日本人已经没有斗志,很快就投降了,我们抓了四五十个日本人再加上和平军两三百人,也缴了一批武器。因为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过江,打扫好战场后连带着俘虏的日军一起过江,过江后就把俘虏交给了上级。
过江也是一个考验,是用小船过江,我们南方人没有去过江北,10月份天气已经冷了,江面上风很大,白茫茫一片,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有的同志意志不坚强,少数开小差跑了,想到我是穷人出身,既然找到新四军了,就要坚定跟着共产党的队伍走。到了1945年11月下旬,华中野战军刚刚整编就绪,我们从1师16旅47团编到华中野战军第6纵队50团,我们是新兵,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们很顽强,跟着老兵学。1945年12月份到了高邮,那里有日军据点,有五六千人,高邮是中国抗日的最后一战,虽然日军是8月15日投降,但这个地方的日军12月份还没投降,因为这边靠扬州,那边靠运河,交通非常便利,容易守不容易攻,这里的碉堡也建的坚固,我们打了几次没打下来。以后粟裕司令亲自组织7纵队、8纵队、苏中军区打的,12月19日晚7点,新四军在南北40公里、东西20公里的战场上同时发起攻势。战役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个阶段,收复邵伯,肃清高邮城外围据点兵力,围困高邮城;第二个阶段,总攻高邮城,全歼守敌。
我们在高邮打了一个多礼拜,从1945年12月19日起,至26日凌晨结束。打得很激烈,日军是敌人主力,人数多的是汪精卫的和平军。这场战役打完之后,我们和老百姓共同打扫战场,把打死的日军和和平军埋到城墙边上。此役,歼灭日军1000余人,伪军4000余人,拔除了残存在华中解放区内的日伪军据点。这是新四军对日作战的最后一役,保卫了华中解放区的胜利果实。
到1946年,国民党就挑起了内战,后来我参加的战斗就更多了。
[1]
(ǒu)山,在江苏溧阳市东北25里,与宜兴市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