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祥：当兵无悔

口述人： 王万祥

采访人： 薛刚

采访时间： 2016年12月24日

采访地点： 安徽芜湖市市区

整理人： 仰泽、季晶晶、王心悦、王骅书、王金鑫

【老兵档案】

王万祥，男，1924年出生于安徽天长县。1944年10月参加新四军六合支队，主要在六合、扬州、来安等地打击汉奸。1946年编入罗炳辉领导的新四军2师。解放战争期间参加了涟水战役、莱阳战役等，曾任淮南独立旅1团1连1排2班班长。于涟水战役中光荣负伤，1947—1949年间在山东莱阳疗养。1947年在山东残废军人荣誉学校入党。渡江战役期间，被任命为南京军区404仓库股长，负责仓库里所有枪炮子弹的保管和发放，直至离休。1955年授技术干部中尉军衔。

【关键词】

六合支队　新四军第21师　淮南独立旅　莱阳战役　涟水战役

一、投身六合游击队　转战淮南锄汉奸

我叫王万祥，1924年出生于安徽天长县。过去这个县叫炳辉县 ，后来改掉了，因为中央不准拿人名来做县名，所以从那以后就改为天长县了。我小的时候，听到乡里面有人到处在讲“地下出了猪（朱）毛”。当时我还小，也没念过书，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应该是新四军的宣传员，想动员地方青年参军，保家卫国。宣传的男女同志都差不多二三十岁的样子，他们到处跑，宣讲红军。他们说：“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国民党从来没有派人来宣讲过类似的内容。最近我天天晚上看《张学良》，那时蒋介石主要是先安内，后攘外，他要消灭共产党以后再打日本。而张学良提倡国共合作，他说你打共产党你不是破坏国共合作吗？可蒋介石就不听那一套。

其实那个时候我听不懂“朱毛”是什么意思。但是后来听到小日本入侵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时候，我们就很生气：日本侵略者到中国来烧杀奸淫，把中国搞得乱七八糟，他们还要打到我们的家乡来，我们家乡的老老小小都要受日本人折磨了。地方上的那些地主、保长，日本人来了，他们为了自己的狗命，投降了小日本，帮小日本在地方上抓男丁，奸淫烧杀。这让我们更加生气了，我们想：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来的家啊？国家如果破碎了，我们也活不下去了！因此我们几十户人家在乡里组织民兵参加游击队。

日本人后来打到了天长县。但是天长县的日本人并不多，日本的兵力主要集中在六合县和扬州城内。六合县就有上千的日本兵，扬州更多。据我们侦查员讲，扬州大概有一两个团的日本部队，四个城门都有炮楼和站岗的士兵。以日本兵为主，伪军伪保长毕竟还是少数。有的人为了保存他家老小的生命，所以去做汉奸。还有好多人不愿意干，因为如果去做，家里的亲戚朋友都会在背后骂他。

我家乡的伪保长、伪乡长之前是当地的地主和富农，日本人来才当了汉奸。他们把田给老百姓种，到下半年或年终交租给他，100斤要交70斤，种田的人只能留30斤。日本人来了以后，听不懂中文，这些汉奸就给他们带路，相当于翻译。过去我们家那边有一个叫孙百万的人，他家里养几十个兵，房子周围有围墙，围墙外有一圈水沟。水沟里面插着削尖的、用油煮过的竹子，人要是从水里过去，就会被竹子刺穿。孙百万有个儿子给日本人当官，因此他家里很有势力。扬州的一个大地主想向他买地，扬州的地主说：“你把这一亩土地给我，你派一个骡子来，拖洋钱，你骡子能拖多少我就给你拖多少。”但孙百万就是不卖给他。

1944年10月份的时候，我参加了游击队，那个时候我才18岁。队伍叫做六合支队，主要在天长、仪征、六合、扬州、来安这些地方活动。我们没有固定的据点，到处移动。支队长姓孙，人挺好的。支队只有一个营的兵力，下辖三个连，我在1连1排。刚参加游击队的时候没枪，就用农村打兔子的土枪，跟地方上的汉奸斗。后来有真枪了，是汉阳造，一个人只有三发子弹，不敢随便打。部队大多数人能拿到枪，有少数人拿不到，就拿长矛，大刀。一般个子大、身体好的给你枪，身体不太好的就不给枪。有的人有黄色的军装，有的人没有，就穿自己家里带去的衣服。那个时候物资缺乏，就是有军装，上面也没有番号。民兵们都是白天干活或者在大树林和老百姓家休息，晚上和那些汉奸坏分子作斗争。

汉奸们势力大，我们只能做地下工作。我们经常穿着便衣到处听老百姓或者伪保长他们讲，哪个日本人要结婚了，要做寿了。那时候日本人结婚或者过生日，老百姓都要送礼。不送礼小日本认为你看不起他，送礼的那些人就会谈论这些事。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们的侦察员知道了小日本某天某日儿子结婚，在什么地方办酒。到晚上，我们装成送礼的老百姓进去，乘他们不备，几十个人用大刀把他们砍死，收缴他们的武器。部队负责在外边接应，如果任务失败了，日军追出来，我们部队就在旁边打伏击。

在六合支队的两年里，我们也和小日本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有一天，我们到来安县破坏日本人的铁路，把来安县内津浦铁路上的铁轨钉子拔掉，拉掉铁轨。日本运兵来的话，火车会翻掉，会有人就摔死、摔伤。日本人很生气，就屠杀老百姓报复。

在六合支队打了两年多的游击，我们被编入了罗炳辉的新四军2师，下面有三个旅。被编入罗炳辉的部队以后，我们才拿到了真枪和军装。但子弹太少，每人只发三颗子弹。当时子弹是很珍贵的，如果有哪个人掉了一发子弹的话，就要被关一个月的禁闭。因为缺子弹，我们就把芦苇一节一节削起来装满子弹袋子，老百姓一看我们的子弹袋子总满满的，就对我们很有信心。就这样我们慢慢发展起来，能跟地方上的土匪和日军对抗了。那时我们为了搞武器，冒了很多险。比如，我们的游击队员假装挑几担鸡蛋进城卖，那些站岗的日本兵，一看到鸡蛋来了，就过来拿，我们送鸡蛋的同志突然一棍子就把他们敲晕了，抢走他们的枪，后面再派一个骑驴的同志上来接应，迅速离开。后来知道，接下来真卖鸡蛋的老百姓去就倒了霉，日本人把他头砍下来挂到了城墙上。我们那时候搞武器就是这样子，抓住机会，积少成多。

罗炳辉这个人的本事大得很，他爬山端着机枪打日本人，胆大得很，特勇敢。他有一副担架，还有一头骡子骑着，因为他胖。解放战争开始，罗炳辉还坚持在淮南、扬州、六合活动。他不同意把他的部队编给6纵，他不愿意撤退，他还愿意在淮南这地方打游击。中央不同意，认为仅凭三个旅打不过国民党，因此1946年6月，就把独立旅编入华野6纵，部队撤退到涟水北边。

抗日战争的时候，后方保障做得比较差。因为那时也没有后方，部队打游击，今天跑到这里，明天跑到那里。后方没有担架队，也没有厨房，我们就是吃老百姓吃剩的东西。有的时候国民党或者日本人来了，老百姓跑掉了，家里煮的饭没吃，我们就挖下来吃，有的时候吃完还带一点。因为那时在部队，总共十个班，到厨房去打菜。连队指导员第一个打菜，其他战士打菜要一个一个等。我那时都是先吃饭，因为有时你饭还没吃得好，小日本就来了，小日本一来，我把饭碗丢掉就跑。所以我现在习惯先吃饭，吃不吃菜无所谓。我们会跟老百姓征粮食，有的人愿意，有的不愿意。但是老百姓总体还是相信我们，因为新四军爱护老百姓，保护老百姓。新四军到哪里都是帮老百姓挑水，打扫卫生，百姓们也知道新四军都是穷人出身，去打日本，打伪军，所以也都帮助我们。我们新四军们为了保护老百姓，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

1945年，日本投降，我在部队里，听到国家宣布这个好消息，部队也宣布小日本投降了，大家都拍手称快。

二、激战莱阳取得胜利，守卫涟水光荣负伤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新四军到了山东。山东的八路军打莱阳县用了两天两夜，都没能打赢，我们新四军就接替八路军打，我们新四军点子多，我们挖地道，悄悄地挖到敌人碉堡底下，碉堡被炸掉了，莱阳就这样被我们打了下来。以前我们新四军有个飞虎队，也是这样挖地道到碉堡下，放好炸药，引爆导火线，把日本人炸死的。我们的武器不行，正面和日本人打不赢，只能用这种巧办法。刚到鲁南的时候，山东老百姓对我们新四军还有点看不惯，因为我们新四军穿着洋布衣服、留头发，而八路军是剃光头、穿老布衣服。莱阳战役之后，山东的老百姓开始相信我们新四军了。

后来我参加了守卫涟水城的战役。涟水战役的时候，我是淮南独立旅1团1连1排2班的班长。我们打不过国民党，因为我们的枪炮子弹太弱了，而国民党有飞机大炮，打的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打不过就退，一直退到了江苏涟水。我们的任务是死守涟水城。涟水城有条河，国民党在河的南边，我们在涟水河北边，我们在那守了七天七夜。我们武器装备不足，国民党却有几十架飞机，大炮炮弹跟种豆子一样往下掉。涟水那地方是沙土地，碉堡的地基不稳，我们那些碉堡都给震塌掉了，有的同志被打死了，有的同志被塌掉的碉堡压死了。国民党军用橡皮船准备渡河，往北攻，一船大概几十个人。它的船一到河中间，我们这边轻重机枪和手榴弹就打下去，河里一片红，都是血。国民党也死了不少人。我们和国民党僵持了七天七夜还是没守住，只能撤退。我们有一个团被国民党军包了饺子，罗炳辉下决心要把他们救出来，派了两个团在涟水城打了一天一夜，就救出来一半人，几百人有的被国民党打死了，有的被俘虏了。

我在涟水负了伤，肚子中弹了。当时我们没有棉袄棉裤，就穿着单裤，只有两层，但可能是因为距离远，加上衣裤的阻挡，子弹没有打穿。刚被打的时候还不疼，可是我走几步，血就顺着腿淌到鞋子里，走路脚板子都粘着鞋，我一摸裤子都是通红的血。受伤之后我被担架抬了三四里路，要抬到后方医院去，那时候抬担架的少，基本都是找当地人来抬。当时国民党虎视眈眈，老百姓要考虑他的家庭，有的就不太愿意抬担架把我们送到北方去治疗。那些抬担架的，我们要供给他们吃的，还要额外付钱。最担心抬到半路把我们放下，如果这样我们就会被国民党俘虏。

就这样他们用担架抬着我慢慢撤退，最后到了山东莱阳。我在莱阳医院又住了大概有20多天，到医院开刀取子弹头，还要缝合，现在缝的针印子还在，缝了四针，没有打透。过七天才拆线，拆了线以后还要过好长时间才能走。我在1947年初到了残废军人疗养院。我肚子被打穿以后，医生检查问我结婚生子女没有，我就说已生了子女。医生担心如果输精管被打坏将来就不能生育了，庆幸的只是肚子受伤，伤好以后对我的生活多少有点影响，就是行动不太方便，路走久了会疼。算上这次，我一共负过两次伤，头也受过伤，大概是1945年3月份在扬州被炮弹炸伤的，那时候把头被打出了个小洞。我孙子讲，我爷爷命大福大，负了两次伤都没死。跟我一块从一个村里出来的有42个人，其中还有我的一个堂弟，我们都是一起到六合支队的，然后又到独立旅的，最后就剩我一个。

疗养院里都是断胳膊断腿的残废军人，有的把两条腿打断了，有的把膀子打断了，还有的把眼睛打瞎了，什么样的伤都有，残废军人在医院总共大概有好几百人。这些残废军人都不能再上前线了，就在山东疗养。疗养院里还办扫盲班，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我养完伤就到年底了。

我们在莱阳呆了一段时间后，国民党打到了青岛。山东老百姓担心我们这些残废军人，就让我们到大连去。山东的老百姓挺好的，他们用绳子将腌的大头菜穿起来，给我们准备好当作食物。当时向大连转运的第二批残废军人被国民党的侦察机发现，被炸死了。我不愿意去大连，一是因为我觉得我要是到了大连就是苏联人管理了，我就回不来了；二是因为虽然我残疾了，但是如果国民党来，我也可以勉强上阵。后来，形势慢慢好转，新四军开始反攻，我们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到山东之后把部队发的衣服一起交给老百姓，平时就和老百姓一起上山，挖山芋、刨花生。山里老百姓觉悟高，把那些地富反坏右集中在一个大庙里睡觉，门口有民兵站岗。因为那些地富反坏右喜欢打报告，比如向国民党告密说新四军躲在哪些村子上。

当时陈毅特别和山东的负责人讲：“我交给你多少残废军人，你到时间还我多少，你不能给我损失。”那里的老百姓对我们也相当好。那时候还发生了很多故事呢！两家老百姓轮流养我一个人，一个姓宋，一个姓陈。第一天晚上去了姓宋的老百姓家，姓宋的老百姓陪我吃饭，饭是山东的做法，吃面条配嫩山芋叶子，他家的老头子搁一个小桌子在炕上，陪我吃饭，老头子把面条和山芋叶子一起吃掉。我之前从没吃过山芋叶子，但我想要是我不吃，老百姓会讲这小家伙嘴刁，怪不得八路军看不起你们南方新四军。山芋叶子也是蛮嫩的，当然也能吃，所以我硬着头皮把山芋叶子、面条都吃掉了。山东人民生活苦，过年才能包个饺子吃，平时都是吃玉米面、玉米糊、山芋这些东西。

三、大军渡江留守仓库

我是1947年在山东残废军人荣誉学校入党的。我在山东荣校一直呆到1949年，大军渡江了。当时准备分配我们这些残废军人到地方去工作，工作方向都确定好了。我们这一个排准备到扬州去，连长就当乡长，排长就当村长。就在这时，部队又跟山东残废军人荣誉学校提出说：这一部分残废军人不准到地方去，因为部队要准备渡江，把一些原来身体好的后勤人员都抽调到前线部队去，因此必须把我们这些残废军人调到后方机关补缺。1949年左右，准备渡江的时候，部队把我们分配到南京军区的404仓库，那个仓库在安徽宣城水东镇，附近还有个孙家埠镇。宣城县仓库多，有三个仓库，那时怕国民党飞机来炸，就把大山开一个大洞，把枪炮子弹放在洞里，这些都是从国民党和美国那边缴回来的。因为在部队里我是班长，所以我一去仓库就担任了股长（相当于副连长），下面有其他保管员，主要负责仓库里所有枪炮子弹的保管，前线部队需要领枪炮都要我批条子。

我在的那个仓库大概有几百平方，那时仓库有各种枪，有缴获日本的，有解放战争缴获国民党的，有老套筒的，有三八式的，各种制式的枪都有。日本的三八式比较好，因为枪管子长，打得比较准。仓库里没有汽车，枪炮都是南京军区下属的汽车连负责运输的。从外地送来的兵工厂生产的枪和炮，先从火车发到芜湖，然后汽车连从芜湖把它们再运到仓库去。当前方部队需要补充枪、子弹和手榴弹等，再由运输连负责送到前线去。

结果我们就在404仓库干了几十年，一直到我离休。1955年授衔的时候，我授了中尉衔。我们属于技术干部，所以我的中尉牌子是白牌子，军事干部是黄牌子。我的文化知识是我以后慢慢学的，1946年到宣城县宿松中学，在宿松中学扫盲班学了一个多月，以后我就自学。学了大概有一两个月，边工作边学习，边学边练。我现在看书看报时遇到奇怪的字，还都记下来，因为识字不多，所以需要辛苦补习，提高自己完全值得。

我30岁结的婚，结婚大概是1954年，老伴是朋友给我介绍的，朋友是医生，他就是在孙家埠找了个女孩子结婚的，也给我介绍孙家埠的另一姑娘。我老伴住的孙家埠镇离我们404仓库部队只有三里路，人家给我介绍，我自然要去看看她，老伴家里就一个母亲，还有个兄弟做生意卖蜜枣、卖菜。她比我小9岁，虽然我那个时候都30了，还受过伤，但人家介绍，她也愿意，我也认可。我们结婚后有了四个孩子，一个女的，三个男的，跟我一起住的是最小的一个。

四、珍惜现在展望未来　当兵无悔入党光荣

现在的环境，相对来讲生活条件改善了很多。按照我们家的条件，我跟小家伙讲，现在天天都像过年。我小时候家里种田，那时候家里头大概有两三亩地，我家弟兄三个，小的在家里头，大点的我哥哥他们还在外帮工。两三亩地能收几担稻子，每一年收的粮食都不够吃，就用山芋、萝卜代替。

过年才买上二三斤肉，平时就只有稀饭、萝卜、青菜，我们现在天天鱼啊肉啊鸡啊蛋啊，生活提高了百倍。我们从小在家里苦得要命。所以说我那时当兵有两个原因，一个为了把侵略中国的小日本从中国的领土赶出去，第二个是因为家里太苦了，一天到晚只有青菜、萝卜、稀饭。我跟我小家伙们讲，还要节约一点。为什么呢？还要防老。我们过去农村有句古话，少年苦不为苦，老来苦才算苦。所以现在不能浪费，我舍不得。

国家给的待遇也不错，我现在有离休工资。除了离休工资外，我还有残废金补助一年23000元。我感谢国家赋予我的一切，也希望国家治理能越来越好。

我是一个党员，这辈子从没后悔过当兵。保家卫国这么光荣的事怎么会后悔啊，自己的国家给小日本来占领，就是不行。如果现在还有谁敢来侵略中国，我老了，打不动了，但我有儿子，我会叫我儿子去当兵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