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新支书
8月初,一场暴雨刚过,四川大英县天保镇沙石咀村绿意盎然,空气里弥漫的淡淡清香味,直击心脾。采访郭琦,跟她走在起伏的山峦,一幅亮丽的乡村新图景徐徐展开。然而,你很难一下子把这涌入眼帘的一幕幕壮美景象,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女支书联系在一起。
身材娇小,衣着时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她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职业村支书”。一路上,村民老远就和她打招呼:“郭书记,又下户啊?”郭琦也“大叔大妈”地叫得格外亲热。
有人说,在一些地方,村子正在变成“空壳”,村落正在远去,这是不争的事实。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中国的乡村,永远是年轻人放飞梦想的舞台,驰骋人生的疆场。
一
2018年6月,遂宁几家媒体同时爆出一则新闻:遂宁市委组织部将面向35岁以下优秀青年选拔职业村支部书记。消息插翅飞向城市和乡村,搅动着无数青年的心,包括郭琦。
这时的郭琦,33岁,2009年大专毕业不久就考上了“城市社区专职工作者”的职位,在大英县城城西管委会上班。她默不作声地报了名。等到笔试通过了,面试也通过了,一切都公开了,同学和家人才大吃一惊:“你傻呀,待在城里,生活有规律,平常有假日,多安逸,干吗跑到村子里去?以后找你聚会、旅游都难了。”不止一个同学这样抱怨。“孩子,农村的苦你不是不知道,农村人都千方百计往城里钻,你好不容易在城里扎下根,怎么还往黄泥巴坑里跳?”父亲说。郭琦也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一个人离家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工作,父母肯定担心。郭琦生在山村,从小就对乡村充满着眷恋,后来进城工作了,还时常坐在城市的窗口,向往着远方的白云,想象着云朵下一定有一个美丽的小村,有小桥流水人家,有牧童的歌声在荡漾。乡村是她的诗和远方。郭琦已经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9岁的儿子活泼可爱,正上小学,丈夫在绵阳一家大企业上班。一说她要去远处一个穷山村工作,丈夫的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们用多年的积蓄购买了一辆家用轿车,主要用于丈夫跑绵阳,来回200多千米。这天,一向体贴人的郭琦对丈夫说:“敏哥,车子还是你留着用吧,我骑摩托去村里。”丈夫说啥也不同意,紧紧攥着郭琦的手,两个人的眼泪都滚落出来。
近些年来,遂宁市每年有近120万人外出务工,80%以上青壮年外流,农村长期处于“失血”“贫血”状态,村庄“空心化”、农户“空巢化”、农民“老龄化”的现象不断加剧,人才匮乏成为制约乡村振兴的瓶颈。
遂宁市委决定面向社会从优秀村干部、优秀工人、优秀农民、优秀企业管理人员和涉农专业大学生五类对象中,通过统一考试招聘,将优秀人才注入乡村,巩固强化基层组织实力,加速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
郭琦就是全市660余名报名参考者中,脱颖而出的43名职业村支书之一。
8月的一个早晨,天朗气清,郭琦驾着这辆香槟色的小车,在管委会领导的护送下,穿过闹市,直奔天保镇沙石咀村,开始了她全新的人生旅程……
通往沙石咀村的路,很窄,弯急坡多。郭琦第一次驾车走这样的村道,尽管车速放得很慢,也吓出一身毛毛汗,生怕方向盘偏一点点,车轮就会滑进路边沟里。
还好,总算顺利开到了村办公室。第一书记、老支书、村主任等村组干部和一些群众在坝子里迎接。郭琦从车窗里看见了一张张期盼的笑脸。车刚停稳,他们便围了上来,热情洋溢地伸出手,等待着与他们的职业村支书相握。
郭琦一下车,心想自己一定让他们失望了。郭琦看见他们脸上的惊讶。郭琦明白,自己这样瘦小、斯文的样儿,肯定不是他们心目中峻拔壮实的村干部形象。正如后来第一书记说:“我们把郭琦书记迎进办公室,只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村里人口、耕地面积等基本情况,不敢把村里脱贫任务的艰巨和困难告诉她,是怕把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郭书记吓跑了。”
二
郭琦把行李往宿舍一扔,转身就去了农家院。8年的城市社区工作经历,让她习惯了往群众堆里扎。
一连几天马不停蹄地奔走,她揣回一本民情账。其中,群众呼声最多的是村道太窄。这个,在郭琦自己驾车来村上那天,已经体验到了。
先为村里做几件实事,让自己“娇小”的形象在村民心中“高大起来”。她坚信,干部的形象是干出来的。
她与第一书记、村委班子商定:把3米宽的村道路扩宽到4.5米,再新修1千米,把易地搬迁的6社聚居点和村里新规划的产业园区连起来。
做预算,跑审批,跑资金。年底,项目落实,资金到位,2019年3月开始动工修路。
可刚开始放线,就遇到麻烦。新修的路段有500米在别的村子地盘上,那一段路,要经过五六家村民的承包地,郭琦只得同几个村干部一家一家上门协商。不料,在头一家就卡壳了。这家只有一个老人在家留守,儿子在外面打工。老人头发花白,一脸皱纹透着沧桑,看得出日子过得很艰辛。从他略微歪斜的嘴唇,看得出他的倔强。当郭琦提出每米按10元赔付时,他话茬儿都不接,一扭头就走了。
郭琦几步追了过去:“大爷,莫走嘛,你说出你的想法,我们能满足,就尽量满足。”
老人斜眼看了一眼郭琦,说:“修路所占耕地,每米1400元,按30年计算,一次性赔付。”
郭琦默算一下,按这个标准,这几户不得赔付6万元吗?6万元,对沙石咀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修路总共才批下来那么点钱,按老人的要求赔付了,路就没法修了。
“大爷,你这个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了。”郭琦赔着笑脸。老人不回答,又扭头走了。路一开工就遇到这样的难题,郭琦再次感受到做群众工作难。但是,项目已经落实下来,施工队也已经进场,全村人的眼光都期待着她,决不能打退堂鼓。先把其他几户工作做通,再去攻老人这一个堡垒。郭琦轻言细语,从以前不通路,村民们所吃的苦头,说到通路后带来的方便,又讲路宽后乡村的发展和后劲。终于,老人点着头同意了。
共计赔付3240元,把那一段500米长的占地问题解决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路修到5社人称“二愣子”的家门前时,他到村办公室找到郭琦,说:“郭书记,顺带把我家门口那一截入户路增宽到3米。”
郭琦说:“入户路的标准是上级部门统一制定的,这次扩村道路是按计划拨的专款,如果给你家入户路增宽1米,其他农户也这样提要求,这扩路工程就完不成了,全体村民也不会答应。”
尽管郭琦把道理说清了,二愣子还是不撒手,晚上,又让在外打工的儿子给郭琦打电话,郭琦又把对他父亲说的话向他说了,做了解释,他听不进去,说:“不给我家的路加宽,我就让你修不成。”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恐吓吗?郭琦轻蔑地“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路修到二愣子家前方时,被他阻拦停工。郭琦同几个村干部到了现场。
5社社长把郭琦拉到一边,悄悄说:“那娃横得很,村里人都惹不起,就让着他点,免得闹出事端。”
“不行!”郭琦说得很坚决。果然,郭琦一到工地,二愣子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你给不给我们家铺路?”郭琦本来身材弱小,一说出“不铺”两个字,就被二愣子拉得转了一个圈,二愣子还破口大骂。
郭琦让一个驻村干部用手机录像,说:“他今天敢伤人自会有法律制裁。”
几个村干部见状,急忙上前把二愣子拉开,一番劝诫。二愣子见郭琦毫不退让,还有这么多干部在场,也知道自己是无理要求,更知道法律的威严,嚣张的气焰被打了下去,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路,顺利地修通到6社的易地搬迁点。春节,村里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村道上的车辆增多,再不会为错车犯愁。路宽了,一开春,天保镇客运公司就在沙石咀村设了个客运站点,村里老人上街买药,小孩上学读书,抬脚就上车,再也不用为坐“火三轮”提心吊胆了。
郭琦说:“解决群众急需,要抢时间,走一步,看三步。”
还是在扩村道路的时候,郭琦就与村干部们谋划着修水渠,长1.09千米。
沙石咀村是个远近闻名的旱山村,修一条灌溉、防洪两用的水渠,是村民多年的期盼。郭琦在她民情日记的这栏,重重地画了一道红线。水渠修到11社,又遇到难题了。水渠要从李大爷房后过,被李大爷拦住了。他说:“遇到下暴雨水渠垮了,我的房子不是就遭殃了?”郭琦理解他,房子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她把李大爷带到现场,拿出施工规划图,给他讲设计,讲规划,讲水渠的灌溉和防洪功能,李大爷才停止了阻拦。这几件事,让郭琦真正体会到做乡村工作的艰难。她曾经怀疑自己的选择。在县城工作,每天下班回到家,有父母做好热饭热菜等着她,可到村里当支部书记后,整天累得筋疲力尽,回到住处面对冷冰冰的铁锅,再晚都得自己动手煮饭。隔三岔五,还有人找上门来闹事。有时,她竟忍不住默默地流一阵子眼泪。
三
站在沙石咀村部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不远处平房大门口挂着的一块牌匾:“天保镇沙石咀村农机服务超市。”
这个名字很新颖,自带一股吸引力。同郭琦走进农机服务超市,宽敞的大厅,整齐地停放着挖掘机、旋耕机、收割机、除草机、电动三轮车……10多台新型农耕机械,释放着乡村振兴的时代能量。
乡村农机服务超市在这里是一个创新之举。郭琦说:“这个农机服务超市,既保障了我们村集体产业园的耕种和收获,也为本村和周边村民提供了便利,它在我们村级产业发展和乡村振兴中应运而生。”
郭琦来到沙石咀村时,困难一大堆。村里贫困户多,104户贫困户中还有47户待脱贫。撂荒地也多,地撂荒也很正常,村里80%都是60岁以上的留守老人,山下的田土他们管不过来,大片大片槽田撂荒,山上耕种更是力不从心。
村里老人心疼地说:“耕地越变越少了,村子好像萎缩了。”原来,不少地里都长满了荒草、野蒿,原本舒缓平坦、片片相连的良田面积渐渐缩小。
老人心疼,郭琦也心疼。
有人说,村支书就是一个村子的“主心骨”,一方水土的“当家人”,当郭琦意识到了这个位置厚重的责任时,站在这片土地上,心情一刻也无法平静。她没有兴趣惊讶,也没有工夫叹息。改变吧!改变!除了改变,她别无选择。
“夜不能寐”“绞尽脑汁”,耳听八面来风,激活大脑“内存”,她突然想到四个字:“集体经济”。来沙石咀村上任之前,组织上跟她谈话,说到发展,头一条是脱贫攻坚,第二条就是集体经济。她正愁无处下手,这大片的撂荒地不正是发展集体经济的黄金地吗?
郭琦兴奋了,很快与村委班子成员开会,整合撂荒田被提上议事日程。
考虑到撂荒田整理投入大,郭琦建议流转地头三年不付流转金。撂荒田的主人大多举家外出打工或搬进了城里居住,还有一些田是留守老人无力耕种的,让荒草田变成可耕田,他们打心眼里愿意。合同一户户签订好了,一下签了30亩。
这30亩水田用来种什么呢?郭琦2005年大专毕业后,外出打工,先到成都新津当过酒精销售员,后又到大英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过售房员。这期间,她认识了一个专做大米生意的老板,一问询,老板说,目前生态大米不愁销,他可以与村上签订购销合同。
有了老板这一句话,郭琦吃下定心丸,决定30亩水田栽种生态水稻。所谓生态水稻,就是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无公害种植。郭琦虽生长在农村,却没种过庄稼,对于哪些品种的大米好吃,还真拿不准。她只好自己去跑县种子公司,跑县农业农村局,最后选定优良品种。郭琦想得远,她要做给村民看,带着村民干,于是给30亩稻田起了个名:沙石咀村水稻产业示范基地。种田可不是跳浪漫舞曲,除草、翻耕,人工加机械,弄得郭琦整天像一个泥人似的。奋战一个月,30亩杂草丛生的撂荒田大“变脸”,一跃成为一大片平整的良田。
5月,川中泡田插秧的时节到了。沙石咀村插秧用水,都是从五五水库抽水灌溉,水路远,30亩水田,不是一两天就能泡完的,不管白天黑夜,沿途都需要人照管。村文书刘祥打趣地说:“郭书记,抽水灌田,是男人家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嘛。再说,晚上的蚊虫又多,说不定还会遇到蛇,你从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了。”
郭琦哈哈一笑:“没事,我就是来锻炼的。”守护放水,郭琦真的是高挽裤腿,肩扛锄头,头戴草帽,从抽水站到农田,来回查看,俨然一副老农的样儿。村里老百姓都情不自禁称赞:“这女娃儿好舍得干哦。”
郭琦的行动,不断地改变着她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插秧那几天,村民们忙完自己的活,都争着来干,他们不仅能从中得到务工收入,还对久违的大片稻田感到欣喜,看到希望。水稻跃跃生长着,分蘖、抽穗、扬花、灌浆、壮籽,一转眼,就呈现出一片丰收的灿黄。村里老人兴奋地说:“这谷子看着就是比荒草顺眼、喜人。”2019年第一次种水稻,仅这一项,村集体经济就创收5.2万元。看着这可喜的收入,以前的艰辛和付出,都化作两滴热泪,一抹而过。水稻基地,让郭琦有了更深沉的思考。乡村要振兴,必须依靠现代化的农业机械。现代化农业机械的推广,必须有机械通道。尽管村子里现在通村路、通社路、入户路都蛛网一样密实,但机械进农田的机耕道必须得完善。郭琦召集村干部,围绕生态水稻基地走了一圈,进行机械下田的专用道路规划,一共规划了60处,长度7至10米不等,宽2.5米,浇筑25厘米厚的混凝土就行。
工程承包给一个小施工队。刚修了10多处,包工头来找郭琦,说修入田机耕道都是在水沟和稀泥里干,就没法修了。郭琦也没与他们理论,自己牵头修,全村13个社,组织了100余人,从早干到晚。
郭琦和村干部们一同参与劳动,挖稀泥、拌混凝土,搬水泥,弄得一身都是泥,汗水一流,脸也成了花猫脸,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小工了。郭琦想得简单:“既然当了村支书,就不怕双脚沾泥土。”
有了收割机道,村里机械耕作的脉管算是打通了,不会出现“血栓”“脑梗”。而郭琦最终的用意,是在村上建立一个农机租赁超市。乡村缺劳动力,唯有农业机械化推广,才能填补。
站在超市大厅,郭琦说:“这些农业机械,有村集体的,有农户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我们是以农机联盟的方式经营,以沙石咀村为信息联络点,免费发布信息,提供有偿服务,本村村民优惠。”
沙石咀村有了农耕机械做后盾,各种产业正大步走上规模化发展的道路。现在村上有红心柚基地、白芷基地、刺梨基地、生态大米基地……近千亩的产业规模,不仅使村集体经济日益强大,还让村民纷纷搭乘产业发展的快车。如今,脱贫攻坚步履铿锵,乡村振兴风生水起……一缕阳光升起,历史的脚步在川东这个偏远的丘陵小山村出现了新的迈进。
四
个头高挑,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说起话来喜笑颜开,有条有理,我满以为她是名村干部,村妇女主任什么的。她叫贾招珍,11社人,今年54岁。从她今天走来的形象,你已经很难想象她过去的模样——衣衫破旧,穿一双拖鞋下地……她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人们都说她有三大:个子大、嗓门大、脾气大,村民都称她“惹不起”,其实她心里很憋屈。郭琦上任,用两个月时间,把全村525户人家拉网式地摸了个遍,自然没有漏掉贾招珍家。一见面,贾招珍向她倒了一肚子苦水。30多年前,她从达州大巴山区嫁到沙石咀村,图的是这里是浅丘地区,出门不再爬大山了,还有大米吃。可没想到比她年长14岁的丈夫前些年重病不断,患了脑梗,几年前又得了尿毒症,为治病,家里欠一屁股债不说,儿子儿媳外出打工,还丢给她一对孙儿孙女要照管。2014年,她家被评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她做梦都想早日摆脱贫困。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夜里11点才睡觉。整天忙里忙外,想了很多办法想让家里富起来。她说,老天就是不长眼,养鱼鱼死,养猪猪瘟,几年下来,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她向郭琦倾诉着,眼泪像跑山水一样“哗哗”往外流。
郭琦眨巴着一双大眼,不时打量着贾招珍,从她身上捕捉到了闪光点。她看到了大巴山走出来的女人,天生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这就是希望所在。郭琦掏出纸巾,让她擦干了眼泪。
打那以后,郭琦心里随时装着贾招珍。每月准时到她家走访一次。鼓励她继续养鱼,去年7月,她见贾招珍承包的鱼塘水草太茂盛,怕鱼儿缺氧闷死,先让贾招珍赶快去割草,又从村集体经济中拿出300多元买了一支供氧泵,连夜送去。插秧时节到了,贾招珍家的稻田缺秧苗,郭琦带人从村集体秧田里拔秧苗,开上三轮车送到她家田边。见贾招珍做事手脚麻利,郭琦鼓励她养鸡,还帮她挑选良种鸡苗。贾招珍在村委会的帮助下,通过发展种养殖,去年一举脱贫。
2020年初春,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民居家抗疫,贾招珍70多只鸡生的蛋断了销路。郭琦早预料到了,没等贾招珍开口,就把自己的那辆香槟色轿车开到她家院门前,和贾招珍一起把她家里的鸡蛋装进后备厢,要进城替她找销路。郭琦戴上口罩,开车通过沿途的防疫卡口,给事先通过微信、电话约好帮忙的同学、朋友和原单位社区同事一家家送去。当贾招珍从郭琦手里接过一沓沓鲜红的人民币,又泪奔了,说:“郭书记,你冒着染病的风险帮我家卖鸡蛋,就是我的儿子、媳妇也做不到啊!”村民们都说郭琦紧紧拉着贫困户的手,她不仅能让想干的人有干头,还能让不想干的人也干起来。郭琦说:“这主要得益于村里的产业基地的牵引力。”13社的贫困户邓时碧,全家五口人,老公在外打工,一儿一女上学,大儿子得了脑瘫,照顾孩子几乎耗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家里的承包地早已长满野草,常年在山风中摇曳。村集体发展的刺梨产业基地,距离邓时碧家的地很近,郭琦想,邓时碧家脱贫的机遇来了。去年,她登门找到邓时碧,对她说:“邓大姐,你家的撂荒地可以加入村集体打造的刺梨产业园,可以入股分红,收入会很可观的。”邓时碧听了,表情木然,家庭的劳累与艰辛全都写在她的脸上。
第二天一大早,郭琦手机响起,是邓时碧的丈夫李永前打来的。郭琦趁机给他讲刺梨的产品价值、市场前景和村里的远近规划、入股分红比例。李永前听完十分喜悦,当即答应将6亩承包地全部入股,晚上又给老婆打电话,说:“老婆,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搭上村里的‘顺风车’。”邓时碧终于来到村部,找到值班的村干部,签了土地流转协议。村集体将邓时碧家的撂荒地开垦出来,已多年不下地的邓时碧种地的热情被点燃,她在地里套种了花生、黄豆等矮秆作物。快两年过去,村集体产业园的刺梨树初挂果了,邓时碧家的6亩地每亩可收入1200元,套种矮秆作物,每亩也能收入1000多元。李光超、李光之、李光平等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是贫困家庭,过去都无力打理自己的撂荒地。生长良好的村集体刺梨基地、白芷基地、红心柚基地让他们都动了心,他们将土地入了股。按照入股土地50%、村集体15%、农业产业公司35%的比例分红,到了3年盛产期,农户每年每亩地可分得4000元,套种作物收益除外。100亩刺梨产业基地涉及全村50多家农户,其中,贫困户就有13户。手把手教,心贴心帮,千方百计激活他们的内生动力。
享受异地搬迁政策的4组贫困户陈建华,说起自己的经历,对村干部们赞不绝口。如今,他不仅住进了“小洋房”式的新居点,身后还有一片支撑他全家长远发展的种养殖基地。
村民都说,陈建华过去的生活很凄惨:哥哥、姐姐都是哑巴,娶了个妻子还有精神残疾;下雨天,出门踩着稀泥巴路,两个孩子上学只得一个背着一个抱着。陈建华曾一度对生活感到绝望,五尺男子脸上常常挂着泪痕。
去年初,郭琦带着第一书记和其他几名村干部进了他家,给他家做产业规划。种稻谷3亩,种土豆两亩,种玉米、黄豆两亩。郭琦说:“你家的坡地多,可以发展养羊,哑巴哥照看羊群没有问题。”
郭琦想得细,做得实。她找到县农业农村局派驻村里的农技员陈丽萍,让她给陈建华上了大课又单独“开小灶”,从传统种养殖讲到现代农业。郭琦还多次带着村干部走进陈建华的承包地,见翻地、施肥、除草、除虫有做得不到位的,现场支着,有时还手把手地教他。
村民们都说,这两年,陈建华精神头足,干什么都有劲,像换了个人似的。他除了带着哑巴哥哥种好地,还积极参加村里给他安排的公益性岗位,每天,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他就在马路上“唰唰”地扫开了。凭自己一双勤劳的手,他每年在村公益性岗位能领到4800元。
见到陈建华,他脸笑得像个孩子,掰起指头算账给我听:“2019年,水稻收入4000元,玉米收入2000元,黄豆收入1000元,油菜收入1000元,养羊收入两万元,和哥哥一起养的80只鸡,鸡蛋就卖了900元。”
他接着说:“郭书记看我有力气,肯干活,还帮助我争取到小额扶贫贷款两万元,我买了台小型旋耕机,耕了自家的地,又去帮别人,每季劳务费还能挣到几百元。”
眼前的陈建华,生动地说明了一个道理:脱贫攻坚战役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改变的不只是土地,更改变了这块土地上的人。
五
“如果没有郭书记,恐怕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女儿呢,连尿不湿都给你送来,哪晓得是你们的村支书。哟,村干部对你也太好了嘛。”大英县中医院。内科1号病房。早晨。清亮亮的阳光洒在靠窗的白墙上。2号床的病人邓远中一边和病友聊天,一边抬手去抹眼窝里的泪水。邓远中64岁,沙石咀村6社人,从2019年1月开始,他已经在两家医院住了多次,一直是郭琦在为他忙前忙后。今年8月10日,邓远中第二次住进县中医院。郭琦对他有多少付出?他让郭琦有多少折腾?他心里最清楚。因此,一提起郭琦,他不是老眼含笑就是老泪纵横。
邓远中很不幸,几年前得了脑梗,留下精神残疾,父母早亡,膝下没有子女,唯一在世的亲人是嫁到他乡的姐姐,可以想象,他一人住在那土坯房里有多么孤独和无助。
邓远中又很有幸。郭琦刚到村不久入户搞调查,了解到他,记住了他。郭琦担任了他的帮扶第一责任人。
去年寒冬的一个夜晚,呼啸的“刀子风”围着沙石咀村一个个院落不停地打旋儿。郭琦缩在被窝里还觉得很冷,她在村部的宿舍当然不像城里的家有取暖设备。这天是周六,郭琦原本应该回家陪陪父母和9岁的儿子衎衎,可村里工作忙,她已经三个周末没有回家了。儿子总在电话里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夜已很深,郭琦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郭书记,不得了,邓远中发病了,又哭又闹!”电话是邓远中的邻居打来的。郭琦早就叮嘱邻近的村民帮忙,若邓远中有事马上通知她。郭琦二话没说,披衣起床,立马拨通天保镇卫生院的值班电话,接着迎着寒风驱车赶往邓远中家。不一会儿,救护车到了。她把邓远中安顿上了救护车,自己也开车跟到镇卫生院。病人的入院手续,一般都有家人帮助办理,而邓远中的这些事,只能落到郭琦身上。挂号、送检、取药,楼上楼下忙个不停,娇弱的小个子跑得气喘吁吁。等她回到村里,已经是凌晨两点。
第二天是星期天。郭琦刚起床,就接到镇卫生院电话,告诉她邓远中拔掉输液管跑了,人不知去向。郭琦慌了神,开车拉上6社社长,轰大油门,直奔镇卫生院。他们在卫生院附近到处找,也没见到邓远中的影子。郭琦打电话给村民,让他们赶过来帮忙找,村民都说,他就是个乱走的人,说不定中午就回到村里了。
郭琦回到村,找到邓远中姐姐的电话号码,可是,电话打通了,他姐姐说有事不能来,郭琦只好挂了电话。郭琦又联系县养老院,对方一听邓远中的情况,就不愿意收。郭琦想起大英县康城医院对医治邓远中的病比较对路,一联系,对方答应了。下午,等邓远中回到村里,康城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在等候他了。可是,邓远中说啥也不愿意再去医院,郭琦和6社社长像哄小孩一样,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上了车。
照例,救护车在前,郭琦开车随后;照例,一切入院手续都由郭琦替邓远中跑前跑后地办理。康城医院主要医治精神疾病,需要病人直系亲属签订有关协议,郭琦给医院留下了他姐姐的电话。可郭琦刚回到村,就接到康城医院电话,说他姐姐不愿来。郭琦没辙了,只好开车跑10多千米山路,去把邓远中的姐姐接到医院签字。
晚上回到宿舍,郭琦已经疲惫不堪,倒床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这一年多,郭琦为邓远中操了太多的心。每月底的那个周末,郭琦都按时去医院,送去500元的“五保户”救济款,手里还拎着一大包东西:有邓远中爱吃的水果、点心、营养粉;有邓远中必用的尿不湿,还给他请了护工。如今,郭琦已经垫支2000多元。我问郭琦这些费用怎么办?她笑笑,说:“集体经济出一点,我自己出一点,邓远中是没有能力给的。”
今年春节,万家团圆,可郭琦年腊月二十九才回家,大年初一又要回村。出门时,儿子抱着妈妈,哭着不让走,两只小手把妈妈的胳膊紧紧抓住。郭琦忍住了泪水,把儿子的小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说:“儿子,你是男子汉,要坚强些……”
郭琦咬牙回到村,家中老人和孩子居家抗疫,整日焦虑不安,担心疫情,担心郭琦。
郭琦一直放心不下邓远中,因为疫情,不能进医院看望,回到村里,就立即与主治医生沟通。没想到,到了3月初,邓远中情况不好,需要转院到县中医院治疗,这又得郭琦一手去办理。村里的防疫防控工作本来就让她忙得晕头转向,傍晚还得开车去医院。口罩戴上了,做做深呼吸,出发吧。可出村难,回村也难,沿途的防疫卡扣六亲不认。事后郭琦都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今年8月9日,郭琦接到通知,已经转到康城医院的邓远中又要转回县中医院,这又得占用郭琦的星期天。不巧,这天父母去她弟弟家了,丈夫敏哥在绵阳加班,家里就她和儿子。怎么办?没有犹豫,郭琦带着儿子一起去了医院。儿子见到邓远中,“爷爷”叫得挺亲切,旁边人还以为是他小孙子。
这就是沙石咀村村民心中的另一个郭琦。镇村干部、老少村民谈郭琦,记满采访本,我从中搜出这样几个关键词:“吃住在村”“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在沙石咀村村民眼中,郭琦为村民服务是“全天候”的,也就是24小时不受任何条件限制。
郭琦说:“晚饭散步,在城里,逛马路是休闲,在村上,却是走近群众的好时机。多走一步路,多问一句话,就可以多出一把力。”
不经意一席话,让我再次对这个年轻村支书刮目相看。原来,2社村民朱文华今天住的新房,就是郭琦的双脚走出来的。
这天晚饭后,郭琦散步走进2社的大院子,穿过一个幽暗狭长的小巷,见到一幢土坯房。走近一看,土墙上被雨水冲刷出的凹槽,好像人脸上的一道道泪痕;抬脚走上石头垒砌的阶沿,仰头就见破损的小青瓦漏出杯子口大的一团天光。坐下来一问,主人是个聋哑人。同去村干部告诉她,他叫朱文华,44岁,就母子俩,母亲70多岁,是建档立卡贫困户。
郭琦问:“住房这么破,怎么没有享受到易地搬迁政策?”在场人都无语。
郭琦皱起了眉头。郭琦在朱文华家坐了足足1小时,问了不少情况。
接下来,人们发现郭琦为了解决朱文华家的住房,没日没夜地奔走。她把朱家的情况反映到镇上,可是,沙石咀村易地搬迁的指标已经用完了。郭琦没有灰心,报告一次又一次往上送。终于在两个多月后有了结果。恰巧,另一个村易地搬迁指标还剩一个,镇上开会决定,把这个指标调剂给沙石咀村的朱文华。按政策规定,朱家两人可享受50平方米的易地安置房,自己只需出4000元,其余建房款由国家出。
村上统一修建的易地安置房于2017年就已经建好了,安置点上也没有平地可再建房。为找块平地,郭琦有空就在2社转悠,终于发现大集体时代留下来的一块晒坝空着。可紧挨着晒坝的几户村民听说要在这里给朱家修房子,都跳着脚反对。朱家穷困,还有个哑巴,做邻居将来不好沟通不说,还怕沾上晦气。
再难的堡垒,也被郭琦拿下。4个月后,朱文华就和母亲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房,房屋不仅舒适、坚固,房前屋后还宽宽绰绰,可以养家禽。看到朱文华母子两人的笑脸,想着郭琦对村民的一片苦心,当初反对在这里建房的人也笑了。郭琦服务群众就是这样不分昼夜,不分上班下班,整天忙得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全身心地旋转。郭琦总是想,群众就是爹和娘,大事小事都得放心上。
村民们都说,有了郭书记这份心,才有了村里留守儿童之家。村里有40多名中小学学生,大都是留守儿童,郭琦在村部专门腾出一间房,设立了一个儿童活动场所,假日里,她带着他们做作业、习画画、练唱歌、学跳舞,为他们的童年增一份色彩,添一份快乐,也让外出打工的父母少一份担忧。
村民们又说,有了郭书记这份心,他们的业余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农民丰收节,她请来县文艺演出队,与村民同台表演节目;冬日农闲,她组织村里文艺爱好者唱歌跳舞,二胡声声,鼓乐齐鸣;新春佳节,她组织村民送春联,摆坝坝宴。2019年,104户贫困户全部脱贫,摘掉贫穷帽子的村民,融入了欢乐的浪潮,比谁都开心。
村民们还说,大家欢聚一堂,彼此拉近了距离。有几家的妇女,曾经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彼此打了心结,多年见面不打招呼,郭琦有意安排她们一起跳广场舞。载歌载舞中,她们心手相牵,笑脸相迎。
郭琦,这位职业村支书,村民们打心底里喜爱。
广袤的中国农村,村庄千千万。郭琦是千千万万村支书中的一员,她脚踩大地,苦干实干,在新农村建设中展现着青春的风采,青春的力量!
(本文刊登于《人民日报》2020年9月30日第20版副刊,原标题《山村来了新支书》,有修改)
刘裕国,文学硕士,人民日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报告文学专委会主任。主攻主旋律创作,擅写人物典型。在中央和省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0余篇,出版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电视文学剧本等作品14部、430余万字,获各类文学奖2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