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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杜阳来接顾红。
老金听到两人在隔壁争吵,他们中一定是有人摔了东西。他忍住没动。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他也没吭声。门缝下塞进一个信封。他走过去,捡起来。里面是钱。
他走到窗边,等着,想再看顾红一眼。这时又有人敲门,他立刻跑去开门,却不是顾红,是沈小琳,身后还站着个魁梧的男孩。
“你为什么接受采访?你答应过我。”沈小琳很生气,对老金很不客气,“你一接受采访,我们就被房东赶出来了。”
“这是排华行为!”那男朋友上前一步,“金叔叔,这件事你要拿出气魄来,和我们一起去向当局施压,抗议这种排华行为。你等一下,我录个视频,你就照实说,说是他们逼你的,我会把视频传到网上,会有很多人支持我们……”他掏出手机。
“滚蛋!”老金要关门。
男朋友上前一步,“凭什么把我们赶出来?还不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金叔叔,你被骗了!你被警察耍了。李苗苗早就跑回国了!”
老金把两人推出去,用力关上房门。
他很想揍人,可他不能对孩子动手。
他得找岛津。
警视厅大门口,老金被警卫拦下。十几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特警手持盾牌向他跑来,他们经过他,穿过围栏,和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队伍集结在一起。那个拦下他的警卫用力挥动手臂,朝隔离带外围观的人群一指,意思是让老金过去。
老金朝人群走,一边给岛津打电话。岛津立刻就接了,但语气很生硬,他让老金在街边的花坛等他。几分钟后,他来了,脸色相当难看。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李苗苗人呢?”
岛津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金先生,请你冷静,你可以留下来等消息,也可以选择先回国,我们会安排……”
老金扭头就走,朝着远处的电视台转播车走去。
“你要干什么?”岛津追上他。
“你们骗了我,”老金脚步不停,“我必须抗议。”
有两个记者已经注意到他们,在朝这边张望。岛津面色土灰,他拉住老金。“李苗苗不在日本。”他压低声说,“出境记录显示,前天下午他已经乘飞机回了中国,目的地是大连。”
老金甩开他的手,逼近他:“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
“他是个通缉犯。”
“对不起。”岛津试着把他拉到一边,“我的任务不是缉拿凶手,我是专门处理公关危机的。”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警方从来没有正式通缉李苗苗,我很抱歉……”
老金狠狠给了他一拳。远处,人群突然传来一片惊呼,扮演歹徒的三个警察试图开车冲击警视厅,车胎被击中,汽车撞在大门前的隔离墩上,早已待命的特警迅速包围并制服了三个“歹徒”。
岛津捂着脸说:“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岛津请老金喝酒,他把这当成正式道歉。
老金咬开二锅头:“尝尝中国酒。”岛津用舌尖舔一下红肿的牙龈,点点头。老金一口闷了自己的酒:“岛津,我要向你请教一件事。”
“请讲。”
“我想杀死李苗苗。”
岛津并不吃惊,这种情况不罕见,这种反应,几乎是最正常的。他看着老金,用充满信心的语气说:“警视厅有协作部门会把资料传到中国,金先生,请你放心,中国警方一定会很快抓住他。”
“很快?”老金摇摇头,“不,你不懂。”
岛津沉吟一下:“也不是完全不懂。可是,杀了他并不能救回你的女儿,你因为杀他而堕落,你也会受到惩罚。”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你……还可以跟妻子再生育一个孩子。”
老金瞪他一眼。接着,他试着放松下来:“你是北海道人,我能听出你的口音。”
岛津点点头:“我的父亲,还有我的爷爷,他们也都是渔民。”他抢过酒瓶,给老金倒酒:“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岁。”
老金把酒干了:“正是最黏人的时候。”
“一点也不黏我,好像更喜欢她妈妈。”岛津苦笑。老金又要倒酒,岛津握住酒瓶说:“有件事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中国人喜欢把孩子送到国外去……他们还那么小。”
老金愣了一下:“你不懂。”
“为了更好的教育?可是,孩子应该在家人身边长大,那不是更重要吗?”
“我说了,你不懂。”老金夺过酒瓶。
“我确实不懂,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做出杀人这种愚蠢的事。”
老金盯住他的双眼:“你就告诉我一件事,是不是他干的,李苗苗干的。”
“他是嫌疑人,唯一的嫌疑人。”岛津停了一下,又说,“但是,只要他再踏上日本,没人能阻止他被审判……日本仍然有死刑。”
“帮我搞张李苗苗的照片。”老金低沉地说,“这是你欠我的。”
岛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别这么想,也别这么干。”
刚醒来那一下,老金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活埋了。他搞不清自己是在哪儿。浑身发烫。这是七天来他第一次睡着,睡得很沉,可时间并不长,可能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四周漆黑一片,他动弹不得,胳膊被身体压住,呼吸困难。他费了很大劲才抽出手,摸到打火机。火石擦亮的刹那,他想起来了:这是那家酒店的壁橱。
几个小时前他和岛津都醉了,两人跑到街边呕吐。吐完,他让岛津带自己去金厉娜被杀的那家酒店,岛津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居然真带他去了。下车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却仍紧紧抓住老金的手不放,激动地说:“杀了人,你就不是你了……记住我说的,你不是你,你就没有了。”
老金把他塞回车里,拍拍车顶,让司机把车开走。他抬起头,看了看酒店的霓虹招牌,踉踉跄跄走进去。一路摸索,他找到门口封着警戒线的405房间。一个女服务员跑来问他有什么需要,老金没理她,直接扑上去撕开封条。门上着锁,他用脚踹,用肩膀撞。女服务员吓跑了。不久,她带来酒店的夜班经理。经理让她打开隔壁房间,把这个醉汉扔进去,等警察来处置。
老金在地板上趴着。他不懂这里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古怪,像刑房,床和沙发,都像是刑具,没有一丝温暖。后来他终于发现了壁橱,就开始往里爬。
他拿头撞墙,也许是想穿墙而过。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他告诉自己,这堵墙的后头,就是女儿被杀的地方。也许是酒,也许是因为做出了杀人的决定,他终于能踏踏实实入睡。
打火机照亮壁橱的那一刻,他痛不欲生。
爬出壁橱,他再次环顾整个房间。他看到巨大的浮世绘屏风,想起岛津曾说,这里其实是一家SM主题的情人旅馆。周围的陈设让他恍惚,又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对女儿其实一无所知。他瘫坐在地上发呆,过了很久,他搬来一把凳子,扯下窗帘绳,打个水手结挂在吊灯上。他踩上凳子,将绳索套在脖子上,用力蹬翻了凳子。完成这一连串动作他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已经过无数次排练。原来,上吊的感觉是这样的,天花板越来越高,越退越远……他全身的血也在顺着每条细窄的道路远离他,退到无路可退。
遥远的地方,传来吊灯的断裂声。
老金轰然坠地。
他躺在地上,大口吸气,然后拼命咳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有台自动售货机,他走过去,投下硬币,用力拍了一下可口可乐,然后瘫坐在地上。
机器吞了硬币,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他把额头顶在玻璃窗上,盯着里面花花绿绿的饮料罐。那个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背后,她弯下腰,拔掉插销又重新插上。售货机重新运作起来,“哐嘡”一声,可乐掉下来。她取出可乐,放在老金手上。
老金坐在地上,抱着那罐冰凉的可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完全不受控制。但他感觉不到泪水,也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当天下午他就买了去大连的机票。
他让酒店帮忙叫了车。当他走出大堂,紫发前台突然追上来说:“先生,有您的信。”她向他鞠躬,转身回去了。他上了车才撕开信封。
一张照片掉出来。
先看到的是背面一个地址。他把照片翻过来,是个男孩。
盯着那张脸,他足足看了五分钟,直到确信已经把这张脸牢牢刻在脑袋里。
他知道,李苗苗已经不在东京,可在去往机场的这一路上,他却不由自主地搜索着街上的每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