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本是伤心语
“沁芳”一词,它的引发、缘起,先要略讲一讲;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两重语义,更需解说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为一座亭子而题的,但实际上溪、桥、闸、亭通以“沁芳”为名,可见其重要。亭在桥上,故曰“压水”而建,更是入园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点染“水”的意境。题名的构思,则是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篇名作而引发。此记的开头,说是滁州四围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请注意这个“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宫裁的“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也用的是它。(欧公原句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学对门是一古园,即名蔚秀园,亦取义于此。)这西南胜境,则有一泉,其声潺潺,泻于两峰之间,因此贾政提议要用上这个“泻”字。一清客遂拟“泻玉”二字。宝玉嫌它过于粗陋,不合乎元妃归省的“应制体”,这才改拟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见。贾政含笑拈须,点头不语——这乃是十二分的赞赏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红楼梦》的,大抵也都如此,因为确实是新雅典丽,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这里,透过字面,却隐伏着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来这正是以此清奇新丽之词来暗点全园的“命脉”,亦即象征全园中所居女子的结局和归宿!
雪芹写《红楼梦》,为什么要特写一座大观园?据脂砚斋的批语说是:“只为一葬花冢耳。”这种批语,至关重要,但也被人做了最狭隘的理会,以为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只是为了写“黛玉葬花”这个“景子”,这已然被画得、演得成了一种非常俗气的套头儿了。要领会雪芹的深意,须不要忘掉下面几个要点:
(一)“宝玉系诸艳(按:即‘万艳同悲’之‘艳’字)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待玉兄题跋。”(第十七回总批)宝玉是亲身目睹群芳诸艳不幸结局的总见证人,他题“沁芳”,岂无深层含义。
(二)宝玉与诸艳搬入园后,所写第一个情节场面就是暮春三月,独看《西厢记》至“落红成阵”句,适然风吹花落,也真个成阵,因不忍践踏满身满地的落红,而将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让万点残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这才是“沁芳”的正义。
(三)虽然黛玉说是流到园外仍旧不洁,不如另立花冢,但雪芹仍让她在梨香院墙外细聆那“花落水流红”的动心摇魄的曲文,并且联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词句,不禁心痛神驰,站立不住——试问:他写这些,所为何来?很多人都只是着眼于写黛玉一人的心境,而体会不到在雪芹的妙笔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给“沁芳”二字做出活生生的注脚。
“沁芳”,字面别致新奇,实则就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措语,但更简靓、更含蓄。流水飘去了落红,就是一个总象征:诸艳聚会于大观园,最后则正如缤纷的落英,残红狼藉。群芳的殒落,都是被溪流“沁”渍而随之以逝的!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雪芹的“香艳”字面的背后,总是掩隐着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观园的真正眼目,亦即《石头记》全书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这个奥秘其实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亲王淳颖窥破了,他诗写道:
满纸喁喁语未休,
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
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怕春归人易老,
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
麦饭啼鹃上故邱。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崇伟的悲剧主题,花费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来,字字皆是血泪。他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图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张“情榜”的形式,从《水浒传》得来了一个最奇特的启迪:记下了九品十二钗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总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绿林好汉遥遥对峙、对称、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