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榜”
在雪芹已写出的书稿中,原有一张“情榜”,应是全书的结束——这是明清小说的一种传统形式(如《封神演义》有封神榜,《水浒传》有忠义榜,《儒林外史》有幽榜,《镜花缘》有女科金榜)。这个“榜”之存在,有何根据?曰:有脂砚之批为证。一次是说估量正、副钗等的名姓、数目;又一次是说宝玉虽历经各种“警教”“觉悟”,而终不能跳出“情榜”。
这就不是单文孤证,不是想象之词。
“情榜”者,列出了全体诸钗名单,每个人名下给予一个“考语”(相当于今之“总结鉴定”),上字一律是“情”,下字配以各人的“特征”。
黛玉是“情情”,金钏是“情烈”,晴雯是“情屈”……极少几个略可推知,大部分已无从臆拟。最奇者,宝玉非“钗”,却为群钗之“贯”(或作“冠”),所以倒能高居榜首。其他“浊物”,另有“男榜”,不相混杂。此外还有“外榜”,大约是张金哥、周瑞女儿、刘姥姥之外孙女青儿、卜世仁女儿银姐儿、倪二之女儿、农女二丫头、袭人之姨姊妹等与贾府并无直接往来、居住关系的女儿们。
男榜、外榜,也许都是十二名?不敢说一定。
正钗、副钗、再副、三副……,以至八副为止,共为“九品”,仍是古代品第人物的传统。“十二”表女性(十二为偶数、阴数之最大代表),“九”表众多(九为奇数、阳数之最大代表),故十二乘九等于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是“情榜”的总数。

清 孙温 青埂峰僧道谈顽石
为什么非要一百零八?是专为和《水浒传》唱对台戏——你写一百零八条绿林好汉,我写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秦可卿语)。
这就是雪芹作书的用意、目标,也是艺术构思和审美规范。
每人给一个“情×”的定品考语,是从明代冯梦龙学来的,冯是个小说大专家,搜编甚富,著有一书曰《情史》,又名《情天宝鉴》。这就是“情榜”所仿照的“范本”,因为那书里正是把古来写“情”的故事分了细目,标为“情贞”“情缘”“情私”……
“情”,自六朝人方特重此字此义。昭明太子编《文选》,创立了“情赋”这一类目。“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已正是六朝王、谢名族一辈人的思想和言辞。
书圣王右军《兰亭集序》说:“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又云:“及其所之既惓,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雪芹:“大旨谈情。”
妙玉续中秋联句诗:“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红楼梦曲》的煞尾一支:“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空空道人“抄传”了《石头记》,竟改题为《情僧录》——自名“情僧”。
“情僧”——又一千古首创奇文!
“情僧”是谁?
所以,宝玉终究跳不出“情榜”。他生死忠于“情”,是谓“情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