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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约说的就是自己爸爸这样的人。
被拘留了两天罚了点钱之后,乔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离他们家不远,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莲花池,“文革”时改成工农兵澡堂,现在,改了个新名字叫又新,重新开业前装修了一下。
说是装修,其实不过是重贴了白瓷砖,原本的水泥地全换上了防滑的小红砖,原先油漆斑驳的衣物柜新刷成了淡绿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价钱由原先的一毛钱涨到了三毛。
乔祖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花上三毛钱在里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体舒坦了,喝点茶水,买一小碟水萝卜,听人聊,也跟人聊,然后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过去。就这样,结交了三朋四友,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脸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间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闲聊时听说乔祖望身为五个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还这样清闲,言语间都羡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许是最早恢复修脚搓背业务的澡堂,乔祖望当然地赶了时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还是烦了。
天越来越热,澡堂子快待不住了,热,闷,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只有高大屋顶上几个大的风扇,呼呼地猛转着,拖拉机似的轰响,吹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身上的毛巾被也盖不住了,潮湿的,一股子沤出来的怪味儿。
这样闷热的夏天,让乔祖望心底那一点不安分又蠢动起来。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历画儿,画儿上,一个美女,高耸的发髻,齿白唇红,翘着兰花指,呈一个数字“三”状,澡堂子的墙上就贴着一张。大家都说,这个手势,意思是,没有三千块,别想娶我进门!于是大家跟乔祖望开玩笑,一个媳妇要三千块,乔家三个儿子,得准备万把块钱才成!
不要紧,有人说,他家还有两个女娃呢,嫁一个女儿收三千块财礼,嫁两个女儿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够三个儿子讨老婆的。
又有人笑说:哪里够,你们没想,乔哥哥又不老,说不准哪天碰上合适的,他自己也讨一个老婆,那还得三两千的。
有人贼贼地说:也是,万一老婆再带两个儿子过来,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着草帽亲嘴儿,差老大截子啦!
乔祖望又笑又骂,说:讨什么老婆,儿子女儿,我养他们大,到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似的,全踢出去!我还管他们讨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说:外国人不给儿子讨老婆吗?
乔祖望说:我们邻居,是海员,走南闯北,几个外国都去了。他说的,人家外国人,小娃都只养到十八岁,就什么也不管了,一分钱也不给,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们说:那是外国人心肠硬,我们中国人是做不出来的,别说儿子女儿,连孙子孙女儿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说,以后中国人也发展到不管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多挣两个钱,把自己的日子过舒服一点总是好的。
乔祖望深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亏了!缺嘴,缺穿,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坐个三轮车还要盘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于是他打算弄点钱,跟在澡堂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做点儿生意。
听说,再往南去,有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发得厉害,有人在海边趁着涨潮的时候搂点发菜,就能卖个好价钱,简直就是无本万利!
可是,到哪里弄点钱呢?
乔祖望想起了家里的一件东西。
当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柜地把那个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是乔一成妈的,用细格布裹得好好的,年头久了,那布都闷了,一扯就一个洞。然而,里面的东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就越值钱,乔祖望想。
他把东西拿着走出卧室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大儿子乔一成。
乔一成站在那儿看着他,刚才他在里屋里叮叮咚咚地找东西,想必这孩子也听见了。
乔一成盯着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发显得目光凛凛,没遮没拦的,直刺向乔祖望的脸皮,简直好像要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
乔祖望发现,自从上次那事之后,自己竟然怵了这个孩子,这算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乔祖望拿了那样东西托给那个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钱,朋友满口应承,马上就去南方进货,也弄它一点海鲜过来卖卖,他还写了张收据给乔祖望。
乔祖望的发财美梦并没有做多久,很快,那个朋友就说,生意赔了。
那东西,因为换了钱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来了。那朋友说,几个合伙的人,就数他自己赔得最惨,反正大家当初都是说好的,有利大家分,赔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终归是有良心的人,还退你一百块钱,你拿着吧。
乔祖望拿了那一百块钱,一个晚上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可能给人骗了。再去找那个朋友,找不着了,有人说他又去了南方,铁了心要在那边发财,几年以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乔一成恨恨地想着。
这事儿,还是叫二姨他们知道了。
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齐志强跑了来,关上门,跟乔祖望好一顿吵。
乔一成听见二姨父齐志强喝问乔祖望:怎么能动那个东西,那是淑英的东西,说好了不要动,将来留给两个女儿一人一只的。你凭什么动那个!
淑英就是乔一成妈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对镯子是你家给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带着它嫁到我乔家,那镯子就姓乔了,不跟你姓齐了,你要搞清爽!再说,你们家过去也不是高门大户住公馆的,老实说那对镯子也就是地摊货色,能卖个百十来块钱算是不错了!还好意思当传家宝传给女儿!
齐志强气得发抖:值不值钱是一回事,那是当年我妈给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给孩子们留个纪念,你,你怎么能……
乔祖望倒笑了:给孩子留纪念还是给你自己留纪念,这么舍不得当初你就干脆娶了她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挂着姐姐又惦记着妹妹!亏得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连锅端,两个都弄回家!
齐志强是老实人,气得只知道捏紧拳头喘气不知道反驳,半晌才磕巴着说:你,你,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乘人之危的混账东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乔一成偷偷地缩回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手攥得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来真是这样!他想。
难怪二姨父从部队上复员以后就常跑到自家来,难怪二姨跟妈两个有时会别别扭扭的,难怪邻居们风言风语,难怪啊!
其实乔七七长得也不像齐志强,但是人家不是说了,私生子总是异常漂亮的。这种漂亮真是邪恶,乔一成这样认为。
少年乔一成自以为解开了家里的一个秘密,坐实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怀疑,自此,他看着小小的乔七七那张与他及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脸蛋,更加地厌恶起来。
乔一成心里因为这个认知而结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乔七七,许多许多年。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乔一成进了正式的中学。
很一般的中学。
而只比他大两个月的表兄齐唯民却进了一所很不错的中学。
这与成绩无关,那时候,中学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齐唯民家属于那所好中学的学区,乔一成家隔了两条街,就被划了出去。
乔一成一直耿耿于怀。
凭什么齐唯民就有那样的好运气?那个家伙,比自己优秀在哪里?从外形到内里,无不像一颗土豆,还是像老话说的,笨蛋总是最有福气?
尽管学校不让人满意,好在,乔一成进的是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里的一个快班,老师都还不错,教学认真,也颇有水平。
乔一成学习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其实他并不算十分聪明,可是他的勤奋足以弥补他智力上的那一点点欠缺。他没有钱买参考书和复习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书,很快,乔一成近视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副黑边的眼镜,被乔祖望唠叨了一顿,说是配眼镜费钱,又不是大知识分子家出来的,学人家人模狗样地戴眼镜!
乔一成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乔一成为自己近视而欢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钱,以便在过年时重新配一副眼镜,像当年的文老师戴的那种宽边的眼镜。
他觉得他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家、这个破学校、这个泥塘一样的环境里跳出去的。
会的。
老师们都挺心疼这个孩子,语文老师尤其喜欢他,有一回,看他抄书抄得晚了,还把给自己女儿买的蛋糕分了一小块给他。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鸡蛋糕,那是一块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层人造奶油,甜到腻,可是对乔一成,却是难得的美味。
他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
吃完了,乔一成才想起,这是头一回,他有好吃的,没有想到留一点给弟弟妹妹。
头一回,乔一成自私了。
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人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那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让乔一成有点愧,有点怕。
乔一成的妹妹们也都上了学。
大妹妹三丽性子有点儿像乔一成,文静,挺懂事儿,成绩不错,不用人操心,她还分担了不少的家务事,上粮站打个油买个面,买瓶酱油换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么的,做得有模有样。乔一成很喜欢这个妹妹,总觉得她将来会学好,会成为一个跟这四邻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的姑娘。
乔二强与乔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这两个孩子也挺像,好玩,脑子不灵光,没心没肺,傻不拉叽的,在学校的成绩是马尾串豆腐,乔二强已经是留了一级了,至今才上四年级,乔四美一年级,眼看着也要留级了。
乔一成成了他们的家长,替他们补功课,替他们去开家长会,替他们去领老师的批评,替他们丢人现眼。
乔二强近来迷上了一件事。
看电视!
邻居牛家爸爸是个海员,手里很有几个钱,虽然经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来家里就添上好多好东西,这一回,他带回来一个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安好电视机的头一个晚上,牛家堂屋就挤了一屋子的人,惊叹声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小小的屏幕,没有人能搞明白,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关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后面的一个匣子里头,吹拉弹唱,悲欢离合。
二强看上了瘾,每天功课也不做,死赖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撵人,还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块儿看,两块牛皮糖似的天天贴在牛家。乔一成很说了他几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脸色,可是没办法,这个东西对乔二强实在有太大的吸引力,乔一成没办法,就随他去了。
还好大妹妹三丽听话,天天跟在乔一成身边老老实实地做功课看书,乔一成很感安慰。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乔一成这个乖妹妹乔三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