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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乔三丽九岁多了,她长得跟乔一成尤其像,都是瘦窄的小脸,微肿的单眼皮,嘴嘟起来,生着谁的气似的,因为是女孩子,五官显出一种柔和与安静来,头发却因为营养不好而黄,毛燥,编了两根细麻花辫子,真正的黄毛小丫头,并不漂亮,倒挺耐看。
乔一成一直认为这个妹妹很好看,而且讲究卫生,从不骂脏话,不逃学,不拖鼻涕,在邻居众小姑娘中可以拔个头筹,将来一定会跟她们都不一样。
与周围人不一样,是乔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标。
三丽在学校安静地读书,回到家安静地做功课,安静地跟在哥哥身后做事,安静地带妹妹。虽然她安静得近乎隐形,可是乔一成却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再不够分,也会留一份给这个妹妹。在乔一成年少的心里,从这个家、这个环境里能带出一个兄弟姐妹是一个,可惜那两个小人不够争气。
三丽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她最爱去粮站买东西,爱闻那里面粉大米闷而厚实的气味,特别爱闻菜油香,跟个小老鼠似的贪恋那股子味儿。所以她喜气洋洋地担当了家里买米买面买油的重任。米她一个人是扛不动的,总是二强跟她一道去,用一辆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车把米拖回家。而买面买油的时候,二强会偷懒叫她一个人去。
三丽总拿家里的竹篮子装上那个油腻的瓶子去打油,顺便买上一斤面。
粮站已经不再用油端子打油了,换成了半机械的一种装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个有刻度与扳手的长长细嘴,先将指针按顾客的要求调到某一刻度,再将瓶子对准了细嘴,向下按动扳手,清亮稠腻的油便缓缓地落入瓶中。三丽总是着迷地看着那个细嘴的出口,看着那一线缓缓流淌出来的菜油,凑得近近地闻那扑鼻的腻香,这样子让人看了不由得好笑。
去得多了,三丽跟粮站的那几个职工也熟起来。
有面相凶恶人却还不错的汪姨,有高大健硕的搬运工刘叔,最熟的是顶顶和气的李叔。
这李叔本来就是熟人,他是当年乔祖望的牌友,现在没有牌打了,他也常来三丽家坐着,跟乔祖望喝上两杯。来的时候总不会空着手,有时带点杂粮过来,有时也给孩子们带点糖块,有一回竟然带了一些大白兔奶糖来,说是亲戚从上海带来的,乔家的孩子们都挺喜欢他,除了乔一成。乔一成不喜欢他爸的任何一个朋友,私心里总觉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然不是好东西。
李叔很瘦小,用别人笑他的话来说就是,没长开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着旧的厚劳动布工作服,身上一股子油气,头发也腻得黏成一缕一缕的,不干不净的脏相,可是爱笑,不笑不说话,尤其对小孩子。
三丽觉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买面打油都稍稍多给那么一点点,三丽并不识秤,也看不明白那细嘴上的刻度,可是还是能明白他的确是多给了。何况,只要那大个子刘叔进货去,而那凶相的爱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家看她的小娃娃去时,李叔总会把三丽拉到里屋,给块糖,或是半块面包。
三丽吃东西的时候,李叔就和气地笑着,看着她,伸手摸她细黄的小辫子,从辫子上再摸到颈脖间,再摸到她瘦得像块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丽并不讨厌这样的抚摸,爸爸从不这样充满感情地抚摸她,母亲的爱抚她差不多忘了,大哥对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点冷,会给她吃的,会教她作业,会替她打跑欺负她的人,可是不会抚摸她。
这样深情款款的抚摸,是小姑娘三丽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她太小了,还不懂得分辨这抚摸里包裹着的成年男人那点脏的心思。
渐渐地,三丽也发现,李叔在摸她的时候,脸会凑得很近,近得嘴里的那一种不太干净的味道会扑在她的脸颊与脖子里,三丽觉得那味儿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脸足够和气,李叔给的吃食与小文具足以让她忽略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了,在三丽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飞快地掠过,像是怕烫着似的。
有一回,三丽来买面时,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说是她家小娃娃发烧了,李叔一边称面给三丽一边很热心地叫她尽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没事的。
三丽叫声李叔,拿了面,要走,却又有点希望李叔会给点什么小东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了她的手,领她到里间去,居然送她一对扎头发的大红绸蝴蝶结。
三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大红像团火似的在她小小的掌心里跳动着。
忽然,三丽发现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声粗气地喘着,他的一只手伸进裤子里,缓缓地,动作着。
三丽的心忽地别地一跳,有点慌,有点怕,想挣开李叔搂着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劲儿大,把她往怀里用力带了一下,三丽便再挣,李叔的脸忽地又不那么青那么憋着气儿似的了,手上也松了劲儿,气也不粗了,笑起来说:三丽,叔真欢喜你,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多好。
李叔有两个儿子,没女儿。
李叔站起身来,说:要不三丽你干脆给我做儿媳妇得了,来来来,叫我一声老公公。
三丽说: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来,再拿块糖。
三丽就拿过糖,一块大白兔。
三丽复又高兴起来,李叔是真的欢喜自己吧,三丽想。
过了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丽家里来了。
三丽与妹妹放学比较早,二强是一放学就疯得没影儿了,家里只有三丽与四美。
李叔说四美三丽,你们家人都不在啊。
四美爱说话,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还没下班,我大哥还没放学,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家。
李叔说:噢哟,那么乖呀你们俩,叔请你们吃豆腐脑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干?会去买吗?
四美尖声尖气地:哪个不会?我买过好几回啦!不就转两条街吗?只有那家卖,可好吃啦!上面撒了碎碎的什锦菜。
李叔说:能干能干,喏,钱拿去,慢慢走,不急,别把锅摔了,走快了会烫着。
四美说: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丽说:叔,我也认得路,四美还是我带她去买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头:我三丽是最能干最乖的女娃啦。三丽,叔有点累,到你床上歇会儿好不好?
三丽说:好呀。叔你跟我进来。
三丽她们的卧房朝西,这会儿正是西晒,苍黄的一束阳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块圆。
三丽跟四美已与哥哥们分床睡了,在靠窗的墙角新添了一张上下铺,三丽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单,有点脏了。
三丽说: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说:噢,丽呀,叔年纪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丽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着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点,吱地叫了一声。
李叔说:丽呀,叔有点儿不舒服,你陪着叔歇会儿好不好?
三丽的细长眼睛吧嗒吧嗒地眨着,看着李叔:我们家有万金油,叔,给你拿来涂一点好不好?
李叔微喘着说:叔不要万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丽说:怎么揉?
李叔拖过三丽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说:叔教你。
乔一成多少年里都一直感谢自己的班主任老师,那个琐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这一天,他上体育课时长跑扭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可是老太太坚持叫他早点回家休息,伤筋动骨的事,马虎不得。
乔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开门,听见自己卧室里有奇怪的声音,一推,门开了。
乔一成像一只疯了的小豹子,冲到床边,把那个压着三丽的人撕扯开。
羞耻与愤恨像洪水一样直漫上少年乔一成的心窝,牙根都是酸痛的,心胀得像要呕出一口血似的。乔一成还不那么成熟的、不那么孔武的拳头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个男人瘦小的身体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头脸缩成一团。
乔一成马上改变策略,专对准他的脑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终于痛叫出声:哎哟哎哟。
乔一成也终于出声,低而压抑地,一连串地骂出脏话来,他把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讲的脏话像污水似的往这个男人身上倒。
三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疯狂的大哥与狼狈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那么脏,活像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烂被窝。
这一可怕的剧目终于在二强与四美都回来后终结。
那男人飞快地掩着脸跑了。
乔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强一脚,还踢翻了四美手上拿着的小铁锅,热乎乎的豆腐脑泼了一地。
乔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乔祖望面前,眼睛红红地充了血。
他问:你朋友欺负你女儿,你打算怎么办?
乔一成想,如果他听了暴跳起来冲出去找那个姓李的算账的话,自己还能叫他一声爸爸。
乔祖望先是不能置信,听乔一成反复确认之后,真的跳将起来,拉开门要走。
乔一成心头一热,拦在他爸面前说:爸,你叫他不要赖得比狗舔得还干净,别以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让这畜生王八蛋给教懂了。
乔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点钟才回来,乔一成眼巴巴地等着,可是乔祖望回来以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叫乔一成去睡。
乔一成叫:爸!
乔祖望说:滚回去睡,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在家里做主。
乔一成呆呆地望着爸爸,忽觉心头沉而闷。
回到自己卧室,那几个小的早就睡了。
三丽也睡了,这小丫头一个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还聒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乔一成担心。
乔一成在黑暗里站在妹妹的床边,细听着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想摸摸她的脸,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头发。三丽是面冲里面睡的。
一连两天,乔祖望都不再提这个事儿,吃完饭就说:我出去一下。
乔一成拿不准他是去找了姓李的,还是去泡澡堂子。
其实,乔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着,谈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满,娶的老婆是乡下人,没有工作,有点傻,这傻女人年轻时倒有一副挺不错的模样,虽是乡下生乡下长,不知怎么,有一张雪白粉嫩的脸孔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无损她给人第一眼的惊艳印象,李叔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来家洞房的时候,李叔才发现她不只是有点笨,她是傻,脑子有问题。然而也这样过了许多年。现在当然是全无了当年的水灵,是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里洗着大盆的衣服。
乔祖望说:你看怎么办吧这事儿!
李和满满脸的青紫尚未消退,说:乔哥哥我们私了吧。
乔祖望说:私了?我倒听听你想怎么个私了法?
李和满说:我赔钱。我给补偿。
乔祖望冷笑。
你打算赔多少?
李和满说:两百块,乔哥哥你看怎么样?
乔祖望说:我女儿可是才九岁,未成年,我要不愿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个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这把瘦骨头还想走出牢门?你就死了烂在里头吧。
李和满哭了。说:那我赔三百吧。三百吧。
乔祖望说:你是国营职工,你家老头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开着米店呢,死了总给你留了点儿吧?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时,李和满说:乔哥哥,我给四百。真的没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来了。
李和满又说:乔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这条命公了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事闹出去,你女儿也不好做人。她还小……
乔祖望用尽气力扇了李和满一个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扑跌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你现在知道她小了吗?乔祖望说。
这一个星期天,乔祖望一大早单带着三丽出门了。
他们去了有名的同旺楼,这里的小笼包子是极有名气的,乔祖望点了两笼,放在三丽面前,叫三丽吃。
三丽开心地眯起眼笑:全给我?
全给你,乔祖望说。他看着女儿吃,隐隐地觉得这孩子,哪里不似从前了。
三丽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烫,用力吧唧着嘴,吃得酣畅又放肆,到后来连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气足吃了十个小笼包子之后,三丽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给我哥再买一笼。
乔祖望真的买了一笼包子,带了回家。
乔一成看着这情形,心里多少有点明白,认定父亲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了,才会这样不声不响的。
乔一成碰也没碰那笼包子,只有二强四美,什么也不明白,吃了个不亦乐乎,满嘴的油光。二强还频频地叫:哥,来吃啊,你不吃就没有啦。
乔一成怒喝他:吃死你个王八蛋!
二强委委屈屈:又骂我,又骂我。
乔一成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不叫这个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后的数十年里,乔一成果然没有再叫过乔祖望一声爸爸。
面对他时,乔一成不会称呼他。
背着他时,乔一成称他:那个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带着弟弟妹妹们洗被子,洗好了,乔一成一个人抓一头,二强和三丽两个人抓紧另一头,用力地拧干,四美欢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乔一成说:三丽,你把头好好梳下,好几天没梳头,乱得像什么样子呢?
三丽不理。
被子晒出去不多会儿,邻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里阴沟里泼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溅了些在乔家的床单上,好大一块污渍,活像婴儿尿了床,还沾着一块黄菜叶。
乔一成不高兴地找邻居理论,邻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说话的,直说乔家的床单晾在了他们家的地盘上。
乔三丽突然跳将出来,对着那女人就骂开了。
乔一成吃惊地看着九岁的大妹妹,那个从前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跳着脚大骂,一串串污言秽语,哗哗地从她嘴里往外冒,她蓬着头,脸涨得通红,神情痛苦纠结。
乔一成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想着,他是没办法把这个妹妹拉出这个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乔一成带着乔二强,当天下午跑到李和满家外,用砖头把李和满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砸了个稀巴烂。二强砸得上瘾,干脆往他们家的窗子上甩了块砖,玻璃应声而碎,隔天,李和满的小儿子脑袋上缠上了纱布。
乔一成晚上睡下的时候,心想,真是混账啊!这样的父亲!
他有这样自私的一个父亲,他只有学得比他更自私更无情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乔一成有了一个自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