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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二姨拖着他们几个,老也等不到车。
老旧的公交车哐哐地来了又走了,都不是到医院的那一趟。
乔一成拉着两个妹妹,二姨拉着二强,二强个儿小,整个儿地吊在二姨身上,有点慌,有点怕,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乔一成眼看着二姨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也怕起来。说不明白为什么怕,可是,总觉得有事儿不对头,恍恍惚惚的。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车。
二姨突然下了决心,把二强往乔一成身边一搡,跑了几步,在街边叫了两辆三轮车。乔一成被二姨推着,急急地坐上了车,三丽与四美坐在他两边,三个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猫似的抱在一块儿。三丽才六岁,四美更小,四岁,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坐三轮车,却不见喜色,紧紧挤在一起。小孩子,就像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准确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强坐了另一辆车,一路向医院奔过去。
乔一成坐的那辆车稍后一点,他听见二姨急惶惶的声音:同志,麻烦你快一点。快一点。声音被迎面扑来的风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蹦进乔一成的耳朵里。
赶到医院,二姨又拉着他们飞奔上楼,楼道里一股子闷闷的腥气,孩子们捯着小腿吃力地跟着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间病房门前,二姨一推门,乔一成正看见一幅白布一点点掩上母亲的脸。
母亲的灵堂设在堂屋里,拉了大红的帐子。屋子里阴黑潮湿,因为停电,点着几盏煤油灯,火光一飘一飘的。
街道的人说,丧事要新办,别弄封建的那一套。可乔祖望说,还是给挂一下吧,她一辈子一件好衣服也没穿过,死了,弄幅帐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里又添了几条长条凳,是邻居们从家里拿来的。乔祖望坐在桌边,他的爹妈死得早,有一个哥哥,多年没来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乔家没有旁人来。母亲家,长辈也都不在了,只有一个二姨,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眼睛早哭红肿了,有人来的时候,也会拍着旧的八仙桌大声地哭喊,声音尖厉凄惨。
那八仙桌上摆着母亲的一张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亲非常年轻,年轻得乔一成几乎不认得,还扎着两条板板的麻花辫子。照片很小,是临时去放大的,照相馆的人说,只能放这么大,再大,就模糊了。
乔一成缩在墙角,从医院回来,竟然不晓得哭,只大睁了一双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邻居的妈妈把他拉过来,让他对着母亲的照片,轻轻地推他:你哭你妈几声吧。
乔一成哭不出来,他蒙了,脑子又空又轻,像个风干的葫芦。
见他没有哭出来,邻居妈妈又把三个小的拉了过来,跟乔一成站在一起:你们给你妈磕个头吧。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乔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湿湿的、阴凉的。
先哭起来的是三丽,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细细地像病中呻吟似的响起,接着四美也哭起来,奶声奶气的。
九岁的二强哭起来是哇哇的。
乔一成还是沉默。
他听见有女人在说:这孩子,心硬啊。
乔一成不大明白现在是在干吗呢?特别不能明白,这照片,这大红的帐子,这哭的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我的妈呢?他想。妈怎么不在?
乔一成妈停在了医院的殓房里,明天会直接送到火葬场。
那一年,这个城市的火葬场还没有搬到郊区,竟然在清凉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红砖的烟囱直入空中,会有烟冒出来,一大股一大股的,浓黑的,稠的,顺风一吹,会有极细微的黑色颗粒落在路过的人的肩头。孩子们提起来,会怕。
乔一成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被送到那里去。
乔一成和弟妹们被送进了里屋,坐在大床上,有帮忙的邻居阿婆塞了一点吃食给他们。二强三丽咯吱咯吱地嚼着小饼干,四美牙还没长齐,舔着,吃着。几个孩子凑在一堆,头也不抬地对付那些吃食。
屋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显得挤,都是帮忙的邻居。乔一成听见她们叹着说:留下小孩子就可怜了。
又有人说:他爸爸总会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岁。
哪那么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个孩子,条件也不好。
找个农村的也是可以的。
农村的也不见得愿意给四五个小孩子当后妈。
说者是无心的,都以为小孩子家懂什么呢。
那个人还没有来呢?
哪个?
不就是那个……声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个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过一个老戏,叫什么的?《姐妹易嫁》,这种事,也是有的。
怎么没有,多得很。我家的一个老亲,旧社会,坐月子时叫了自己妹妹来侍候,结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后来收了二房。
吓吓吓,那个两码事两码事。
那个人总要来的吧?不是复员了,分到汽车厂了?
那个厂子不错啊,老有东西发。
早些日子不是总见他来,说起来,这个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说说。
咣!乔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个搪瓷洗脚盆。
阿姑阿嫂阿婆们住了嘴,看着乔一成那张干干的没有泪痕,绷得紧紧的小脸儿。
过了一会儿,堂屋里有人来了。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拉了一个小男孩。
二姨见了,高声哭叫着,对着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抱住二姨,说了声,我才下夜班。
乔一成侧着身子倚着门看着男人与小男孩。
那小男孩与乔一成差不多年纪,并不胖,却圆头圆脑的,一脸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妈,又抽抽搭搭地哭着:大姨大姨。
乔一成突然地气愤起来。
那孩子是二姨的儿子,叫齐唯民,他的表兄,只大他两个月。都说是厚道的孩子,成绩又好,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包括乔祖望。他往乔一成面前一站,就好像遮掉了乔一成的光似的。
乔一成紧紧地巴着那木门。
二姨一家子的哭声,带起了更多的哭声,邻居里有专门帮人哭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死者生前种种的好,以及对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声在小小的堂屋旋绕着,回荡着,像找不到出路的怪兽。
乔一成看着,那帮哭的女人里头,就有刚才说闲话的。
突然地,他就冲了出来,对着那女人一头撞去,啊啊啊,不成调地叫起来,像只疯了的小兽。
小少年乔一成泪流了满脸。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们却圆场说,好了好了,哭出来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这回好了。
乔一成妈的丧事办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乔祖望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殡仪馆,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妈妈的照片被乔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床头的小桌子上。他记得老师说过,照片不能经太阳晒,一晒,就坏了。
那个挂在堂屋里的大红的缎子帐子,二姨说,很想要。乔祖望想:真是,能占一点儿是一点儿。
乔祖望说: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说是留着女儿结婚给缝床被子的。
二姨说:等到那个时候料子都闷了。又叹了一声:我也忙了好几天了,钱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乔祖望摆摆手说:拿走吧拿走吧。
乔祖望有几天丧假,为了安抚自己中年丧妻之痛,他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第三天早上,摇摇晃晃打着呵欠去单位上班了。
下午的时候,医院给他们厂子打来了电话。
电话不大清楚,咝咝的电流声,有一个女声说:要去医院结账,还有,孩子该抱回去了。
乔一成的妈妈是生了乔七七以后突然大出血的,人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来还好,过了半天,出现了呼吸困难,医生把他给放进了暖箱。
这两天,就一直在医院里。
医院的人在电话里说:孩子也好了,要快点接回去,医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孤儿院。还有,账还没有结呢,医药费,抢救费,来结一结。
乔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学校,跟老师请了假,把乔一成乔二强接了出来,又回家领了三丽和四美,拖儿带女地跑到医院去了。
乔祖望看到医院的账单后吃了天大的一惊:这么多?
结账处的人说:大人抢救的呀,还有孩子这些天的治疗费。
乔祖望说:我哪有这么多钱?
那人又说:哪有看病不给钱的道理?
乔祖望把身后的儿子女儿向身边拉一拉,几个小的缩在他身前,四美抱着他的腿。
乔一成挣了一挣,想从父亲的大掌下脱身出来,却没有挣动。
狠狠一脚踢在腿弯,蓄了满眼的泪,不肯抬头。
到最后,还是打电话叫来了二姨父。
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掏钱付了账。
小小的婴儿也被抱了出来。
小东西裹在小薄被子里,乔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东西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过他。红兮兮的脸皱成一团,额上还有一摊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像剥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刚生下的猫仔,或是没皮的青蛙,就只不像个人。
可是现在,他的脸舒展了,那些皱巴全抹平了,满头乌黑的头发,闭眼睡得正香。
乔一成厌恶地看着这小东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像心头有一只恶劣的兔子。
乔祖望把小东西交到他手上,乔一成僵僵地抱着他,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一松手……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识地把小东西往怀里紧了紧。
乔一成抱小婴儿是像模像样的,他抱过二强,也抱过三丽,曾经,抱着四美的时候,三丽还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妈妈看了,会心痛,把三丽拉下来,搂了他说,我的大儿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过了小婴儿,小婴儿在他宽大的手掌下简直像玩具。二姨父看着他,表情甚是慈爱。
二姨也赶了来。把小婴儿接过来,看着,又叹气。又扯了乔祖望的衣袖轻声地说:我跟你说姐夫,那个钱,是要还的啊,是我们借你的,不是给你的啊!你要记得还啊!我们是至亲,不写借条无所谓,你记得要还。
二姨父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乔一成他们全围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乔一成轻轻一扭,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