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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祖望几年前得过一次胃出血,当时医生怀疑他是胃癌,着实吓了他天大的一跳,后来确诊为胃溃疡,开刀切了四分之一的胃。从那以后,他就格外爱护自己的身体。近来流行喝红茶菌养胃,他就想法子弄了来,养在一个广口的大玻璃瓶里,那瓶子是原先一成妈冬天用来腌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乔祖望卧室的五斗橱上,暗红色的液体中,漂浮着絮状的一团,像一个长着无数柔软触须的水母,看久了,会觉得它微微地游动起来。乔祖望每晚吃完饭后二十分钟,会倒上一杯这种暗红的液体喝掉。
乔二强一直觉得那东西的颜色跟酸梅汤十分相像,味道想必也一样好,要不,爸爸也不会宝贝似的收着,半点也不分给他们吃。他一直想尝一尝那东西的滋味,想得不得了,肚子里的那张小嘴咂巴咂巴地,搅得他不得安宁。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像长在他身上似的,让他没有机会下手。
这一回,他终于有了机会。
但是乔二强实在是没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涩,却又咸又甜又酸又涩又苦,丰富得近乎混乱,一到肚里,就让他反胃。
乔二强瘦得离奇,是所谓“三根筋挑了个头”的孩子,却有一个极强壮的胃,乔祖望说过:吃个石头下去也能消化得了。偏偏消受不了红茶菌,搜肝抖肠,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乔一成怕他吃了老鼠药,这会儿放了心,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恨声说:活该!活该!
乔二强从那以后,就很少乱搜了东西来吃,生怕吃了什么怪味道的玩意儿,害他把胃吐个空划不来,乔一成倒省了不少的心。
乔一成渐渐地对家事越来越熟悉,他知道什么样的青菜好吃,还学会跟菜场卖菜的大嫂卖乖讨好,以便多得一根葱;他学会了控制米饭的放水量,可以在饭将熟未熟时倒出一些浓稠的米汤来跟弟弟妹妹们分食;他还学会了在饭锅里放上一只小碗蒸菜,这样可以省时省煤。他甚至跟邻居大妈讨来一些菊花脑的种子,找来一个大的柳条筐,拿上小铁铲子,带上二强一起,去街心的花圃里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冲着他大叫,乔一成也不理,埋头苦挖,他知道这胖子是他一个院子的邻居,不会真的拿他们两个小孩怎么样。乔二强像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对着胖子做鬼脸。不一会儿,乔一成就挖了满满一筐的土,跟二强两个一个拖一个推地弄回了家。
三丽跟四美听说哥哥要种菜,好奇地过来看。四美说:大哥,我们种一点肉吧,种一点肉吧。
三丽大四美两岁,要懂事得多了,说:那个是种不出来的。大哥,我们养一只猪吧。
乔一成低头往土里埋菜籽,一边说:城里连鸡都不给养,还想养猪。你们把鸡给看好啦!让它跑出去,给居委会的看见了就要叫我们杀鸡。
二强把那只芦花鸡抱在怀里,神气活现地说:谁敢杀我的鸡,我跟他拼了!
那只鸡是他从小养大的,买来的时候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仔,二强在墙根的湿泥里挖了蚯蚓拌在菜叶子里一点点喂大的,到现在他还会从菜场里捡了别人扔掉的菜叶来喂它。芦花鸡毛色光滑,很是争气,隔天会下一个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强身后讨好似的报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发出了几丛绿莹莹的菊花脑,这种野菜十分好养,只要一点水便长成一大片,割了还长,一直会长到秋天,老得吃不动了,却会结出一球一球的种子,来年还可以种。
于是乔一成跟他的弟妹们喝了好多次菊花脑汤,吃了好多次清炒菊花脑,还不要钱,乔一成种菜的信心更足了,打算来年再种一筐韭菜。
秋风刮起来,卷了干枯的落叶打着滚地向前,冬天快来时,乔一成跟乔祖望要了钱,买了足足一百斤大叶青菜,晒了好几天太阳之后,他死活拉了二强,在井边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凉,然而洗得久了,手还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皱了起来,二强受不住了,从井里打了水往菜上一浇,就把菜拨拉到一边,被乔一成看见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叶子扒开来洗干净!给我看见还有泥你就给我舔干净!乔一成已经有了当家的十足气势。
在二姨的帮助下,乔一成把菜全腌在了大水缸里,这样,整个冬天就不愁没有菜吃了。
二姨把菜在缸里码实,一层层地撒上粗盐,忽然说:你妈的手艺比我的好,她腌的菜到了开春还是嫩白的。以前她总是帮着我腌菜,你还记得吧?
乔一成现在极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妈,那是一个刚刚结了痂的伤口,那个痂静静地伏在他的心口,掩护着下面汹涌的疼痛,对任何揭开它的企图无限畏惧而厌恶。
二姨又说:腌菜很费力气的,今年为了给你们腌,我自己都只腌了八十斤,回头我不够吃的时候,到你们家来拿两棵你不会不给吧?
乔一成哼了一声算答应,心想,这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在所有的家事中,乔一成最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倒马桶。乔一成几乎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熟悉这个活计。
每当马拉的收粪车夸嗒夸嗒地来到巷口,停下来,那个收粪的人哗哗地摇响大铃铛的时候,乔一成总要下极大的决心才把家里的马桶拎出去。
乔一成在同龄人中只算中等个头,够不着粪车,那收粪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壮结实,有一副软心肠,总是接过乔一成手里的马桶,替他倒掉,然后再递还给他。
拉粪车的马据说是部队里淘汰下来的老马,一对大眼睛温顺而忧伤,疲惫地喷着鼻,乔一成总觉得它望着自己的眼神非常慈悲,会让他无端生出哭的冲动。他总是用手抚摸马儿掉了毛的腹部,有时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珍贵的、做菜用的方糖凑到它嘴边,看着它一点点地将方糖舔下去,手里一阵阵湿热酥麻。
乔一成拎了马桶去阴沟旁用竹刷刷洗,头一次刷完后,他足有两顿吃不下东西,尽管肚子在咕咕地抗议,还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身上的潜能总是超乎自己的想象,慢慢地,乔一成竟然也接受了这样的一件事,他甚至会把刷好的马桶放在墙根下在太阳里曝晒,并且自如地在做完这件事以后吞下大碗的饭菜。
乔一成觉得自己好像是稀软的泥巴,被放进什么形状的容器,便成了什么形状。
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了,乔祖望买了一些菜,年夜饭还算丰盛,二姨父也送了一条咸鱼来,还给了乔一成他们一人一点压岁钱。
年前,有许多人家炸爆米花,空气里全是甜香气,因为二强在别人家炸好的爆米花里偷抓了一把,乔一成跟邻居还大吵了一架。
邻居的女人家境也不太好,跳脚痛骂,乔一成只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着她及她家人的短处,直骂得她脸红脖子粗。
乔一成如同一只小刺猬,懂得了张开自己的刺,刺痛别人,护卫自己及弟妹们。
冬天很冷,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没能穿上新衣,二姨带着齐唯民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见齐唯民穿着藏青色的新棉袄,还有一双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边儿。
乔一成想,这都是用乔家的布票买的。
二姨带来了零头布,要替乔一成他们兄妹几个把旧棉衣短了的袖子接长一些。
几个孩子都顺从地脱下棉衣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们的衣袖,只有乔一成坚决地拒绝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厉害,直露出清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长袖子,倔得像一头驴。
他也不要看齐唯民抱着的乔七七。
那小家伙七个多月了,比先前更漂亮,眼睛黑水晶一样,红嘴唇嘟着,头发越发地软而浓密。
齐唯民亲热地抱着他,嚼烂了蒸糕喂给他。
小家伙急急吞咽着,还舔着表兄的嘴,啧啧有声,然后又张了没牙的嘴笑,笑得真像一朵花一样。可是乔一成还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檐下结的尺把长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来,像吃冰棍似的吮吸。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跟出来,说:吃这个不冷吗?又把乔七七举起来: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吗?他是最漂亮的宝宝,乖得!
小家伙似乎受不了乔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齐唯民的怀里拱,屁股撅起来,小掘地鼠似的。
齐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点营养,他很快就会长出牙来。然后会走路,我真想他快点学会走路。
乔一成冷笑了说:是啊,叫你妈多给他吃点好的,别舍不得,把好的都往你们自家人的嘴里塞。我爸每个月是给了你们家钱的。说着回屋去了。
留下齐唯民,被他的冷语与阴寒的表情吓得有点发蒙。
年过完之后,乔一成开学了。
开学之前,街道幼儿园的老师来过,乔一成对乔祖望说,老师跟他说,最好叫四美去上学前班,三丽过了年就七岁了,夏天一过就该上小学了,她上学前班有点晚了,四美五岁了,再不进幼儿园也晚了。
乔一成兄妹几个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都是妈在家带他们,乔祖望说:上什么幼儿园学前班?这四周多少小娃儿不上不也挺好。
乔一成说:老师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上过学前班的小孩跟没上过的以后上了小学就是不一样。
乔祖望说:有什么不一样,上过的多条尾巴没上过的少一块肉?
乔一成不作声了,他知道说不动爸爸。
当初二强七岁该上小学时,乔祖望原来打算叫他迟一年上,妈说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岁上学,硬是送二强去学校。读了一个月,二强依然只能从一数到十,过了十,恨不得把鞋脱下来扳着脚指头数,老师们说这孩子脑子不灵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脑子再发育发育”。
乔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交学费,反正那小子也不像个能读书的,一副人头猪脑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别厉害,那时也买不起像样的酒,只能喝自制的,怕是伤了这孩子的脑子了。
于是乔二强又回了家,到了第二年八岁时才上一年级。如今更是不能指望乔祖望会让三丽四美上学前班了。
乔一成只能为妹妹们叹息。
三丽与四美继续在家里待着,满院子疯跑,一天天地长大。
到了夏天,三丽终于上了小学。乔祖望因为三个孩子一学期加在一块儿要八块多钱的学费而大大地着恼。
上了学没两天,二强和三丽就出了点儿事。
那天,二强跟三丽一起放学回家,才三点钟,可能是饿了,二强突然想出了个点子,跟三丽说:现在菜场后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卖菜了,我们也做生意去!
三丽问二哥:做什么生意?
二强说:我们卖鸡蛋去,卖了钱我们买点心吃。桃酥,还有油馓子。
三丽乐了。
兄妹俩把家里鸡下的蛋拿上出了门,一共四个蛋,一个人在口袋里装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