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扬雄
扬雄,西汉蜀郡成都人。继司马相如之后,西汉著名辞赋家。西汉官吏、学者。四十岁后,始游京师。大司马王音召为门下史,推荐为待诏。后经蜀人杨庄引荐,被喜爱辞赋的成帝召入宫廷,侍从祭祀游猎,任给事黄门郎。其官职一直很低微,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王莽当政时,校书天禄阁,官为大夫。扬雄早期曾以《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等佳作闻名于世,与司马相如齐名。后来他又放弃辞赋之体,转而研究哲学、语言学,并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又著有《方言》,记述西汉时期各地方言,成为汉代一大著述家。
——题记
一
头戴七旒冕冠,身着玄衣裳,扬雄神色肃穆。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白、玄、绿三色小绶,中单素纱,红罗襞积,白玉双佩,黑铁长剑,让他看起来更加冷峻。
手握一捆又一捆细细瘦瘦的简牍,扬雄焦灼地走在长长的甬道上。有汉一朝,清虚自守者寡,慷慨悲歌者众。这是汉代无数为时代而忙碌的思想者的身影,他们热切呈送着“跨海内,制诸侯”的谏议,期待一代明主驰骋疆场、纵横天下。他们是勘破时间奥秘的人,他们将他们的期待、企盼,写在简牍上、刻在历史里——
汉武帝即位,公孙弘以六十高龄之身,以贤良征为博士。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以丞相褒侯。他为国家奔走呼号:“臣闻上古尧舜之时,不贵爵赏而民劝善,不重刑罚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末世贵爵厚赏而民不劝,深刑重罚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赏重刑未足以劝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
陆贾追随刘邦,以斡旋于诸侯,两次出使南越,说服赵佗臣服汉朝,安定了大汉政局:“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闺门之内;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之于纤微之事。……孔子曰:‘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言德行而其下顺之矣。”
贾谊十八岁即以博学能文闻名郡中,三十三岁抑郁而亡。司马迁哀念屈原、贾谊之才,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后世因此并称屈原与贾谊为“屈贾”。贾谊论秦取天下之势,守天下之道:“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晁错以非常之功,却无自全之计,终被腰斩东市。他论贵粟,言兵事,减民租,务农桑,薄赋敛,广蓄积。号令有时,要求朝廷的政治活动不要影响农时;利民欲,即满足人民的欲望,给老百姓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
司马相如以其出神入化之文采,奠定了汉代文学的历史地位。他出使西南夷,将西南夷民族团结统一于大汉疆域,被誉为“安边功臣”,名垂青史。他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之口吻,道出了有汉一朝的强大声势和雄伟气魄。
……
在雄壮辽阔的背景中,扬雄健步登上了时代的舞台。这激越的汉风,未曾幽咽,从未停息,沉淀在历史深处的身影清晰而坚定,那顺着脸颊流下的汗水,那伴着信念前行的脚步,那随着岁月远逝的记忆,那留下道道积淀的沟壑……如火光般四溅、飞腾、轰鸣、闪耀,最后终于被深邃的时间吞噬,被厚重的尘埃埋没。
一切喧嚣复归沉寂,判官的判笔终将留给历史。
扬雄早年崇拜司马相如,曾模仿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作《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为汉王朝讴歌太平、歌功颂德。后世将司马相如与扬雄合称为“扬马”。
此后,“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他的才气日渐为朝廷所知。元延二年(前11年),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召扬雄为门下史。加之蜀人杨庄推荐,汉成帝命他为文学侍从待诏,随侍左右,此后又封他为黄门郎,与王莽、刘歆等为同僚。
即便如此,扬雄也孤高自傲,不同流合污,所以他一直穷困潦倒。为此,他还以戏谑的手法写了篇《逐贫赋》: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相加。……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此时的扬雄,与乞儿为伍,“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飧”,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了。为了生计,他不得不顶风冒雨,亲操耒耜,参加生产劳动:“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这是一个多么典型、多么地道的农夫。但是,他胸有大志,以圣人之业自任,不以产业为意,“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对“既贫且窭”的家道,处之“晏如也”。他一心研读“圣人之书”,非此无所嗜好。
然而,侯门一入深似海,朝廷更着实令扬雄失望。汉成帝在还未继承帝位的时候,便已沉湎酒色,登基之后更肆无忌惮。汉成帝有个男宠叫作张放,史书记载张放“少年殊丽,性开敏”。汉成帝对他十分宠爱,平日里“与上卧起,宠爱殊绝”,还将张放提拔成中郎将,两人经常一起微服私访,汉成帝在外出游玩时假称是张放的家人,由此可见张放当时受宠的程度。汉成帝自即位起,就大肆建造宫殿,宵游宫、飞行殿、云雷宫、甘泉宫都是供其享乐所用。
汉成帝在位二十五年,耽于酒色,荒于政事,大大小小的起义在全国各地相继爆发。与此同时,汉成帝任由外戚专政,朝廷大政为太后一手把持。这些为王莽篡汉埋下了祸根。
千年流光,弹指而逝,位同宰相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翻开史书,一时间感慨万端。回眸岁月深处,千余年前的扬雄让他不胜唏嘘:
儒者陵夷此道穷,
千秋止有一扬雄。
二
唐朝诗人刘禹锡在任监察御史期间,因参加王叔文的“永贞革新”,被贬为和州刺史。正是在和州任上,刘禹锡挥笔写下了名垂青史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文中的“西蜀子云”,指的就是扬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短短十个字,却将一代大儒的名字留在了青史之中。贫穷简陋的茅庐中,却住着胸怀天下、才气浩然的文化精英——诸葛亮和扬雄。
《三字经》写道:“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这“五子”就是荀子、王通(王勃的祖父)、老子、庄子以及扬雄。《三字经》将扬雄与老子、庄子、荀子、王通并列,可见扬雄对后世的影响之大。
公元前53年,西汉蜀郡扬氏府邸,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呱呱坠地。因为几世单传,父亲希望这个孩子以后在家庭和事业上都能光耀门楣,传承薪火,于是借助四川话“雄起”,给小男孩起了个名字——扬雄。
扬雄,少年好学,博览群书,但口吃讷言,喜静多思,对事物常有独到见解。幼年拜舅姥爷林闾翁孺为师。青年时,舅姥爷引他拜思想家、道学家严君平为师。严君平才学出众,学生众多,名传当时,但对扬雄高看一眼,留下了“唯有扬雄识君平”的感叹。
扬雄家贫,他曾自序道:“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贫穷至此,他却安贫乐道,苦学不倦。他一边勤奋读书,一边游历当地,将蜀地周边地区游览了个遍。在这样超前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思想指导下,可想而知,他的才华迟早是要横溢出来的。
在家乡发奋读书的这些年,扬雄离群索居,很少和人接触,对读书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心不在焉,然而,人们不知道,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沸腾的心,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要像他的四川先贤司马相如一样,凭借文学才智服务朝廷、报效国家。
司马相如比扬雄早出生一百余年,两个人同样的家贫好学、口吃讷言,同样的才华横溢、满怀理想,不同的是司马相如凭借文学和音乐的才华,与卓文君以琴传音,演绎了一曲爱情佳话。而扬雄却终身贫困,相继丧父、丧母、丧妻,就连聪慧异常,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扬乌,也在九岁时夭折了。
经历了一连串失去亲人的打击后,固守贫家多年的扬雄,在友人的劝说下,终于决定出川北上长安去“京漂”。在长安,他结识了刘向、刘歆父子和其他辞赋大家如杨庄等人。大家交流赋文,在文学气息浓厚的圈子里,他对赋文的写作更加精进。
像许多文人一样,只要还活着,就要读书写作。扬雄视屈原和司马相如为精神和事业领袖,他伤悼屈原的文采和不幸遭遇,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
扬雄为学有个特点,“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章句是西汉今文经治学特点;训诂是东汉古文经治学特点。扬雄不讲章句,只究训诂,开创了朴实的古文家风。今文经学者,世守师说,规规以师法章句为意,不敢越雷池一步;古文家则主张博览泛观,东汉时期的古文大师,如桓谭、班彪、班固、王充等人莫不“博览群书”,以此为法。
三
这一年正月,汉成帝命扬雄随驾,前往甘泉宫,扬雄“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扈从成帝游甘泉宫,回长安后作此赋。
此时的扬雄,刚过不惑之年,对未来充满憧憬与信心,他挥手写下《甘泉赋》。文章极尽华彩之辞章、华丽之辞藻,极尽气魄之宏伟、想象之丰富,将汉天子郊祀的盛况铺张得恍若遨游仙境,祈愿刘氏王朝地久天长。赋的正文极力描写甘泉宫建筑之豪华,可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采用由远及近、由粗到细、由全景到局部的方法,多层次地加以描绘,如:“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㻞。金人仡仡其承钟虡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烛兮,垂景炎之炘炘。”运用白描、比喻和夸张的手法,把殿前景物、殿壁的装饰等,刻画得惟妙惟肖,感染力很强。赋的后半部分展开想象,以紫宫、阳灵等为喻,渲染甘泉宫的华贵。扬雄不仅在赋中描写了汉天子郊祀的盛况,赞誉天子恭肃祭天,神祇凭依,广赐福祥,子孙相继无极,并与文章开头相呼应。全篇有如观览长卷画幅,徐徐展示,一一显明,凡君臣卫侍、车马旗斧、山川草木、雷电风雨、宫殿观阙、天上地下、神仙鬼怪,乃至金人玉树、燎烛景炎、玄瓒秬鬯等,无不毕陈。
然而,年岁渐长,朝廷混沌,这些都令扬雄警惕。扬雄不仅对朝廷,对汉赋、对人生都有了新的认识。在《法言·吾子》中,他写道:赋乃“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这篇赋的第八段,他告诫汉成帝,清心寡欲,屏退女色,方能保持天性,增寿广嗣。此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年的赋和司马相如的赋一样,都是似讽而实劝。
这一年十二月,扬雄又作《羽猎赋》。在这篇赋中,他增加了劝谏的主题,写道:“上犹谦让而未俞也,方将上猎三灵之流,下决醴泉之滋,发黄龙之穴,窥凤凰之巢,临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梦,侈孟诸,非章华,是灵台,罕徂离宫而辍观游,土事不饰,木功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怠,侪男女,使莫违,恐贫穷者不遍被洋溢之饶,开禁苑,散公储,创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驰弋乎神明之囿,览观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罝罘,麋鹿刍荛,与百姓共之,盖所以臻兹也。于是醇洪鬯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只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遑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第二年(前10年),汉成帝为了能在胡人面前夸耀大汉帝国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郡百姓入终南山围猎,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的射熊馆,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然后胡人可以获得抓到的禽兽,汉成帝则临观取乐,而农民却因此不能够收获他们的庄稼。
扬雄随汉成帝到射熊馆,回来立即创作了《长杨赋》。在这篇赋中,他继续对汉成帝铺张奢侈提出批评。他以汉高祖的为民请命、汉文帝的节俭守成、汉武帝的解除边患来显示出汉成帝的背离祖宗和不顾养民之道。
扬雄在这篇赋中,仿效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在结构和遣词用句上则其步趋、祖其音节,神形俱是,然而,扬雄的赋与司马相如的赋在命意、文章的气势以及意境上又大不相同。司马相如为汉武帝通西南夷而辩,“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劝说百姓疏导交通,开拓疆土,交好夷狄。扬雄则更有新意,借子墨客卿与翰林主人一问一答,以田猎为构架来概述历史,树立楷模,颂古鉴今,讽刺了汉成帝的荒淫奢丽: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椓巀嶭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罝,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踤阹,锡戎获胡。扼熊罴,拖豪猪,木拥枪累,以为储胥,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乾豆之事,岂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澹泊为德,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惑焉。”翰林主人曰:“吁,客何谓之兹耶?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也。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其凡,而客自览其切焉。”客曰:“唯唯。”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士,窫窳其民,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豪俊糜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巨海,漂昆仑,提剑而叱之。所过麾摲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当此之勤,头蓬不暇梳,饥不及餐,鞮鍪生虮虱,介胄被沾汗,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乃展人之所诎,振人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
相传,《长杨赋》问世,天下震动,万口传诵。扬雄写罢此赋,立刻倒地酣眠,昏睡三天三夜,大病一场,三个月方得痊愈,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感人至深。
四
杨雄(前53-18年)也作“扬雄”。西汉官吏、学者。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成帝时为给事黄门郎。王莽时,校书天禄阁,官为大夫。
据历史资料记载,扬雄长相普通,身材不高,并无其他可描述之处。扬雄师从严君平学《周易》,从林闾翁孺学“古文奇字”,并且与蜀地高人李弘有交往。扬雄在学术研究及文学创作上取得了辉煌成就,《太玄》和《法言》奠定了扬雄在中国哲学史和儒学发展史上的崇高地位;《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河东赋》《蜀都赋》《逐贫赋》等使其与司马相如齐名而并称“扬马”,在中国文学史上称为“西汉末年最著名的辞赋家”;《方言》和《训纂》使其被后世称为“世界上研究方言第一人”。扬雄还在天文学、数学、历史、音乐等方面有重大贡献,无愧于“百科全书式的奇才”。
扬雄的先祖,系姬周支庶,因食采于晋地之杨邑,而以杨为氏。据《通志氏族略》等书记载,公元前552年,晋六卿之乱发生后,杨侯受韩、赵、魏的逼迫,其子孙溃散,四处奔逃,其中一支南迁到楚国境内的巫山地区繁衍生息。为了掩人耳目,将“杨”姓改为“扬”姓。
楚汉相争,扬雄的先人们为避战乱,又溯江而上,最后在巴郡江州(今重庆)栖身。避乱时期扬雄祖先们不求闻达,均无事迹可述。直至其五世祖扬季有一定起色,官至庐江郡太守。后遭到桑弘羊算计,扬季为避祸不得不弃官入蜀,在郫邑瓮店(今成都郫都区友爱镇)隐姓埋名,置土买田一心农桑稼穑,当地才有“扬”姓繁衍。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灭蜀国,置蜀郡,改郫邑为郫县,以张若(传说为张仪之子)为蜀郡守,兼领郫县令。秦汉时期的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辖有如今成都市郫都区全境、温江和灌县(今都江堰)大部分以及彭县(今彭州市)部分地域。秦孝文王和庄襄王时期,李冰任蜀郡守,治理岷江水患,修筑了都江堰,并且“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使郫县在内的整个川西平原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富庶的“川西上五县”(温江、郫县、崇宁、新繁、灌县),按照秦汉两代的行政区划,大部属于郫县的辖境。
纪国泰在《“西道孔子”:扬雄》一书里指出,扬雄故里位于郫县走马河畔的白鹤里。白鹤里有大片湿地,林木蓊郁,沟渠两旁遍布桤木、杨树等。树上栖息着一群群白鹤,因而堰名“白鹤堰”,里以堰名,故称“白鹤里”。
后来,扬雄先祖为逃避战乱,迁往巫山,再沿江而上,在今重庆居住了一段时间。到祖先扬季时,方来到四川郫县落户,当时家有百余亩土地,在广种薄收的西汉,有百亩之地的家庭,应说是不太富裕,但也温饱自如。
有此扬雄,方使得烟波浩瀚的中华文化长卷,成为我们今天回溯历史的遥远的远方。
五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
《三国演义》借诸葛亮之口,对扬雄评价道:“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扬雄晚年供职于天禄阁,也就是今天的皇家图书馆。天禄阁远离朝堂,实乃清静之地,四壁皆书。大隐隐于此的扬雄,在这里潜心著书,研究玄学。天禄阁,成就了扬雄立言诏后世的皇皇巨著,也见证了他的失意苦闷,灰心绝望。扬雄撰写的《蜀王本纪》是研究古西蜀历史和地域文化的重要文献史料。后来,他认为辞赋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而研究哲学。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并提出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之学说。历时27年才写成的《方言》,不仅集全国各地语言于一书,还让扬雄成为语言大师。《太玄》更是充满哲理思辨的意味,为他博得了“西道孔子”之名。
扬雄因病免职,又被召为大夫。家境一向贫寒,爱喝酒,人很少到其家。晚年的扬雄嗜酒如命,以致常有人用车拉着酒来向他请教文字,钜鹿侯芭常跟扬雄一起居住,学了《太玄》《法言》。“载酒问字”就是如此来的。当然,因为酒的催化作用,他也写了不少文章。他曾做《酒箴》以传后世: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而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徽。一旦叀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
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讬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扬雄这篇状物小赋,描述的是两种盛器的命运:水瓶质朴有用,反而易招损害;酒壶昏昏沉沉,倒能自得其乐。反话正说,语近旨远,良苦用心,为的是劝诫世人,莫为酒惑,应“近君子而远小人”。刘歆曾对扬雄说:“白白使自己受苦!现在学者有利禄,还不能通晓《易》,何况《玄》?我怕后人用它来盖酱瓿了。”扬雄笑而不答。
王莽当政时,刘歆、甄丰都做了上公,王莽既是假借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想禁绝这种做法来使前事得到神化,而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又奏献符瑞之事。王莽杀了甄丰父子,流放刘棻到四裔,供词所牵连到的,立即收系不必奏请。当时扬雄在天禄阁上校书,办案的使者来了,要抓扬雄,扬雄怕不能逃脱,便从阁上跳下,却被救活。“扬雄投阁”从此成为典故,比喻文人无端受牵连坐罪,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
王莽听到后说:“扬雄一向不参与其事,为什么在此案中?”暗中查问其原因,原来刘棻曾跟扬雄学写过奇字,扬雄不知情。下诏不追究他。然而京师为此评道:“因寂寞,自投合;因清静,作符命。”
他活到七十一岁,在天凤五年(公元18年),当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听说扬雄死了,对桓谭说:“您曾称赞扬雄的书,难道能流传后世吗?”桓谭说:“一定能够流传。但您和桓谭看不到。凡人轻视近的重视远的,亲眼见扬子云地位容貌不能动人,便轻视其书。从前老聃作虚无之论两篇,轻仁义,驳礼学,但后世喜欢它的还认为超过‘五经’,从汉文帝、景帝及司马迁都有这话。现在扬子的书文意最深,论述不违背圣人,如果遇到当时君主,再经贤知阅读,被他们称道,便必定超过诸子了。”诸儒有的嘲笑扬雄不是圣人却作经,好比春秋吴楚君主僭越称王,应该是灭族绝后之罪。扬雄死后四十多年间,他的《法言》大行于世,但《大玄》到底未得彰显,但篇籍都在。
晚年的扬雄,无妻,无子,孤苦无依,幸亏有学生侯芭陪伴照料,他才得以安享人生最后一点时光。
公元18年,贫穷而清高,才华出众,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名利的西汉大儒,落下了他人生的大幕。他死后,侯芭为他建坟,守丧三年。
六
风,从高处刮来,在这里盘旋低回。这里是四川盆地的西部边缘,深丘和山地此起彼伏,冲积平原、台地、低山、丘陵错落有致。风,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雕刻大师,谙熟在地面、在石头上刻下生命的秘密。
这曾经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曾经有一个伟大的秘密。时光老去,这些刻在地面与石头上的秘密依然感人肺腑,摄人心魄。
从成都一路向西,扬雄的衣冠冢在郫县城(今郫都区)西南十一公里处的三元场友爱乡。当地人说,这高高的山丘就是扬雄的墓地。然而,语言学家王力认为,刘禹锡所说的“子云亭”,其实就是“子云宅”,就是指的扬雄的故宅,而不是扬雄的墓地。为了让《陋室铭》中的句子押韵,刘禹锡有意改“宅”为“亭”。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南阳诸葛庐名垂青史,遗憾的是,西蜀子云亭却鲜有人知。深秋的子云亭,辽阔,开旷,东西有农舍竹林环抱,一片亘古寂静。
明代四川按察使郭子章入郫凭吊子云先生,见其墓已荒芜,乡人随意放牧采樵,遂明令严禁樵牧,又于墓地遍植柏树,并立碑作记。清道光元年(1821年),知县黄初又命人在墓周围栽植柏树。1950年后墓地尚存古柏80余株,墓周有石栏、石柱、石碑。石柱上镌刻楹联:“文高西汉唯玄草,学继东山是法言。”非常可惜的是,“文革”期间,墓地古柏及石栏、石柱、石碑遭毁坏。
扬雄一生坎坷,经历了汉成帝、汉哀帝、汉平帝及新朝王莽四帝。他文采焕然,学问渊博;道德纯粹,妙极儒道。王充说他有“鸿茂参圣之才”;韩愈赞他是具有“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司马光更推尊他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巍然“大儒”。
扬雄生前寂寞,在唐朝却被一干诗众奉为圭臬。杜甫对自己的才华更是自信满满:“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孟浩然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牢骚也与扬雄相比较:“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我空有扬雄一样的才华,可惜没人推荐。李白的族叔李阳冰评价李白,也是用扬雄做标尺:“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屈原、宋玉、扬雄、司马相如,都被李白超越了。刘禹锡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更是将扬雄推到了文学领袖的高峰之巅。
自刘禹锡《陋室铭》而下,“子云亭”不胫而走。郫县人因地处扬雄故里而自雄,也将“问字宅”改为“问字亭”。又因扬雄曾作《太玄》,影响很大,故也有人称其宅为“草玄亭”。清朝时,为避“圣祖”玄烨讳,改“玄”为“元”,又称为“草元亭”。《陋室铭》名声太大,以至于蜀中“子云亭”四处林立,凡是扬雄曾涉足的地方,纷纷修建“子云亭”,其中较有名的有成都、犍为、剑阁、绵阳、郫县等地。
究竟哪里才是真正的“西蜀子云亭”?
其实,两千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若扬雄地下有知,徘徊在这山风树影之间,他该如何评价我们对他的评价?
(原载于《时代文学》2020年12期)
思旧赋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