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
——陈子昂在初唐
一千三百余年前,陈子昂以一首《登幽州台歌》名垂青史。从此,幽州台与陈子昂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有谁知道,在这首诗背后,陈子昂的峥嵘诗骨、慷慨人生?
一 伯玉毁琴
公元682年,唐高宗永淳元年,正月十五日。
长安,春日融融,料峭轻寒。
这是新年伊始的长安。家家户户都换了簇新的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神荼、郁垒的桃符,新制了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的画像。东市、西市高悬着吉祥如意的红灯笼,焕然一新,酒肆、食铺、茶舍、香料坊、中药坊、金银坊、衣料坊、染料坊、乐器坊,尽皆张灯结彩,璀璨夺目。刚刚从陈年旧岁中走出来的长安,一下子抖落尘埃,陡然间从睿智老者蜕变为活泼孩童,生机盎然。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难得的天高云淡、满城的普天同庆。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这座城堪称一个奇迹——它有红墙、碧瓦、金吾卫;也有霓裳、胭脂、堕马髻。它有宫阙九重,廊腰缦回;也有渊渟岳峙,马咽车阗。它有宫苑依傍着山明,也有夜弦追逐着朝歌。
可是,表面的宁静下酝酿着滔天的风浪。
唐高宗李治即位之后,频频改元,永徽六年十二月改元显庆,显庆六年二月改元龙朔,龙朔三年正月改元麟德,麟德二年十二月改元乾封,乾封三年二月改元总章,总章三年三月改元咸亨,咸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上元三年十一月改元仪凤,仪凤四年六月改元调露,调露二年八月改元永隆,永隆二年九月改元开耀,开耀二年二月改元永淳,永淳二年十二月改元弘道——三十四年,十四次改元,让李治高高在上的岁月充满着诡谲和迷幻。
七年前——上元二年(675年),李治的风眩症愈加严重,他便与大臣们商议,准备让天后武氏摄政。但是,宰相郝处俊等人都不同意,他们上谏道:“陛下怎么能将高祖、太宗的天下,不传给子孙而委任给天后啊!”反对声音如此之大,李治只得暂时停议。武后得知此事受阻,就召集了一些“文学之士”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戒》《乐书》,共千余卷;并且密令参决百官疏奏,以分相权。
此时,武后羽翼尚未丰满,她还要等上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建立她的武周帝国。在反对势力的攻击下,武后的支持者李义府、许敬宗等先后倒台,武后的政敌先后拜相,被废掉的王皇后的族兄王方翼也在受到重用,他们共同拟定了《内训》和《外戚诫》,以压制武氏一族。可是,又有谁抵挡得了这个权倾朝野、野心勃勃的女人呢?此时,李治仍然掌握实权,武后却已经开始过问朝政,天帝与天后共同商议国是。
这一年,在高高的庙堂之外、并不遥远的江湖之上,一个长得有点丑萌的年轻人收拾行囊,离开家乡,来到了首都长安。
公元679年6月,李治刚刚将年号由仪凤改为调露,突厥部酋、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便自号十姓可汗,与李遮匐煽动部落,联合吐蕃,侵逼安西。大唐建立以来,西部边患一直是最大的困扰。这个练得一身好武艺、胸怀经纬之才的年轻人,立志以身许国。他东出三峡,北上长安,进入当时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并参加了第二年科举考试。
不料,此次科考成绩并不理想,年轻人落第还乡,不过他毫不气馁,蓄志再发。于是,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这为他后来革新文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时光倥偬而逝,转眼到了永淳元年(682年),学有所成的年轻人,踌躇满志,再度入京。
可是,这一次,他又一次名落孙山。
为什么胸藏锦绣,才华横溢,却无人赏识?这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机灵古怪的年轻人日夜琢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端倪。
这天,百般寂寥的年轻人在长安的大街上闲游,他身穿月白色绫罗深衣,头发用黑纱罗幞头紧紧拢住。忽然,他看见一位老者在街边吆喝:“上好的胡琴,求知音者,快来买呀!”围观者窃窃私语,老者已在这里卖琴数日,索价百万,诸多豪贵围观,莫敢问津。
年轻人挤进人群,端的是一把好琴!斯琴如斯人,藏在匣中无人知。年轻人醍醐灌顶,顿生怜悯。他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对老者说:“老人家,我想买这把琴,您出个价吧!”
老者把年轻人打量一番后说:“年轻人果真想买这把琴吗?我看先生举止不俗,定非寻常之辈,实话对你说,别人买不能少于三千缗,先生若买就两千缗吧。只要这把琴寻到真正知音之人,能够物尽其用,老朽也就心安了……”
一把琴两千缗,这绝对是天价。可是,年轻人却毫不犹豫地掏出腰包,将琴买下。围观的人见这位书生花这么多钱买了一把琴,都开始好奇,想知道是谁这么大的口气,于是有一个人问:“你会弹这种胡琴吗?”年轻人看看众人说:“在下略通琴技,明天我要在寓所宣德里为大家演奏,敬请各位莅临。”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第二天一早,人们纷纷赶来宣德里,想一听究竟。人群中不乏文人骚客,社会名流,转眼间便将宣德里围得水泄不通。
买琴的年轻人终于抱着昨天的琴出场了。他对观者抱拳一揖道:“感谢各位捧场!”话音未落,将琴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果然是一把好琴,琴身瞬间四分五裂,幽鸣之音绕梁不绝,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年轻人随即朗声大笑:“我乃四川射洪陈子昂。想我自幼刻苦读书,经史子集烂熟在心,诗词歌赋,长文短句,件件作得用心。可是,我奔走于京师,风尘仆仆,却始终未遇伯乐,至今无人知晓,就像碌碌尘土一样。这把胡琴,不过是喝酒助兴的东西,竟然价值百万!难道我陈子昂的传世之作比这博人一乐的物品还不如吗?今日,有幸邀请众位读一读我的诗文,这才是我买琴的真正理由!”年轻人越说越激愤,从箱子里取出大沓诗词文稿,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果然!这一首首诗气势豪迈,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这一篇篇文章字字珠玑,精美绝伦,令人耳目一新。在场的人们读罢诗文,兴奋不已,他们翻开书稿,看到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名字——陈子昂!
陈子昂的名字和他的锦绣诗文,风一样在京城传开了。
历史文献记载:“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话完即碎琴遍发诗文给与会者。其时京兆司功王适读后,惊叹曰:‘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一时帝京斐然瞩目。”
这就是陈子昂在历史舞台上的出场,横空出世,卓然不群。
从此,陈子昂的住所每日来访者络绎不绝。不久,陈子昂的诗名便传到朝廷,这位才华出众的诗人终于崭露头角。
二 显庆四年
时间的指针向回拨到公元659年,唐高宗显庆四年,这一年是己未年。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年份——
三月,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击杀真珠叶护。
四月,武后杀长孙无忌等。因废立皇后事,武后深怨长孙无忌,令许敬宗伺机诬陷之。许敬宗诬奏长孙无忌谋反,高宗下诏削无忌太尉及封邑,安置黔州。许敬宗又奏褚遂良、柳奭、韩瑗、于志宁与无忌同谋,高宗又下诏追削褚遂良官爵,柳奭、韩瑗除名,于志宁免官。
六月,许敬宗以太宗时所修氏族志,不叙武氏门族,奏请改之,以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按仕唐官品高下,共分九等。于是以军功致位五品者皆入仕流,时人谓之“勋格”。
七月,高宗命李勣、许敬宗等复审无忌事,许敬宗遣人至黔州逼无忌自缢。诏斩柳奭、韩瑗。一时株连颇多,自是政归武后。
八月,普州刺史李义府兼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九月,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驹半等国(皆唐西部小国)置州、县、府百二十七。
十月,山东士族在婚姻问题上“自矜门地”,“多责资财”,为矫其流弊,诏崔、卢、李、郑、王诸族子孙不得自为婚姻。定嫁女受财之数,不得受“陪门财”。
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然而,这件事在当时是如此不为人注目,以致世世代代的史官用尽力气也难以找到蛛丝马迹,以致一代又一代文学家、历史学家很多很多年都在为此争论不休。
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推知当时的一切,特别是那些需要刻意渲染的细节。一个伟大文学家的诞生是需要故事的,他将为沉醉于齐梁颓靡诗风的初唐文坛带来一场文学革命。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传说,没有神话。究竟是在炎炎夏日,还是在凛凛冬时?究竟是在暖暖仲春,还是在霭霭金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宣告了一个不甘寂寞的孩子呱呱坠地。
四川,射洪。
笑破了脸的男主人比谁都高兴,家里终于盼来新丁,这是多少年潜心祈祷的神祇福报!夫妻俩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这个一出生便哭破天地的娃娃。
弄璋之喜,室家君王——盈门的宾客纷纷恭贺。“可是,这娃娃,他可真是有点丑啊!”一个手捧着温热红鸡蛋的客人在心里默默念叨。
不过,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泡在蜜罐里的丑娃娃,就是后来振臂一呼、天地响应的陈子昂。他的父亲,便是富甲一方的侠义之士陈元敬。
宋本《方舆胜览》记载,陈元敬性格直爽,瑰玮倜傥,博览群书,弱冠之时便有豪侠之举。某年,四川大灾,乡人阻饥,陈元敬散粟万斛,以济灾民。陈元敬二十二岁时,乡贡明经擢第,官拜文林郎,不久因父丧依制丁艰辞官返乡。此后陈元敬潜心黄老学说,长隐山林,志趣平淡,毕生以炼丹研易为乐,不再复职。但官民与陈元敬相见时,仍尊称其为“文林公”。
陈子昂,字伯玉。轻财好施,慷慨任侠。曾中开耀进士。曾上书论政,为武则天所赞赏,拜麟台正字,转右拾遗,故后世人称“陈拾遗”。陈子昂同其父亲一样,性耿直,重情义,为官仗义执言,屡屡上书诤谏,敢于陈述时弊。
陈元敬的慷慨、豪爽、博学,对陈子昂影响极大。这个快乐的年轻人,在父亲的呵护下快乐成长。《陈氏别传》说,陈子昂“好施轻财而不求报”,这一点,像极了陈元敬。
然而,出身豪门望族的陈子昂,却“始以豪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十七八岁的“古惑仔”,还在一次聚众斗殴中击剑伤人。在厌烦了招猫逗狗、斗鸡赌博之后,陈子昂在某一天顿悟,开始弃武从文,“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因谢绝门客,专精坟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陈子昂果然聪明过人,没几年时间,便学涉百家,博览群书,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尤其擅长文章,“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梓州射洪,自此以陈子昂闻名遐迩,以陈子昂彪炳千秋。
这个位于四川盆地中部的小城,西北高,东南低,丘壑纵横,四季分明。岷江、沱江、嘉陵江环绕射洪,奔流而来,奔涌而逝;梓江、青岗河、桃花河、富同河如同大树般开枝散叶,将丰富的水流,运送到青山绿水的每一个角落,布局在四处延伸的每一处枝蔓。
就像陈子昂,在他短暂的人生里振臂一呼,却将思想的晨曦微光散布到中华民族的每一道皱褶、每一个瞬间。
三 登泽州城
公元683年,李治第十四次修改年号。去年十二月,他刚刚将永淳改为弘道。可是,如此还是没能让他逃过死亡的魔咒。弘道元年,李治病逝,他在遗诏中为武则天掌握国家政权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天后处理决断。”
在大唐王朝这个严密运转的封建机器里,每一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零件。可是,武则天这个女人,偏要凭着自己的聪明任性扭转乾坤,她做到了。于是,从此时开始,陈子昂的政治生命便与武则天息息相关。
陈子昂不愿做一个只会摆弄文字的文人,而是要求自己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对这点,他在《谏政理书》中有非常清楚的自白:
臣子昂西蜀草茅贱臣也,以事亲馀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莫不先本人情,而后化之,过此已往,亦无神异。独轩辕氏之代,欲问广成子以至道之精理于天下,臣虽奇之,然其说不经,未足信也。至殷高宗亦延问传说,然才救弊,未能宏远,自此之后,殆不足称。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
大唐建立以来,开始推行诗赋取士的制度。唐太宗励精图治,广开言路,打破了魏晋以来豪右世族垄断政治的局面。政治上的强盛巩固、经济上的高度繁荣、科学技术上的快速进步,带来了整个社会的昂扬风气,这驱使着壮志凌云的陈子昂在文学上不断思考,在政治上不断成熟,在事业中不断建功立业。他在《赠严仓曹乞推命录》中写道:
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
栖遑长委命,富贵未知天。
闻道沈冥客,青囊有秘篇。
九宫探万象,三算极重玄。
愿奉唐生诀,将知跃马年。
非同墨翟问,空滞杀龙川。
李治病逝于洛阳,陈子昂上书在洛阳建高宗陵墓,认为将高宗灵柩运回长安不仅会加重关陇频遭荒灾的人民的负担,而且护灵的数万大军也会疲于奔波。此时武则天大权在握,四处网罗人才,看到陈子昂的上书后大加称赞,特地召见了他,就国家大事“有所咨询”,拜陈子昂为麟台正字,负责管理文献,校雠典籍,订正讹误。武则天欲发兵讨伐西羌,陈子昂又上书谏止,武则天对他愈发欣赏,擢升其为右拾遗。
陈子昂虽然年轻,但是有卓识,有胆略,他的谏疏不外乎四种:关心民瘼,改革吏治;揭露酷吏,反对淫刑;重视边防,反对黩武;任用贤能,用人不疑。由于他以不同寻常的政治见解和超群才华赢得武则天的重视,因此文人争相购买他的书籍,互相传阅。
陈子昂喜欢研究历朝历代的兴废与盛衰的原因,为武则天执政出谋划策。他经常上书武则天,对当时的政治提出建议。然而,在武则天看来,他不过是舞文弄墨的一介书生,幼稚,简单。他的意见常常冲撞朝廷,武则天对其建议置之不理,一笑了之。可是,不知好歹的陈子昂,竟然大胆地说出武则天是“外有信贤之名,内实有疑贤人心”,这一下更得罪了刚愎自用的武则天。同时他上书直言不讳,也得罪了一些权臣,遭到他们的嫉恨。
陈子昂的苦日子来了,人生开始走下坡路。他想努力改革政治弊端,可是人微言轻,没有人听他的。酷吏贪官横行无忌,武姓一族权倾朝野,他越来越感到心灰意懒。
弃武投文的陈子昂,怀着许身报国的宏愿,终日郁郁寡欢。此时他想到了什么?史料无从追溯。他的落魄却飘荡在他的诗文里,化为千古哀鸣。陈子昂两度报名参加大唐军队对北方游牧部族的战争。金戈铁马,浴血沙场,陈子昂似乎是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与此同时,他也深深懂得了战争的残酷。可是,年轻的他,也许还不知道,政治的残酷将远远超过战争。
这是陈子昂短暂生命里的两次重要战争,也是唐朝和契丹的两次重要战争。第一次,发生于西北,从垂拱二年(686年)持续至垂拱三年(687年),陈子昂随左补阙乔知之军队到达西北居延海、张掖河一带。
第二次是十年之后,即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反叛朝廷,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征讨契丹,陈子昂又随武攸宜出征。《列传》记载:武攸宜“统军北讨契丹,以子昂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管记,也就是军中书记官。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侄子,这个身份或许过度强化了他的自信。然而,事与愿违,武攸宜出身权贵,纨绔子弟全然不晓军事,兼之轻率而无将略,致使前军陷没,一时间,军心涣散。
此时,身在燕国故地的陈子昂一定想起了昔日乐毅将军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的英姿,他不由得豪情勃发,连夜上书,进谏武攸宜,建议武攸宜亲自出征沙场,为国立功。但是,武攸宜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舍生忘死、冲锋陷阵?果然,武攸宜断然以陈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顷刻间,陈子昂的满腔热血降到了冰点。他怎么也没想到武攸宜会因为他是个文人、诗人而轻视他,使他尽忠报国的壮志在轻描淡写间就被否定了。可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既难堪又失望。过了几天,陈子昂不死心,再次进谏,这一次彻底激怒了武攸宜,他不但不采纳陈子昂的建议,反而将陈子昂的官职由参谋贬为军曹,也就是管管文牍而已。
《陈子昂别传》这样记载此事:
属契丹以营州叛,建安郡王攸宜亲总戎律,台阁英妙,皆署在军麾。时敕子昂参谋帷幕。军次渔阳,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子昂进谏,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子昂体弱多疾,激于忠义,尝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毫无悬念,这次战役以失败告终。
陈子昂期待武攸宜“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遭到毫无谋略又贪生怕死的武攸宜的拒绝,他“欲奋身以答国士”,徒怀凌云壮志却又无计可施。如此这般,又能奈何?
战役结束后,军队返回洛阳,途经泽州(今山西晋城)。这是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的战场。战国初期,秦、赵两国因争夺上党,秦国率军于境内长平邑(今晋城市高平西北)攻打赵军,爆发长平之战。秦国的昭襄王曾亲自到此,尽征河内十五岁以上男子从军,一鼓作气,进占长平。而赵王听信谗言,用赵括换下了廉颇,终致大败。赵军被秦军斩首坑杀者达四十五万人之多,一时间,尸骨累累,血流漂杵。
正是因为长平之战,秦国加快了兼并六国的战争步伐——垂沙之战,大败楚军;伊阙之战,战胜韩、魏两国,扫平秦军东进之路;鄢郢之战,获得了楚国大量国土;华阳之战,大败赵、魏联军,攻取了魏国的几座城池和赵国的观津。
而今,重过古沙场,陈子昂睹物思人,悲愤交集,不能自抑,奋笔写下五言怀古《登泽州城北楼宴》:
平生倦游者,观化久无穷。
复来登此国,临望与君同。
坐见秦兵垒,遥闻赵将雄。
武安君何在,长平事已空。
且歌玄云曲,御酒舞薰风。
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
陈子昂在诗中提到的“玄云”,即《玄云》是汉代仪式乐歌,庆贺皇帝选择贤明的辅佐之臣;“薰风”相传为圣君舜所作:“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此时的陈子昂,仍对朝廷满怀希望:皇帝(武则天)任用贤才,将这个国家带入辉煌的新时代。
一腔热血空抛掷,谁者应是同悲人?
两次征战,陈子昂深刻认识了战争,认识了朝廷,认识了边塞形势和人民生活。为国图安,为民请命,这让他的创作细辨泾渭,独立风骨,迥然不同于盛行当时、纸醉金迷的齐梁文风。
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在陈子昂之后一个世纪,诗人李贺也来到长平旧地,写下同样震古烁今的《长平箭头歌》:
漆灰骨墨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陈子昂的《登泽州城北楼宴》、李贺的《长平箭头歌》,是他们留给历史的生命祭奠,是他们对自己苍凉悲怆的哀歌,更是他们留给人世的凄凉而无奈的一声冷笑。
陈子昂与李贺,究竟有着怎样的缘分?陈子昂一生好勇好斗,永不言败;李贺一生颠沛流离,郁郁寡欢,不容于时世。李贺出生于公元790年,比陈子昂晚131年,他们却有着同样的狷狂与落拓,同样的悲苦与叹惋。李贺带着同样的失落来到这个世界,来到长平之战古战场,又带着同样的失落离开这个世界,走入望不到头的亘古长夜。一支生锈的旧箭头,让李贺唏嘘不已,国殇故地无人祭,凄凄古血生铜花,此间黑云压城城欲摧,睹物思人,心情怎能不“憔悴如刍狗”?
陈子昂的生命停止于四十二岁,李贺则在二十六岁就匆匆告别尘世。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鬼神与死亡是造访的常客,他们因而对生命流逝有着切肤之痛。千年之后的今天,陈子昂和李贺的两首诗给予我们不同的感伤,却是相同的悲壮。
四 天地悠悠
此时,陈子昂感到深深地绝望了。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空余满眼黑暗、满腔愤激。
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
残阳如血,寒风凛冽,怀抱着刻骨忧思的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今北京蓟北楼),一边思念以往的明君圣主,一边回想自己的不幸遭遇,深感前途一片黯淡。
也是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也是从营州回洛阳的路上,陈子昂写下了《登幽州台歌》。历史无从想象,可是,陈子昂那亘古的沧桑、郁郁的悲愤,却穿越时空,像一道震古烁今的闪电,劈开我们久已封闭的心扉。
站在幽州台上,陈子昂极目远眺,历史和现实渐渐在他眼前和心里纵横交错,对历史、对人生、对世界的旷绝尘嚣的悲哀和绝望,渐渐弥漫在胸中,遂成千古绝唱: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理想破灭的悲歌。与《登幽州台歌》几乎同时创作的《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或可资参证。在这组诗的序中,陈子昂写道:“丁酉岁(神功元年,697年),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异,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共有七首诗,陈子昂凭吊轩辕古台、碣石馆、轩辕台,缅怀燕昭王、乐毅、燕太子丹、田光、邹衍、郭隗,毫不掩饰地表达对盛世的向往、对明君古贤的追慕,以及自己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的无限感慨。但是,像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人生何以如此生不逢时?
山河依旧,古今迥然。陈子昂登台远眺,更见星高云阔,宇宙茫茫,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泪流。
天地悠悠,何其慷慨悲凉?怆然涕下,又何其寂寞苦闷!这尘世如此凌虐人心,陈子昂看不见“古人”,也看不见“来者”,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眼前这个狭窄的幽州台,这个逼仄的大时代。
一首《登幽州台歌》,音情顿挫,力透纸背,一扫六朝弊习,犹如醍醐灌顶。
陈子昂擅长诗文。他于诗,强调兴寄,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苍劲有力。唐代初期,诗歌创作沿袭六朝余习,风格绮靡纤弱,陈子昂挺身而出,反对柔靡之风,力挽齐梁颓波。陈子昂存诗共一百多首,其中五言古诗最多,有六十余首,五律约三十首。所作《感遇诗三十八首》《登泽州城北楼宴》《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登幽州台歌》等,指斥时弊,抒写情怀,有金石铮铮之声,风格高昂清峻。陈子昂是唐代诗歌革新的先驱,对唐诗发展颇有影响。陈子昂在他的重要诗论《修竹篇序》中写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
陈子昂的古诗对后世影响极大。《酬晖上人秋夜山亭有赠》中“皎皎白林秋,微微翠山静”“风泉夜声杂,月露宵光冷”的秋夜禅坐,《酬晖上人夏日林泉》中“岩泉万丈流,树石千年古”“林卧对轩窗,山阴满庭户”的夏日唱和,直接启发了后来的王维、孟浩然。《送别出塞》中“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言登青云去,非此白头翁”之句一扫当时流行的艳丽纤弱,他的素朴雄健直接影响了盛唐的高适、岑参,开启了慷慨悲壮的边塞诗歌。陈子昂独起一格,为李白、杜甫开风气之先。杜甫晚年在蜀中漂泊,常游于陈子昂故里,流连低回,不忍离去。蜀中人物,杜甫最为敬仰的,当数陈子昂。杜甫入川以后的诗歌,受陈子昂影响极大,他的“杜鹃”之咏直接承继于陈子昂的“凤凰”之作,他的“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即陈子昂的“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凤歌空有问,龙性讵能驯”,可以说,他们不仅在诗歌上息息相通,在灵魂上也是心心相印。
陈子昂于文,坚持朴实畅达,标举汉魏风骨,反对浮艳,重视散体。陈子昂的各种体裁文章今存120多篇,其中赋颂之文不过数篇,暂且存而不论。表计40篇左右,正如清朝文学家陈沆所言,这些都不外乎是“顺例”和“应制”之作,不足以代表陈子昂之文的特点和优点。但如《为乔补阙论突厥表》却是极好的文章。他的上书、奏议这类文章有20余篇,序约为14篇,碑铭墓志将近20篇,祭文有几篇。这些才应算是陈子昂文章的本体书,而奏议等文又是最重要的。《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写道:
昔孔宣父以天纵之才,自卫返鲁,迺删《诗》《书》,述《易》道而修《春秋》,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也。孔子殁二百岁而骚人作,于是婉丽浮侈之法行焉。汉兴二百年,贾谊、马迁为之杰,宪章礼乐,有老成之风;长卿、子云之俦,瑰诡万变,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辞而不顾。其后班、张、崔、蔡、曹、刘、潘、陆,随波而作,虽大雅不足,其遗风余烈,尚有典型。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易》曰:“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君讳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生此?故其谏诤之辞,则为政之先也;昭夷之碣,则议论之当也;国殇之文,则大雅之怨也;徐君之议,则刑礼之中也。至于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观其逸足骎骎,方将抟扶摇而陵太清,躐遗风而薄嵩、岱,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惜乎湮厄当世,道不偶时,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极也。呜呼!聪明精粹而沦剥,贪饕桀骜以显荣,天乎天乎,吾殆未知夫天焉,昔尝与余有忘形之契,四海之内,一人而已。良友殁矣,天其丧子!今采其遗文可存者,编而次之,凡十卷。恨不逢作者,不得列于诗人之什,悲夫!故粗论文之变而为之序。至于王霸之才,卓荦之行,则存之别传,以继于终篇云耳。
骈体文的过度膨胀,是六朝文章的一大弊端。到齐梁时期,骈文已经发展至高峰。士人崇尚华丽辞藻,不仅抒情写景骈俪化,官方的文牍、奏议,以及信札、论说等各种实用文亦完全用骈文写作,文意晦涩、苍白贫乏,重形式轻内容等骈体文已经成为自由抒发思想的桎梏。在陈子昂看来,做文章的道理败坏已经有五百年。这五百年,大约言之,指的是从西晋初年至陈子昂生活的武则天时代。这五百年,诗文凋敝,文风沦丧,他希望重振汉魏风骨,就此提出了“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诗歌标准。
陈子昂之文,论文体,已变俪偶之习,纯真自然。论内容,则都是有物有则、利国利民之言,超越八代,直追先秦、西汉。但是,陈子昂文章,又不是一切复古之论,而是针对当时混沌之世的客观现实,匡谬治弊,篇篇皆有为而发。论文格,则逻辑极严密,条理极清彻,不为支离模棱之辞、浮泛不经之语,侃切周至,古朴安雅。此所以陈子昂之文实为处文风渐变之时,而以其实绩开风气之先,卓然有无可动摇的历史地位。所谓“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全唐文》卷五一八《补阙李君前集序》)。
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一文中,他慨叹“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批评“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他称美东方虬的《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这些言论,表明他要求诗歌继承《诗经》风、雅的优良传统,有比兴寄托,有政治社会内容;同时要恢复建安时期的风骨,即思想感情表现明朗,语言顿挫有力,形成一种爽朗刚健的风格,一扫六朝以来的绮靡诗风。陈子昂文章对于有唐一代以及后世的政治都有很大影响,于文学史上高标一席,所谓“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白居易语),“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韩愈语),亦在于此。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感慨陈子昂对唐朝文学的卓越影响:“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
陈子昂的诗文,直斥时弊,抒写情怀,高昂清峻。有唐迄今逾一千三百年,后世言必称陈子昂者,为其振臂高呼应声云集者,代不乏人。与陈子昂同一时期的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之后的张说、张九龄、王维、陆贽、苏颋、李华、元结、独孤元、元祐、梁肃,以及更晚些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他们的思想一脉相承,薪火相传。
正是因为他们的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在中国经历近三个世纪的分裂之后走向统一的这个大时代里,文化才空前繁荣鼎盛。清朝大学士董诰等人编辑的《全唐文》一千卷,收录了唐朝文学家三千余人,各体文章一万八千四百余篇。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唐以前所有文章总和的两倍,以至于西方学者在谈到中国大唐王朝时,由衷感慨:“在唐初诸帝时代,中国的温文有礼、文化腾达和威力远被,同西方世界的腐败、混乱和分裂对照得那样鲜明,以至在世界文明史上立即引发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提问,中国如何由迅速恢复了统一和秩序而赢得了这个伟大的领先。”(赫伯特·乔治·韦尔斯《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
五 狱中卜命
公元2011年,一位叫作许嵩的中国歌手写下了他的代表作《拆东墙》,用如泣如诉的歌声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初唐的故事:
公元六五九年,十九岁,他接他爹的班
考不取功名的后果是接手自家酒馆
又听说同乡谁已经赴京做上小官
他的梦,往来客谁能买单
代代叹世道难,人心乱,可又能怎么办
……
兴也苦,亡也苦,青史总让人无奈
更迭了朝代,当时的明月换拨人看
西墙补不来
可东墙面子上还得拆
19岁的小酒馆老板接下了父亲的生意,由此展开了他的悲情人生。朗朗上口的歌声里,念唱流畅如水,吉他丝丝入扣,节奏布鲁斯扣人心弦,副歌旋律清晰。我们不妨借着这歌声还原一下他的故事——
公元640年,小酒馆老板出生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公元645年,父亲对五岁的小男孩寄予厚望,望他能光耀门楣,摆脱官压民的那种生活,小男孩吮着手指,懵懂地点点头。公元650年,唐高宗李治登基继位,年号永徽。小男孩十岁了,他因逃学出去玩耍而挨了父亲的板子。公元656年,小男孩长大了,十六岁的他还是不喜欢学习,经常独坐在自家酒楼门槛上看着对面的胭脂铺,看着铺里的那个势利眼的肥婆子老板娘,独自纳闷为什么那么丑的肥婆子却能生出那么漂亮的姑娘。
公元659年,长大的小男孩十九岁了。父亲已经老去,健康日渐衰退,这年一病不起。同年,他与同乡同去参加科举,却落榜了。他摇头笑了笑,看见同乡已经大喊大叫地跳起来了。他走过去,搂住同乡的肩膀,想说几句祝贺的话。可是,他在同乡的眼中,看到了骄傲和鄙夷。
长大的小男孩终于回到家乡。然而,父亲已经去世,他接手了自家的酒馆。不久,朝廷派人来接同乡上京了,街道上人山人海,同乡骑马走在中间,周围大小官役无数,好不威风。这个小酒馆老板在人山人海中显得那么的卑微、那么的不起眼。他又笑了。笑里充满了无奈与自嘲。
接下来,他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娶妻成家。娶的就是对面胭脂铺的姑娘,那肥婆子嫌他穷,很不情愿。费了好大劲说媒,加上酒馆多年营业攒下的大部分积蓄,才把事办成。新婚宴尔,小酒馆老板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他总是无奈地一个人端着壶酒坐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对面发呆,那里已经没有了美丽的胭脂铺姑娘。内堂中,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美丽姑娘不言不语,同样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这天,他外出回来,听店里伙计说自家东墙被衙门的人拆了,他火急地跑回去,只看到一片废墟。他又跑到衙门,县太爷说要以一平米八吊钱来跟他折算。他不干,不是他不卖,而是他不能卖,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百年祖业,若卖掉,他怎能面对列祖列宗?县太爷大怒,令衙役打断他的一条腿,他一瘸一拐走回去后,大病一场。醒来后,发现自家酒馆已经被拆了个干净,妻子坐在他身旁掩面哭泣。他什么也没说,看着窗外发呆。雪夜,他一瘸一拐地背着行囊奔赴京城,数月后,他终于在京城找到了做官的同乡。若不是为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百年祖业,他想,这辈子都不会来求他吧,他现在只希望他能顾及同乡之情帮自己一次,挽回那百年祖业,可他却被拒之门外。他再次笑了,这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冷笑。
小酒馆老板艰难地回到家乡,站在那早已被拆尽的自家门前。百年的祖业已变成一片杂草,再看看对面的胭脂铺,早已人去楼空。当日离去之时,家里还剩的一些值钱东西也已经被伙计们抢光,妻子也早已经跑了。他颓坐在地上仰头大笑,笑这世道,笑这世人,笑着自己……笑着笑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对着这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他的眼神没有一点焦距。当恢复正常时,他的眼里充满了麻木、冷漠、蔑视、绝望……站起身,他向着不知名的方向前进,那样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自此之后,无人再看见他。
数年后,唐高宗李治下令将所占百姓田宅归还百姓。衙役因没有找到他,便没有再理会此事。一位与他同乡的商人在一次远赴异地做生意的途中看见了他,但他已疯疯癫癫,衣衫褴褛,嘴里唱着、喊着。若不是因他的家乡口音以及以前去他的小酒馆时常常看见他,恐怕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究竟是谁。
小酒馆老板已经走出很远、很远,可是,人们依然能听到他在反复唱着一句话:“世道难,人心乱,情义并绝,泪落谁安……”
拆东墙,是公元659年。这一年,陈子昂出生。
陈子昂的出生时间,其实是个谜。657、658、659、660、661……世世代代的研究者为此争论不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相信,在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公元659年,有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物已经降临,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开始生根发芽。
这一年,在射洪,一个丑萌丑萌的婴儿呱呱坠地;在长安,走投无路的小酒馆老板,满怀憧憬准备开始自己的人生。相差十九年的他和他,他们的人生,或许有交集,或许只是如箭矢般擦肩而过,来不及回头,等不及相认。在岁月的漫漫长夜里,无数个如流星划过夜空的陈子昂、无数个自生自灭的小酒馆老板,就这样积淀成为历史,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浮出平静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也许有一天沉入记忆的深奥谷底会化为时代的尘埃。
从战场上回来的陈子昂,看破红尘,立志归隐。圣历元年(698年),陈子昂以父亲陈元敬年老多病为由,上表请求辞官回乡,侍奉老父,以尽孝道。武则天同意他的请求,他回到了家乡射洪。不久,陈元敬病逝,陈子昂本以为可以就此遁世。但是,居丧期间,权臣武三思等人却不放过他,他们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诬陷陈子昂,将他关进大牢。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记载:“属本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惶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塞,数舆曳就吏。”
陈子昂素来身子羸弱,怎经得起这样的牢狱之灾?他惊恐交集,不堪折辱,五内俱焚,心灰意懒。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倚杖不能起,哀怨不能绝。此时,朝廷苛政连连,民间哀鸿遍野,陈子昂自忖以一己气力不可能苟全于乱世,遂命蓍自筮。顷刻,卦成,陈子昂仰天哭号:“天命不佑,吾殆死矣!”
陈子昂忧愤交加,终致抑郁辞世。
(原载于《光明日报》2020年9月18日)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